第39章

“咳咳。”

草原上的風像冰刀, 掀開了保暖的兜帽, 灌入脖頸間的冰冷空氣夾雜着天空飄落的細碎雪花, 頃刻間就帶走了脖子一圈的溫暖。趙幼苓被風嗆了一下, 扭過頭咳嗽兩聲, 費力地把厚重的兜帽重新拉上。

從脖頸到耳朵,再到半張臉,重新被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兜帽下露出的小半張臉,還能看到小巧挺立的鼻子, 被凍得通紅。

裹得像頭黑熊似的劉拂艱難地騎在馬背上,正好看到趙幼苓擡手揉了揉鼻頭。

“要不要歇一會兒?”劉拂問。

“繼續走,不要停。”呼延骓道。

劉拂看向趙幼苓,她攏了攏身上的毛皮鬥篷,呼出一口氣:“走, 抓緊時間走吧。”

劉拂張了張嘴。他累得喘氣, 兩腿之間在馬背上磨得生疼, 可這兩人……

劉拂忍不住想:兩個瘋子。

他們從呼延骓的部族出來已經有好些天了。最開始的兩天,風雪還不算很大, 但這幾日, 風大雪大,隐隐有暴風雪的趨向。

他幾次提出休息,都被否決,這兩人就像瘋了一樣,騎着馬在風雪中奔馳。劉拂也是後來先生說了才明白,他們現在必須争分奪秒, 多跑得一時,就能早一時入關,找到落腳的地方,避開這場暴風雪。

好在中間遇上了一支前往大胤的胡人商隊,他們這才有了喘息的時候。片刻喘息後,就索性跟着商隊一起,馬不停蹄地往大胤方向去。

劉拂被風吹得打了個哆嗦,瞥見已經跑到了前面,被風吹揚起如黑羽般發絲的趙幼苓,硬着頭皮催馬跟上。

旁邊有商隊的護衛招呼他過去蹭口酒暖暖身,也被他擺手謝過。

吐渾攻打大胤,戰火不光燒着了大胤的國土,也燒斷了不少草原小國與大胤的商貿聯系。加上草原行商的路本來就時斷時續,如今兩國議和,得了消息的胡人商隊們便匆忙踏上了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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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膽大包天的漢人商隊,這些胡人要更謹小慎微。

但幾天相處,他們很快就接納了呼延骓和趙幼苓兩人。至于劉拂和謝先生,大抵就是兩個不算拖累的随行。

隊伍中的商人和護衛們都裹着厚厚的衣裳,不時喝上幾口烈酒。見趙幼苓和呼延骓一前一後從旁邊經過,商隊的主人忙策馬湊了過去。

“大人,再趕路人跟馬可能都要撐不住啦。”

商隊主人的聲音艱難地穿過風雪。

他手裏還握着馬鞭,指了指身後涉雪前行的商隊,擺出一張笑臉。“要不,還是找地方歇歇吧。”

能做到在國與國之間穿行并且經商的人,總不會是什麽沒用死腦經的家夥。商隊的主人顯然是個人精,他能這麽快的接納呼延骓一行,也是因呼延骓明顯認得走出草原去大胤的路。

他們的向導被風雪吹得病倒了,正好需要這樣一個“向導”。

呼延骓聞聲看了看商隊裏的人,又扭頭去看趙幼苓。

重新又女扮男裝的少女凍得鼻頭發紅,眼簾微垂,看起來滿臉疲憊。更不用說她身後吃力追趕的劉拂和謝先生。

“我還能繼續走。”趙幼苓搖頭。

她眼睛有些發腫,手緊緊握着缰繩,不願松開。

呼延骓心頭一突,伸手就去摸她的眼睛。

趙幼苓下意識就要往後退,眼皮上有手指擦過的觸感,手腕被人瞬間拽住。

“你看不見了?”

商隊主人“啊”了一聲:“是雪盲嗎?還是休息休息吧,等眼睛恢複了再走。”

趙幼苓還想拒絕,呼延骓扭頭:“就近找個地方休息!”

聽說能休息,商隊裏的人都很開心。

可附近能讓人暫時安營紮寨的地方似乎并不存在。疲憊不堪的人們開始走不動路,想要就地先搭幾個氈包。

草原被雪覆蓋,白茫茫的一大片,遠山就像是長在地平線上,馬匹踏過雪地的聲音忽然從遠方傳來,比馬蹄聲更重的,是被風裹挾而來的血腥味和慘叫聲。

“馬……馬賊!”

有人驚呼大喊,商隊頓時亂成一團。馬匹嘶鳴,前蹄高高揚起,接連摔了幾個坐在馬背上的商人。

呼延骓回頭,遠處依稀能見到一隊人影接二連三摔下馬背,連滾帶爬想要躲避什麽,而後又是一隊人影,個個都是高頭大馬,手中寒光凜冽,刀起刀落,就又是一陣血腥味飄來。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霍地朝他們這邊看來。

“不要慌張!不是馬賊!”呼延骓高聲道。他喊完,擡手拽着趙幼苓的兜帽往下一壓,蓋住她大半張臉,微微側身将人擋在身後。

商人們仍有些慌亂,護衛們在短促的驚慌失措後,立即調整好站位,将所有商人及貨物都圍攏在中間,刀.劍向外,目光緊盯着那遠處殺完人後朝着這邊越靠越近的人馬。

草原上有馬賊。

這些馬賊居無定所,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專門搶掠來往于草原和大胤的商隊,一旦被他們瞄上,商隊就絕無可能毫發無傷地離開。

商隊最怕的就是在草原上遇到馬賊,又在大胤境內遇到山匪。都是要劫掠貨物,甚至會動手殺人的主。

“那些人不是馬賊?”因為離得近了,劉拂自然也沒錯過被後來的人馬一刀劈開腦殼,血水混着腦漿噴湧的場面。

那畫面一出,他唰得滿臉蒼白,下意識地就往謝先生身前擋了擋。

等他稍稍回過神,定睛再看:“叱利昆!”

劉拂一喊,原本正要伸手去掀兜帽的趙幼苓頓住了手。

而聽到劉拂喊聲的商隊随即都松了一口氣。

這是認識的,想來真的不是馬賊。

趙幼苓看了一眼擋在面前的背影。因為雪盲,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伸手往前去摸。手指碰到男人的背,挺得很直,一如既往的可靠。

她下意識要收回手,手心裏卻被塞進了馬鞭的一頭。

“不用擔心。”男人說。

她頓了頓,低低的應了聲“嗯”。

“骓。”叱利昆騎馬走近。

身後的護衛在烏蘭的指揮下就地處理裏那些屍體,他回頭看了一眼:“動作麻利些,別吓着人。”

商隊主人笑着迎上前,正想說聲感謝,就見叱利昆的視線落在了呼延骓的身後。

“雲雀兒。”叱利昆道,“你要回大胤?”

趙幼苓不語。呼延骓問:“那些是什麽人?”

“馬賊。”叱利昆道。

呼延骓:“怎麽回事?”

叱利昆冷笑:“不長眼的東西,吐渾護送大胤使臣歸國,這幫馬賊沖出來想要殺人越貨。”

呼延骓也是帶着趙幼苓他們出發,才在半路得知叱利昆被吐渾左賢王拜托帶了一些兵馬,護送大胤廢太子一行人歸國。

所以,他們原本的計劃也随之改變,跟上了半路結識的商隊。

只是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見叱利昆。

“你想回大胤,為何不來找我?”叱利昆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呼延骓。

後者繃着臉,卻一言不發,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挑釁。只攥緊了馬缰,他往哪個方向走兩步,就緊跟着往那兒擋。

叱利昆被擋得不太愉快,正要說點什麽,身後傳來烏蘭的喊聲,提醒他回程繼續護送大胤使臣。叱利昆面露不悅,胯.下的馬原地轉了兩圈。

“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姐?”

不等趙幼苓答複,他抛下話,兩腿一夾馬肚,策馬而去。

劉拂不解:“他這是什麽意思?”

呼延骓側頭看向身後拽着他馬鞭的少女:“姐姐?”

趙幼苓沉默一瞬:“有一個。出事之後,就沒再見過。”

商隊在短暫的慌亂後,很快休整好,再度啓程,準備去找一處可以休息的地方。呼延骓無意去深究叱利昆的意思,伸手從大黑馬的背上撈過趙幼苓,将人安置在自己身前。

“走吧。”趙幼苓掙紮了下,被他按在懷裏,“眼睛恢複之前,我帶你騎馬。”

劉拂聞聲想要阻止,一道黑影撲面而來,他下意識一抓,抓住了大黑馬的缰繩。

他看了看正瞅着自己的黑馬,再看看前頭已經走了的男人,只得認命地牽上馬,跟上隊伍,迎着風雪,繼續前行。

預料中的暴風雪并沒有來。在之後的幾天,雪停了,風止了,空氣中帶中重重的寒意,逼得商隊不得已幾次中途停下休整歇息。

就這麽又過了幾日,寒夜過後,太陽升起,雪原被照得一片金色,趙幼苓的雪盲症也開始轉好,依稀能看清面前經過的人影。

商隊在排隊入關。

吐渾還牢牢霸占着大胤的邊關城池肅城,商隊進出關口只需要繳納足夠的銀絹就能通行。

這比之前吐渾禁止商隊出入要好上太多。

而顯然,不止一個商隊如今迫不及待地在從這個關口通過,準備前往大胤做他們的買賣。

“你要回去了嗎?”趙幼苓忍不住側頭看向呼延骓。

她看得還不是太清楚,但知道這人始終在身邊,哪怕是之前雪盲的時候,都沒有産生過一絲不安。

呼延骓只是看了趙幼苓一眼。

商隊往前挪了一步,前面發出高興的笑聲,顯然是輪到他們進城了。

趙幼苓跟着往前,身側的男人沒有動。

趙幼苓有些急:“以後會再見的,對不對?”

呼延骓策馬緩緩跟着她往前兩步。“會再見的。”呼延骓說,“記得去找你義父。”

他說着拍了拍趙幼苓的腦袋:“我會想辦法活着,到時候去見你。”

呼延骓的話,聽得趙幼苓心頭一緊。

商隊已經開始進城,劉拂在前頭喊她的名字。

趙幼苓掉轉馬頭,大黑馬往前噠噠地走了數步。忍不住再次回頭,見呼延骓單騎孤影地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着她。

趙幼苓抿抿唇,翻身下馬,朝着呼延骓走出幾步,兜帽一掀,鄭重地行了個拜禮。

千言萬語說不盡這兩年的點滴恩惠,過往的苦和前世的難,似乎都是為了她重活一世,遇見這個人,幫她走向不一樣的人世。

趙幼苓沒有說什麽感激的話,三拜之後,起身上馬,一聲“駕”,策馬狂奔,追上商隊沖進肅城。

城門外,呼延骓長久未動,良久後,調轉馬頭,絕塵而去。

馬蹄揚起的雪粉,消失在天空漸漸落下的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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