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記憶
如若他有心在此, 早該三書六禮相聘了,還有何可猶豫的?
見她有些怏怏不樂,幼浔靜思片刻。
柔聲道:“興許已經在籌備着了呢, 公主放寬心,誰都看得出來, 陛下對您情深入骨,婚娶時日可待。”
那人的情意, 錦虞當然不懷疑。
只不過, 他們還能有如今有多不容易, 旁人是不知的, 此生的每一朝每一夕,錦虞都不想再與他錯過。
唇畔極輕地唉嘆了聲。
長睫微揚, 錦虞擡了眸,方欲言語,身後忽而一道隐含不安的聲音響起。
“林總管可否告知, 陛下突然宣召, 究竟何事?”
林公公目光微側, 撣了撣拂塵:“羌王進去便知。”
而今情形, 猝不及防被傳召入宮, 羌王自然忐忑難安。
殷夕蘭入獄, 昨日他親自去求太子殿下出面不成,又暗中派遣親衛到尉遲府, 想請那尉遲亓相助。
誰知這一夜之間,人便沒了。
奉他命前去的親衛竟是被禁軍逮捕,即便尉遲亓的死與他無半分關系,他也不敢坦蕩地講明實情。
私下勾結尉遲亓這個帶罪首輔,他是不想要腦袋了。
眼下被宣召, 羌王心裏多少是有些數的。
故而他才這般惶恐不安。
戰戰兢兢随在林公公身側。
經過蘇湛羽時,只見林公公颔首向他行了一禮。
心中郁結,又是萬般擔憂。
蘇湛羽鎖着眉:“林公公,殿中情況如何?”
聖命不敢耽誤,卻也不能無視他。
林公公便言簡意赅,回道:“一切皆待陛下決斷,咱家豈能多言,世子似乎氣色不佳,不如回去歇着,咱家先進殿複命了。”
說罷,拂塵一撇,他側身而去。
再走幾步,又見着錦虞。
這位被陛下當寶兒寵的九公主,林公公再耽擱時辰也不敢怠慢。
他忙福身:“公主殿下金安——”
錦虞随意暼了眼,認出他身後那人。
芙蓉溫面瞬間沉下來:“他來做什麽?”
烏羌和東陵,從宣延殿起便就很是微妙。
且那丹寧郡主被扣押刑部,也是因為得罪了九公主。
她不喜這羌王也無甚奇怪。
林公公如實答道:“回公主,是陛下要問話,因而傳召羌王入殿。”
錦虞對這人并無興趣,甚至是厭惡的。
眼風淡淡掃過,興致索然地“哦”了一聲。
殷夕蘭因這九公主被扣押,羌王本就心有怨恨。
到底也是铮铮鐵漢,屬國之王畢竟心高氣傲,這會兒觸上她傲慢又輕蔑的眼神,如何能忍着。
“明人不說暗話,小王有一問,想請教公主。”
羌王端起王主的架勢,眼底一抹狂傲。
不等她表态,便振袖道:“夕蘭入獄,其中是有所誤解,還是公主意欲如此?”
這般語氣已然有了質問的意思。
林公公暗道他沒眼力見,低聲提醒:“羌王……”
“你們若是問心無愧,何懼牢獄之災?”
林公公的話尚未言盡,錦虞便就面不改色徑自怼了回去。
那羌王方一張嘴想說什麽,又被她一句堵得啞口無言。
錦虞擡頭,黛眉杏目間斂盡嬌蠻。
挑眸睨着眼前那健壯的男人,“本公主瞧你這面相也不像是好的,興許是你自個兒命中帶煞,才牽連了她受累呢。”
這話氣得他是一股惱意直沖腦門。
羌王臉色一怒:“你……”
“再讓陛下久等,羌王可是能擔待得起?”
林公公甩了下拂塵,不動聲色警告,羌王驀地收聲,只好将這口氣哽在心口,随他進入金銮殿。
大殿的鑲金朱門再次合上。
視線斂回,幼浔微一搖頭,嘆笑:“公主故意這般氣他,羌王怕是敢怒不敢言。”
錦虞驕縱一抱臂。
低哼了聲:“就他這種居心叵測的人,我見一次罵一次!”
她本就生得嬌俏可人,如朝晖春露。
即便傲得無與倫比的時候,也總能透着一絲純稚,好似她做什麽都是對的。
惹得幼浔掩唇輕輕一笑。
正閑聊着,幼浔無意留神到她身後幾步開外,那人時不時投來的目光。
略一思量,幼浔放低了聲:“那位蘇世子,似乎一直在往公主這兒看。”
聽到這話時,錦虞眸底掠過幾許寒星。
頭也不回,淡淡一嗤:“真是礙眼,別管了,就當他虛無的。”
頓了一瞬,又冷漠添了句:“他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幼浔自然不曉得那些糾葛。
聞言微訝,目露不解:“可蘇世子瞧上去,倒是溫潤如玉,待人亦是彬彬有禮。”
錦虞杏眸微瞠,一瞬浮現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個多數姑娘們口中的謙謙君子,怎麽就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即便上輩子在方府頭一回見他。
錦虞也是下意識生出幾分排斥,總想要疏遠。
難不成……是她早有預感,直覺所致?
斂眸沉思良久,怎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反而腦袋忽而有些沉沉的異樣。
錦虞飛快甩甩頭,清醒過來幾分。
而後星眸看住她,極為正經:“幼浔你可別被诓騙了,有些人就是僞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她如畫黛眉就快要擰到一處。
雙頰飛染兩抹溫燙紅暈,像是愠怒的痕跡。
見她如此,幼浔便柔笑着,應聲說好。
兩人分明只差幾月而已,可幼浔待她,卻總是如長姐般關護。
好似在告誡自己,錦虞又若有似無地道了句。
“總歸,今後要離這種陽奉陰違的人遠一些。”
灰蒙蒙的天如染塵埃,籠絡一片烏青色。
候在金銮殿外的幾人又等了許久,仍舊不聞任何動靜。
大殿的門緊閉着,裏邊的聲兒一絲不透。
但可想而知,此刻殿內的氣氛定是劍拔弩張。
錦虞幹等在外邊,心被吊懸着。
目光越過千階白玉,遙望那深紅宮門,飛檐之上兩條金鱗蟒龍,更添莊嚴磅礴之勢。
歷過一生,她早已不似最初懵懂。
知道朝廷的争名奪利和殺伐屠戮,有多麽殘酷。
因而此生那人雖登基稱帝,一人獨尊。
但錦虞反而愈加提心吊膽,總是擔心,他再被朝中那些不軌之人暗算。
幼浔陪在她身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而那蘇湛羽雖與她等在一處,卻始終維持着之前的距離,未靠近半步。
不知過了多久,随着一聲沉重的聲響,金銮殿門緩緩洞開。
視線倏而眺望過去。
錦虞立馬來了精神,焉焉的眸心好似瞬間泛了光。
迫不及待地朝上小跑了幾層臺階。
但突然想起皇兄進去前,囑咐過她切莫胡闖,容易徒生事端,錦虞便又硬生生頓了足,沒再往前一步。
微涼的寒風拂過,揚起她絲縷烏發柔軟。
錦虞秀眉輕颦,正犯着愁,不多時,只見元青和元佑從殿內雙雙走出後,又合上了門。
兩人從側階而下,很快便走近她。
但錦虞都等不急眨眼,連步過去,想也沒想便問:“阿衍哥哥他沒事兒吧?”
原是要先向她行禮的,但兩人都被她問懵了一下。
按理說,該是問他們殿內什麽情況了才是,可她竟是意外地問那人如何。
元佑回過神兒,立刻笑嘻嘻答道:“公主放心放心,将軍好得很!”
見他們都是滿臉輕松爽朗,錦虞微不可見地舒了口氣。
但随後眉宇間閃過一絲困惑。
錦虞複又追問:“那他為什麽還不出來,事情沒解決完麽?”
大條的神經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元佑抓了抓頭,“應該……差不多了?”
這話聽罷,錦虞越發一頭霧水。
元青更是頗為嫌棄地睨了他一眼。
重新解釋道:“是這樣的公主,羌王與尉遲亓勾結,親筆書信證據确鑿,丹寧郡主锒铛入獄,兩人鬧到不合,故而昨夜,是羌王命親衛暗殺尉遲亓洩憤。”
這因果由來聽上去天衣無縫,但錦虞機敏着。
且不論她皇兄為何那時無故在蘭苑留夜。
便是那兩人近日時常私下約談,更是有意将她支開就足夠奇怪,說是商讨事宜,但這些蛛絲馬跡,錦虞也能猜到,他們必定是在謀劃什麽事兒。
錦虞細了杏眸,別有深意地盯着他們:“我要聽事實。”
沒料到她察覺得如此敏銳。
想着将軍之前也沒吩咐對公主如何交代。
元青怔了一怔,只好支吾着:“事實……對外就是如此……”
而元佑立刻擺出笑來:“總之羌王罪名已定,現在殿裏的矛頭都指向了烏羌。”
他豪爽的笑臉裏泛出狡黠。
又壓低嗓音:“還有尉遲亓的那群狐狗黨羽們,意圖謀逆可是要誅九族的,現在他們都急了眼,想把罪責推給羌王,鬧得是不可開交!”
錦虞羽睫輕輕一顫,眼簾微斂,沉思之下有幾分恍然。
看來,從昨日殷夕蘭入獄,到尉遲府起火,再是今日朝會,這環環相扣的變故,都在那兩人的意料之中。
而烏羌和尉遲一族,殊不知這一切不過請君入甕。
是紛紛跳入了阿衍哥哥和皇兄的圈套。
鐵證如山,任他們再鬧也無濟于事。
那些新恩舊怨,整個尉遲旁系,以及關系羽翼,那人如今是絕不會放過的。
錦虞深知其心,便沒再多問。
點點頭,只一心念着他何時出來,“還得多久?”
畢竟并非簡易的小事,定然是要些功夫的。
元青含笑道:“陛下交代了,讓屬下們先帶您回寝殿,說是今兒都沒個日頭,外邊天涼,怕公主受了寒。”
元佑嘿嘿一笑,跟着說道:“是啊!公主的鞋這麽好看,地上濕噠噠的,踩髒了多可惜,等将軍解決完了事情,肯定馬上去尋你的!”
無心歇息,錦虞自然是不想走的。
但幼浔也勸了她兩句,想着自己在這兒待着确實也改變不了什麽,保不準還會讓那兩人分心呢。
見她還是猶豫不決,元佑猛地拍了下腦袋。
“對了對了,公主,烏墨最近一不見你,就不吃不喝,前夜你不在,宮婢沒法,只好送軍中來了,可也不頂用,我今天又給帶回來了,您快去瞧瞧看,那小主子餓壞了可不得了!”
聞言錦虞瞬間驚愕。
忽而便想起她死前那幾日,烏墨寸步不離地陪着,也是跟着她滴水不進。
于是又一思索後,錦虞應了下來。
而後回眸,拉住了身旁那人冰涼的素手,“幼浔,你跟我一塊兒回去吧,殿裏暖和,反正皇兄一時半會兒也不出來。”
幼浔溫溫柔柔地笑着,卻是搖了頭。
下意識往遠階之上望了一眼,“奴婢是跟随殿下過來的,還在這兒等着比較妥當。”
說着,反握住她纖軟的手,放到狐氅裏掖好。
不等她再言,幼浔便又擡手将她頸間的狐貍毛攏合了些。
莞爾笑道:“公主快去吧,陛下會擔心的。”
錦虞原是想再勸她一勸,眼前突然一恍惚。
雖然只是極短的一瞬,又似無事發生。
但随後腦袋莫名慢慢泛空起來,意識開始有些不由自主的感覺。
錦虞面上不露聲色。
以為自己大抵是早膳只吃了一口,站在風中這般久,餓昏頭了。
又想着幼浔這麽好的姑娘多難得。
于是強撐着怨了句“我皇兄他真是不知好歹”。
也沒精力再去注意幼浔的表情。
錦虞稀裏糊塗地說了什麽,便側過身,邁下臺階,踩在宮道上,那步履恍惚不大穩當。
漢白玉砌成的宮道深長寬敞。
一步一步徐緩走着,錦虞只覺得自己氣力漸失似的越來越累。
地面盡是暴雨之後的水色,倒映天幕。
有冰涼的光反射而來,明暗不定地折入眸中,錦虞眼前驀然一道白光閃過,随之又是一暗。
她頓覺無力,雙腿忽軟。
嬌柔的身子一斜,踉跄着,便往前一徑傾倒了下去。
這一剎那,錦虞什麽都看不清了。
耳後隐約有他們驚呼跑來的聲音,但四周的一切很快都飄得很遠很遠。
錦虞跌躺在地,濺起積雨似飛花。
直到渙散的意識盡離,她仿佛墜落了無止境的旋渦裏,再尋不回思緒。
元青、元佑以及幼浔,三人大驚之下,飛快朝她奔過去。
離此處最近的自然是那人的寝宮。
也顧不得什麽規矩越權,連忙背起她去到承明宮,又傳了禦醫過去。
而蘇湛羽原先是靜默不語站在後方的。
但在看見她昏倒的那一刻,胸口竟是跟着一陣刺痛,不受控地往前疾步,想要過去抱住她。
所有的舉動都是那麽不由自己。
卻也不知為何,沒走出幾步,他也有了失力的感覺,雙腿莫名其妙開始發顫。
然而便在這時,那三人已飛奔過他,雖是着急忙慌,但極快将那人背走。
心口和腦中的痛楚陣陣交錯。
蘇湛羽不得不悶哼着蜷下身去。
方從九公主暈倒的意外中回神,又見他異樣。
墨陵咯噔一下,忙喚道:“世子——”
雙膝漸漸無力跪了下去。
蘇湛羽垂着首,恍若被扼住咽喉一般,呼吸深喘。
他掙紮着最後一絲氣力,擡眼望向宮道上,那漸漸遠去的,暖玉錦裙的背影。
墨陵一時無措,“世子,屬下送您回府。”
卻只見他唇畔微顫着,動了動,虛着氣兒隐約在說什麽。
“笙……笙……”
沒一會兒,蘇湛羽便就閉了眼,再無半分神識,撲倒着滾落最後幾層玉階。
承明宮,寝殿。
天色陰沉,殿內燃着一盞半殘的燭火。
鑲金紫檀床榻雕龍嵌玉,燭光淡淡,悄然透入羅帳。
錦虞躺在玉枕之上,一片淺影靜靜覆在她瓷白如玉的肌膚,輕拂她沉睡的容顏。
此刻殿內寂靜無聲,唯她一人,可錦虞睡得并不安穩。
黛眉如柳,鼻梁秀挺,睡顏是那樣恬淡。
但她眉間始終攏着蹙痕,細密的睫毛時而一顫。
“如果有來生,別再遇見我了……”
依稀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飄傳入耳。
錦虞心口的起伏逐漸劇烈起來,深夢中,模糊呢喃着不要。
腦海中一瞬閃過一人的身影。
他渾身是血,身上的朱紅披風已分不清哪裏是血跡。
那身堅毅的铠甲已然裂開。
而那人一把長劍杵地,看看撐着佝偻的身子,鮮血不知從何處流出,滴滴濺落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掐指算了一下,正文快完結了。
為了激勵自己盡早寫完,從這章開始,一直到正文完結章,都給大家發紅包。
女人,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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