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殺生

天黑了,一家幾口餓着肚子,都盼這火頭軍主動表現一下。

廚房的門給開好了,柴火也給拾好了,這火頭軍卻一點不自覺,坐在主位上大剌剌敞着腿等人投喂。

“怎麽還不做飯?”火頭軍問。

“就做了!”二寶氣哼哼地鑽進了廚房。

不多時飯菜上了桌,竟是一片翠綠。

松鼠愛吃堅果,“磕巴磕巴”一小會兒就嗑出了半碟子松子殼。黃牛愛吃草,竹籃子裏便鋪了各種不知名的青草,看它嚼得咕吱作響,倒像吃着山珍海味似的。

這二位是牲畜,開慧之後改不掉舊習慣有情可原,但二寶是個人,為什麽也跟着噎青菜?

藏弓丢下筷子,“就這些?”

二寶把雞蛋羹推到他面前,“你吃這個。”

藏弓說:“我死而複生,正是需要補充營養的時候,光吃素怎麽行。”

二寶說:“雞蛋是葷的。”

藏弓說:“我說素的就是素的。”

二寶想起早上松鼠給他買了份牛肉,便跑去廚房翻找,果然在洗菜盆裏找到了。冰塊雖然已經化了,但牛肉還存着冷意。

他把牛肉裝盤端上桌,“喏,這個總行了吧?早上才買的。”

藏弓聞了聞,“早上的肉便該是淩晨鹵出來的,這塊肉不新鮮,起碼擱了兩天一夜,下回不必再去他家買肉了。”

松鼠在心裏操了一聲,卻聽二寶說:“不怪灰老大,就算是我親自去買也未必能買到新鮮的。生意人嘛,難免有偷奸耍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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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弓說:“那你也該好好反省一下,你要是個彪形大漢,且看他敢不敢賣隔夜的肉給你。”

二寶心裏本就憋着氣,見他這樣戳人痛處更是不滿了,摔了筷子吼:“想吃什麽自己去弄吧,這麽多意見!”

藏弓頓住。長這麽大他可從來沒看過別人的臉色。

幼年時母妃總是細心呵護,除了父君時不時教導幾句,別人捧他、怕他還來不及,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朝他大呼小叫?

他一把捏住二寶的下巴,仔細瞧瞧這個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啧,旁人生氣也有這麽好玩麽?

小臉紅撲撲的,神氣活現的,像一只被惹毛的兔子。

藏弓一下消了火氣,笑呵呵地松手,“行,我自己去弄,等着。”

見他大刀闊斧地邁出了門,卷起袖口不知要幹什麽,松鼠噌地跳下板凳,壓低聲音對二寶說:“狗将領心眼兒賊壞,這麽下去可不是辦法!”

黃牛說:“咋看出來的?”

松鼠朝它臉上噴唾沫星子,“呸!你蠢自己的,別帶蠢了二寶!聽我的,今個先留他一夜,明天就去報官。”

二寶吓了一跳,“他又沒犯法,報什麽名目?”

松鼠說:“就報失蹤人口,叫官府來接管,咱們只要能甩手就行。”

二寶手心直冒汗,背地裏琢磨壞事畢竟不光彩——雖說這火頭軍表現得的确不像什麽好東西,而把一個為國捐過軀的戰士送回老家也算不上壞事。

外面傳來雞飛狗跳的動靜,二寶急忙奔了出去。只見某個為國捐過軀的戰士正在雞窩裏跟小公雞搏鬥,好不容易才上籠的雞娃子們就像玉米粒掉進了油鍋,炸開了花。

“你幹嘛?!”二寶大喊。

“殺雞吃肉。”藏弓回答。

沒等二寶提出反對意見,被他抓在手裏的一只小公雞脖子就斷了。旁邊的花奶牛看得呆住,一雙大圓眼眨也不敢眨,仿佛在看厲鬼索命。

藏弓瞧了花奶牛一眼,說:“看什麽?進去。”

花奶牛咯噔一下,腦袋一矮縮回了牛棚。

這邊的黃牛露出驚喜表情,“花花好像開慧了?”

松鼠掐着眉心,無情地戳穿,“別想了,它只是被吓壞了而已!”

火頭軍的确有兩把刷子。拔毛,開膛,剔除內髒,下鍋抄水,熱油爆炒,前後不過一時三刻,活蹦亂跳的小公雞就變成了香噴噴的盤中餐。

二寶坐在桌邊,越想越覺得窩囊,傷心地嚎了起來。

藏弓給他夾一塊雞腿肉,明知故問:“嚎什麽?”

二寶說:“你喪盡天良!”

藏弓說:“香?香就多吃兩塊。”

二寶哭得更兇了,“你憑什麽殺我的小公雞!”

藏弓說:“那你養它們幹什麽?”

二寶說:“生小母雞,吃好多雞蛋!”

藏弓說:“你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留下一只公的就足夠。”

二寶說:“家裏母雞好幾十,只留一只公的,你想累死它?”

藏弓忍不住笑了,“那就得怪這只公的沒本事。”

二寶暴雨嚎啕,“你有本事!那你替它上啊!”

藏弓再次擱了筷子,一言不發地望着二寶。

二寶被他眼神裏的威懾力唬住,眼淚便也收放自由,打唇縫裏嘤咛說:“那也不該殺我的小公雞,沒經我允許,你怎麽下得去手。”

藏弓勾起嘴角,“下不去手?就是一個大活人站在那裏,該下手我也會下手,半分都不帶耽擱。懂了嗎?”

二寶愣住了。

這是個什麽人哪!

這是救了個什麽玩意兒回來啊!

松鼠知道這時候不能惹狗将領不高興,便立即跳上二寶的肩膀,說:“別這麽較真啦,二寶你想想,等咱們院子裏養不下那麽多小雞的時候該怎麽處理?”

黃牛替二寶答話:“賣出去。”

松鼠又問:“那賣出去的小雞是什麽下場?”

黃牛說:“殺了,吃肉。”

松鼠“啪”一下拍上二寶的腦門,“對頭,可不就和現在一樣嘛。”

二寶被松鼠的爪子拍懵了,但很快反應過來,灰老大這是在叫他不要沖動呢。他只好點點頭,打商量似地說只許殺這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氣氛狀似緩和,松鼠便從二寶肩頭跳了下來,悄悄對黃牛使眼色:狗将領實在兇殘,今晚也不能留他,誰知道夜裏會發生什麽事。

黃牛擠眉弄眼回應它:啥?

松鼠:……

黃牛直腦筋,松鼠不再跟它浪費時間,假裝不小心把一粒松子殼丢進了二寶的碗裏。二寶望向它,它就使眼色:你留在這兒拖延,我和老三去報官。

不給二寶優柔寡斷的機會,松鼠直接撂下了爪子裏的松子兒,說:“狗還沒喂吧,我先去喂狗。老三也來幫忙鏟一下狗屎。”

黃牛用大鼻孔噴氣,表達不滿,“我不去!沒吃飽呢!”

松鼠真恨不得抽它一個大嘴巴,吼道:“你都什麽噸位了還不減肥,沒看出來花花嫌棄你嗎?起來,鏟狗屎去!”

黃牛不吭聲了,氣咻咻地離開了座位。

它倆剛走到門旁,就聽藏弓說:“可真是奇天下之大怪,小二寶能叫死人複生,養出來的牲畜還能說人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松鼠頓住。

黃牛說:“怎麽又不走了,走呀!”

松鼠:“走你娘!”

藏弓又說:“姑且先不考慮原因,但這要是傳出去了豈不是人人都想來分二寶的血?只怕往後再沒有安寧日子可過了。”

松鼠老老實實拐了回來,見黃牛不動,它又拐回去朝牛屁股上飛踢了一腳。

黃牛被踢疼了,回來之後不停抱怨松鼠事兒逼,說走又不走,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

藏弓聽了只是淺笑,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的笑意壓根兒不達眼底。

二寶明知故問:“你說這些幹什麽?”

藏弓也明知故問:“就是想知道小老板的意思,相安無事不好麽?”

松鼠忙不疊替二寶點頭,“好,當然好啦,但我剛才只是想去喂狗而已,不用這樣吧。”

松鼠暗暗掐了黃牛一爪子,希望這馕貨能幫自己說說話,誰知黃牛甩了甩尾巴,“我反正不太想去鏟狗屎。”

松鼠:“……”

藏弓大笑起來,摸摸牛頭,誇它忠實可靠。

二寶氣不過自家的牲畜被人要挾,便用力推開面前的碗碟,“我不吃肉,無福消受你的好意!”

藏弓也不惱火,大善人似地聞聲軟語,“小二寶不乖啊,肉怎麽得罪你了?”

二寶說:“我發過願,只要能叫我的恩人活過來,我可以一輩子不吃肉!”

藏弓來了興趣,沒看出來小二寶還挺有志氣。他想打聽那位恩人什麽來歷,為什麽不直接用“仙氣兒”救回來,卻又被松鼠截了話茬。

松鼠說:“二寶就是不吃肉的。先前為了救活将軍他昏迷了一整夜,這塊牛肉本來是買給他補元氣的,結果也沒吃。”

藏弓聽了這話心裏門兒清。松鼠有意強調二寶救活他不容易,旨在叫他念着這份救命之恩。

“好說。”他把雞肉夾回來,丢進嘴裏大口嚼着。

“小二寶必定沒吃過苦,要是吃過就不會浪費美味了,”他說,“當年六國混戰的時候,鱗甲國的老匹夫松野圭一陽奉陰違,明着跟我慧人國簽訂盟約,暗地裏偷襲我軍後方糧草隊伍。我軍被困在絕地,只能吃雪充饑。當時要有這樣肥嫩的小公雞路過,雞毛都別想剩下。”

二寶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藏弓望向二寶,“知道我軍是怎麽挺過來的嗎?”

二寶搖頭,藏弓就說:“靠吸神機的血。”

二寶聽得心裏發怵。

沒人會把汲取能量說成吸血。大家都只覺得神機和蒸汽機沒什麽區別,功能不同而已,藏弓卻似乎把神機當成了活生生的人。

這叫二寶五味雜陳。

二寶說:“火頭軍也要參戰嗎?”

藏弓說:“不做飯可不就得參戰,不然閑着數大米?”

二寶說:“你的手藝就是在那時候練出來的吧。”

藏弓說:“不是。手藝是我母親教的,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卻喜歡親自下廚給丈夫和孩子做菜。後來她的丈夫娶了小的,小的又生了崽子,她就再沒碰過鍋竈,直到病死那天。”

二寶暗自惋嘆紅顏薄命,看藏弓的樣貌,他母親一定是位絕世美人。

但二寶又有疑惑,問道:“你母親走的時候神機已經毀壞了嗎?”

藏弓遲滞一瞬,“沒有。可她不願意那樣活着。”

從藏弓臉上二寶看不出傷感,也分不清是因為他天生就這麽冷漠,還是因為時間太久了,戰場上的殺伐和鮮血磨光了柔情。

反正要是換了二寶,不管母親願不願意,拼盡一切也要救回她的命的。

火頭軍無情。二寶心想。

“我看你左手虎口的繭子很厚,右手指腹的繭子比虎口更厚,是耍兵器耍的還是颠勺颠的?”二寶問道。

藏弓擡眸,“觀察得夠仔細啊。”

二寶說:“謹小慎微,醫者本能。而且你剛剛說錯了,是六族,不是六國。六國已經統一了,改國號為族號,你作為士兵怎麽可以本末倒置。”

“……”

藏弓沒了胃口,丢下筷子不吃了。

二寶因為逞這一時嘴快失去了自己床榻的使用權,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就悄悄爬到床框邊上,拿着雞毛撣子去掃藏弓的腳心。

藏弓稍微一動,他就縮回去,王八似地匍匐在踏腳墊上。藏弓一安穩,他就冒出頭來繼續撓撥。總之是打定了主意:我睡不着,罪魁禍首也別想安生。

到了早上,藏弓被一陣喧鬧吵醒了,醒來發現二寶趴在床框邊上睡得香甜,左手握着雞毛撣子,右手握着不該握的東西。

藏弓滿頭黑線——難怪發了半宿的春.夢,都是這臭小子搞的鬼!

他打算直接打折這臭小子的手,反正留着也是禍害,卻聽見嘟哝聲:“不用換,你這就是皮太長……割一圈就好了……”

藏弓暗自失笑,試着跟他對話:“要是非得換呢?”

二寶嘟哝:“那就只能換條驢的……驢才有這尺寸……”

藏弓:“……”

“二寶!二寶你快出來!”

外頭傳來松鼠的叫喊,二寶一下清醒了,按着手底下硬邦邦的東西就站了起來,“誰,誰喊我!?”

藏弓差點沒一口氣疼死過去。

他習慣了不叫自己有一絲一毫的脆弱顯露于人前,就強忍着不發作,鐵青着臉說:“松鼠喊你,你小點聲。”

二寶沒留意到他的臉色,竄出門去找松鼠,随即見到了令松鼠失去分寸的場景。

“啊啊啊啊啊啊!!”二寶比松鼠叫得更慘,“喪盡天良,是誰殺了我的小公雞!!”

藏弓走出去,發現院子裏零散分布着好些公雞的屍體,遍地都是染了血的雞毛。再仔細瞧,這些公雞都是被掐斷脖子流血致死的,正像他昨晚說的那樣,目前還活着的就只剩下一根獨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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