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溫柔

錦虞一點也不想待在這兒。

吸吸鼻子, 想開口說什麽,但杏眸輕眨了下,半懸在眼角的那一滴淚便落了下去。

死寂的大殿, 伏屍四處,明輝的宮燈像是在散射血光。

她呼吸間的微顫都聽得仔細。

池衍下意識想去替她擦拭, 手伸到半空,卻頓住。

似乎是怕再驚到她。

指尖動了動, 片刻之後, 捏了回來。

轉而落到自己身前, 解下披風, 搭到她肩頭,攏住。

披風輕薄, 不似狐氅厚暖,但許是殘存着那人的溫度,玉磚透來的寒涼稍稍驅散了些。

錦虞不由一點點卸下防備, 蜷縮的身子也開始松懈。

但仍是心有餘悸。

直到那人再次将手遞了過來。

她略一愣神, 如扇般的睫毛慢慢掀擡, 望住跟前的男人。

雙眸清澈純然, 含着水色。

池衍極有耐心, 輕着聲:“來。”

他溫醇的聲線好似春風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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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虞遲疑須臾, 聽話地伸出小手,緩緩放到了他掌心。

手腕的銀瓷鈴铛随着她的動作發出清悅低響。

目光深凝一瞬, 池衍握住她的手,輕輕将她從地上拉起。

誰知小姑娘腿一軟,沒站穩,直接往他身上撲了過來。

池衍眼疾手快将人抱住,敏銳地發現她不對勁。

垂眸問:“怎麽了?”

雙腿虛弱無力, 撞進他懷裏後,便被那人有力的臂膀攬住了腰,錦虞這才勉強站穩。

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錦虞低嘤了聲,帶着似有若無的哭腔:“膝蓋疼……”

雖說先前跪得不算很久,但她在這殿中待了這麽多日,且入了冬,玉磚寒氣滲人,涼得透骨。

想她大概是一時僵冷,緩不過來。

池衍極輕地拍了下她的頭,安撫說:“我背你,好不好?”

見她垂在自己胸前的腦袋點了一點,池衍才反身彎腰。

小姑娘身子又輕又柔,他輕易就将她放到了背上。

殿外陳屍遍野,哪怕沒了激戰時的嘶吼和刀槍聲,但滿目的狼藉一看便知,此前這裏經歷過怎樣的大戰。

楚軍都被扣押了下去,眼下王城之中,每一處都有赤雲騎士兵無聲駐守。

錦虞摟着那人的脖頸,被他背出朝晖殿。

孤寂的夜風吹來,悲涼刺骨。

她沒勇氣去看,腦袋垂下去,小臉幾乎埋進了他頸窩。

哭過後的嗓音有一點兒嬌啞:“……你要帶我去哪?”

側頸流淌着她的呼吸,清淺,但似有一絲怯意。

池衍靜思一瞬,溫言:“笙笙可以給我指個路嗎,你的寝宮。”

他聲音柔和好聽,和先前在殿中與那玄衣男子說話時,全然不似一人。

錦虞微微抿唇,朝着右邊指了指。

過了半晌,她忍不住小聲地問:“你是誰呀……怎麽知道我小字?”

眸光一動,池衍凝思了下,淺笑道:“我是你皇兄的好友。”

倒也不是诓她,最初那輩子,他和錦宸确實交情頗深。

錦虞本就對他莫名熟悉,也認他是好人,再這麽一來,更是覺得他親近了不少。

池衍穩穩背着她,往她寝宮的方向走。

感覺到小姑娘一直虛浮的腦袋終于放松下來,慢慢枕到了他肩上。

他唇邊不由掠過笑意。

穿過染血渾濁的禦湖,徑直而下,便是後宮。

畢竟是女眷所居,大戰發生都逃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躲着,故而這裏沒什麽屍身血跡。

只是不見光焰,凄涼寂靜得可怕。

很快便有士兵跑到前路掌燈。

一踏進昭純宮,便聞得彌漫的暗香。

那滿天滿地的梅林疏影,仿佛讓人瞬間置身另一處截然不同的天地。

借着宮燈微渺的光華,池衍略一環顧。

發現她的宮殿雖和第一世不盡相同,卻都是彩石碧湖,繁花照水。

和她一樣,清亮、美好,盛綻顏色。

修眸不動聲色,爍起淡淡動容的光。

步入內殿,池衍将背上的小姑娘小心放到床榻。

而後吩咐下去準備浴水和吃食。

內殿亮了盞玉珠雕鸾落地燈,烘渲的光暈不甚明亮,卻很柔暖。

錦虞靠在床頭,越過半透的繡花插屏,明暗交錯中望着那人。

他微垂眼眸,正和手下說着什麽。

那側顏輪廓分明,下颌線條清晰完美,恍惚間勾起了錦虞千絲萬縷的思憶。

錦虞怔怔看着,一時愣了神,想着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他。

便在這時,那人突然回過了眸。

四目一瞬對撞。

偷窺被發現,錦虞倏地眼神飄忽,又不想心虛得太明顯,便沒刻意避開視線。

那士兵領命退離後,她就這麽直勾勾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

池衍在床邊坐下。

小姑娘大抵是從驚吓中緩和了些許,神色倦意淺淺,眼尾還泛着點紅,看上去怯糯又嬌憨。

他笑意溫淺:“冷嗎?”

在朝晖殿她手腳都凍得冰涼,錦虞嗫喏着“嗯”了聲。

池衍俯身,手指伸向她半搭在床沿的繡鞋,忽然又停住。

擡頭看了眼,見她愣愣坐着沒有抗拒的意思,才含笑繼續脫下她的鞋子。

而後他掀過錦衾,仔細将她的手腳都蓋住。

低醇的嗓音和那盞暖光一般輕柔,“我讓人去取炭火了,等會兒換身衣裳,再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

錦虞看着他,明潤的眸子漾着懵昧。

明明他剛出現在朝晖殿時可兇了,可對她卻這麽好。

想了想,或許是因為皇兄。

放乖下來,她小小地點了頭。

而後輕飄飄地發出聲兒:“你的名字……是什麽呀?”

見她主動和自己說起話,池衍眼底融了笑:“叫哥哥就行。”

話落,微凝的眸光漸漸深邃。

又低緩說了句:“阿衍哥哥。”

錦虞在心底默念了遍,點着頭,乖順輕“嗯”。

羽睫眨了眨,她略含試探地觑他一眼:“你和我皇兄要好,那一定是來幫我們,對嗎?”

她說話時小心謹慎,半分從前的驕縱都無。

池衍笑了笑:“是。”

聽到他肯定的回答,錦虞頓時如釋重負。

靜斂的面容總算渲開了笑。

目光掠過她嬌嫩的臉龐。

小姑娘纖長的睫毛上還沾着淚跡,一笑,便泛出光彩晶瑩。

池衍情不自禁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頭,“膝蓋還疼不疼,要不要哥哥給你揉揉?”

眼前的男人,體貼溫柔,又是皇兄的摯友。

錦虞下意識便不再和他疏遠。

聲調綿軟:“好。”

掀開被褥怕她冷,池衍沉思了極短的一瞬。

溫绻的聲音猶如私語:“那,哥哥伸進去了。”

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臉頰莫名一紅,錦虞低下頭,又說了聲“好”。

池衍輕輕一笑,探進被褥,溫熱的掌心揉捏在她僵冷的膝蓋。

殿內慢慢安靜下來,錦虞乖乖靠坐着。

身邊是男人清隽的氣息。

她小手縮在被衾裏取暖,膝蓋上那人的力道不輕不重,很舒服。

錦虞悄悄擡眸瞥他。

男人的身影沐在那片柔暖的光暈裏。

俊面如玉,眉眼間浮出微微動人的暖,和唇邊那似曾相識的淺弧。

不知是什麽,輕輕掉進她心湖,漾起波瀾。

錦虞鼻子突然就一酸一澀的,方收好眼淚的瞳眸不自覺又漫了水霧。

靜默良久,池衍視線無意拂過。

便見小姑娘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眶晶瑩泛紅。

他怔住,而後一抹溫柔折入瞳心:“哥哥弄疼你了?”

錦虞越發愣愕,想要說什麽,卻半晌也說不出一句。

最後,只搖搖頭。

空着的那只手伸過去,池衍輕緩抹去她眼角的淚,“那怎麽哭了?”

錦虞垂眸,輕細微咽着:“就是看到你……有點兒難過。”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池衍眸心一動。

曾經他也不懂,但死過一回,便什麽都想起了,明白了所有的心情。

譬如上輩子初見她,和聽到鈴铛聲時,那微妙的心緒。

畢竟第一世,她最是喜歡将鈴铛挂在右腳踝,在他身邊晃來晃去。

他都不必回眸去瞧,一聽便知,是她來了。

而那一次,他亦是死于非命,亦沒有守護好她。

深靜的眼底爍着不為人知的暗光。

池衍凝住她,嗓音微微含啞:“哥哥想抱抱你,可以嗎?”

一句淡淡的話語,藏着多少過往的傷痛,和熾熱的深情。

在他幽邃的注視中,錦虞仿佛一瞬陷入了無盡的明暗和冷暖。

這一剎那,只覺得面前那人,恍若一道永不凋謝的光。

良久,她說:“可以。”

怔怔地,但很乖。

深然的桃花眸中,掠過動情的笑意,似水柔和。

池衍長臂攬住那纖薄的肩,将她擁入懷中。

指尖陷入她柔軟的長發,絲絲縷縷,緩慢梳着。

錦虞傾着半個身子,偎着他,安安靜靜埋首在他胸前。

耳邊有溫熱的呼吸傳來,“乖,先睡會兒。”

心中微微一動,那溫柔的聲音,催人欲睡。

錦虞阖上雙目,倦意慢慢就飄蕩了開。

良久之後,殿內悄靜安谧,懷裏的小姑娘已經入了眠。

池衍下巴抵在她頭上,輕輕摩挲。

嗓音低沉徐緩,浮在夜色裏,似是自語。

“笙笙,從前是我不對,以後不會了。”

經此一戰,東宮破敗殘墟,一時無法修葺。

故而元青将錦宸攙扶到了後宮中的一間偏殿,依池衍的命,召來了何軍醫。

殿內燭光輕晃,照映着床榻。

錦宸躺在那兒,半睜着眼,毫無動靜,宛如一個活死人。

何軍醫坐在床邊,細細替他把脈,老眉不由皺起,隐泛難色。

元青站在一旁,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診斷出結果。

忍不住低聲問:“何老,這還能救嗎?”

又過片刻,何軍醫松開腕間兩指,将錦宸的手放回被褥下。

端詳了眼床上之人的面容,滿眼疑惑:“你說,他是東陵太子?”

分明一張老氣橫秋的臉,又是一身龍袍。

元青飛速點頭:“将軍說的,不會有假。”

這讓何軍醫不禁陷入凝思,但憑借多年診病的經驗,他很快便想到其中端倪。

微陷的眼窩忽而一動,何軍醫擡頭道:“快去将我的藥匣拿來。”

“哎!”

元青轉頭就跑到桌案,抱了那只黃花梨手提藥匣回來。

何軍醫抽開一層屜,取出一只瓷瓶,又讓元青去打了盆燙水,而後将瓷瓶中的粉末撒入燙水中。

待燙水成渾濁狀,他剪開紗布,浸染藥液,敷到了錦宸的面上。

紗布幹了涼了,就立刻換。

如此循環往複數十次,終于在錦宸的發際輪廓周邊,浮現出一道極其細微的暗紋。

何軍醫眼前一驚,又是一亮。

他馬上從匣中挑選了幾匕砭鐮,細長不一,沿着暗紋割下那一層假皮,十分專注。

氣氛似乎突然緊張了起來。

直看得旁邊的元青瞠目結舌,大氣不敢出一下。

池衍從屋外踏步入內時,便就見到這番情形。

他無聲站在後方,沒去打擾。

遠遠凝望着床榻那人,池衍眼底幽深如染。

他自然記得,那是前輩子,同他一起縱馬揚劍的好友。

那時候,這人雖身為東宮之尊,卻偏愛快意江湖,笑傲紅塵的灑脫,不拘世事得很。

不知今生的他,是否一如往日那般,縱愛游戲風雲。

燭火流光中,忽有微閃而過的歉意,掠過池衍深沉冷靜的眸。

想到上一世,他們都未來得及相見,便就生死茫茫。

最終那人連在亂葬崗都身首異處,面無完膚。

如今他重活一遭,也算了卻一場憾事。

不知過了多久,床榻處傳來輕微的動靜。

何軍醫舒下一道長長的聲,放下砭鐮,仔細将那張假皮揭開。

附于臉上的□□揭下,真正的容顏出現眼前。

五官清晰而立體。

即便此刻他神情凝滞,灰暗的雙目毫無光彩,卻也無損他那軒昂之氣。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哥哥馬上會好噠~

蘇狗是狗,太子哥哥才是真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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