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英缤紛現故人【三】
翌日,天際泛起魚肚白,晨曦夢幻且瑰麗,橘紅與金色交織纏繞于雲層之間,為整片天空籠上一抹奇異的色彩。
白寧起床簡單梳洗後,順帶給外門長老傳了封信,信中簡略告知自己昨日望月峰山腳的所見,末尾處才提及收聶梵為徒之事。
畢竟是收徒,與她來說,也不算什麽大事。
長老的回信也很快,大抵意思是她願意便好,旁的一切不必憂心。
白寧收到回信大致瞥了瞥,将回信放在梨花木小案上,信箋須臾便化作灰燼。
聶梵醒來時,白寧正在畫堂中繪丹青,庭院裏昨日的衣裳已被洗過,正在庭院裏晾着,水滴自濕漉漉的衣角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醒了?”白寧在宣紙上落下一筆,頭也沒擡,“你右手邊的廚房裏有米粥,竈臺大鍋裏蒸了包子,去吃吧。”
白寧今日換了身鵝黃色桂枝探月裙,長發輕輕挽起,鬓角兩側梳成細辮搭在鬓角,耳畔綴着秋桂形的流蘇耳飾。
今日陽光極好,她在古樸畫堂中手執狼毫,垂眸看畫,時不時的落筆,衣衫溫柔,眉眼也溫柔。
遠遠望去,恍若書生筆下的仕女畫,細膩文雅,卓然出塵。
聶梵怔怔的看着,良久,才挪開了視線。
他的師父生了一副極好的皮囊,一颦一笑自成風景,夾雜着點點清冽疏離,宛如雪中青梅,又似窗前月光,美則美矣,卻叫人不可捕捉靠近。
聶梵低着頭走進小廚房,只見裏頭鍋碗瓢盆樣樣齊全,蔥姜蒜肉安置妥當,一時竟與人間的廚房并無兩樣。
他小步走到竈臺邊,掀開大鍋,只見水汽氤氲,濃郁雪菜的香就着面粉香撲鼻而來。
他揮手扇了扇水汽,低頭看見裏面擺着的包子,大肚滾圓,顏色潔白,單是瞧着便叫人食欲大增。
與此同時,一旁瓦罐裏的紅棗甜粥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文火細膩,米香夾雜着包子香溢滿整個屋子。
聶梵站在竈臺前,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這些……都是師父的手藝?
聶梵看着咕嘟咕嘟冒熱氣的米粥和包子,怎麽都無法将這些,同庭院中垂眸作畫的卓然身影聯系在一起。
他以為,白寧的那雙手,應當是用來執劍斬邪魔的,揉面煮粥這些俗事,似乎與她并沒有什麽幹系。
正巧,此時白寧也進了小廚房。
廚房生了火,白寧原是擔心少年在廚房被燙到,特意放下狼毫過來,誰知剛進小廚房,見着聶梵在竈臺邊傻愣愣的站着,半天沒有動靜。
“怎麽了?”白寧見他未動,以為早飯不合他胃口,頓了頓,道:“不合胃口嗎?”
聶梵聞言忙搖頭,道:“不、不是……”他看着包子,動了動手指,想到昨日自己大言不慚說要照顧白寧,有些羞赧道:“只是沒想到,您的手藝如此好,倒是叫徒兒,有些慚愧了。”
原來是想起昨日她恐吓他的那些話了。
白寧一時失笑,道:“昨日不過是吓吓你罷,你一個小孩子,還能真讓你做些什麽不成?”
這般說着,白寧到竈臺邊替他盛了碗粥,又取過一個瓷盤夾上幾個包子,将一碗一碟放進托盤,領他到院中的老槐樹下。
如今是秋日,花殘葉落,槐樹只剩下幹枯的樹枝與幾片枯葉孤零零挂在上頭,然樹下的石桌石凳卻很是幹淨。
“便在這兒吃吧。”白寧替他布好碗筷,又去廚房腌菜罐子裏取了些腌菜,滿滿當當的擺在他面前,溫溫和和道:
“你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些,在我這兒,可不許餓瘦了。”
說到最後幾句時,她淺淺笑了笑,眉眼間有幾分鮮活。
許是聶梵年紀小的緣故,白寧雖知他往後命運,心下也并未有多顧慮。
他瞧着只像個懵懂的羔羊,難辨善惡,白寧總覺得,日後若是好好引導,他倒也未必會墜入魔道。
聶梵跟着她來到院裏,石桌上菜肴熱氣騰騰,白寧斂眉為他布菜,眉眼溫柔,聲音也溫柔。
他站在那兒,良久,擡眸看向對面的白寧,心頭突然好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般,酸疼的厲害。
他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溫柔的對待過了。
“謝、謝謝師父。”
他說這話時聲音有些低,翻騰的熱氣氤氲了眼睛,他看她時眼睛極亮,像是藏了些許濕意。
這小孩兒……
白寧見狀微愣,一時摸不着頭腦,問他:“怎麽了?”
怎麽好像一副快哭了的模樣。
聶梵輕輕搖頭,沒說什麽。
聶梵舀了一口甜粥,送進嘴裏,甜意絲絲縷縷自舌尖沁入心底,米粒軟糯入口即化。
聶梵眼眶一時有些紅,低頭咬了口包子,狠狠的,像是要把眼淚憋回去。
白寧見他狼吞虎咽,以為他是餓壞了。
仔細想想倒也是這樣,白寧記得在神使手中的話本子裏看過,聶梵在清淨派的這些年過得很不好,資質不高,也沒有雙親在側,被同門排擠,時常吃不上飯。
若不是白晞晞時常接濟着,怕是早就餓死在弟子峰。
思及此處,白寧輕輕嘆了口氣。
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白寧自廚房打了一小杯水過來,放在石桌上,“慢些吃,喝口水,莫要噎着了。”
聶梵點頭,接過水一飲而盡。
如今正是清晨,風和日麗,老槐樹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相對而坐,女子溫柔眉眼如畫,少年低着頭狼吞虎咽,光斑細碎落在兩人身上,淺淡又溫馨。
白俞剛一進院門,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面。
于是他皺了皺眉,對白寧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小孩兒怎麽還沒走。”
大煞風景。
白寧不想搭理他。
聶梵動作一滞,有些尴尬。
“不會真是你在外頭生的吧。”白俞挑眉,目光在二人之間游移:“季言知道嗎。”
白寧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剛收的徒弟。”
“徒弟?”白俞特意多瞧了幾眼聶梵,對白寧道:“我瞧這小孩兒……根骨不咋的,你收他做什麽。”
聶梵聞言霎時紅了臉。
白俞此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白寧忍無可忍,指節輕扣石桌:“早飯在廚房,拿了快滾。”
眼看白寧要翻臉,白俞也是個識趣的,小跑着去廚房,自靈器中拿出一個食盒,輕車熟路的将瓦罐裏的甜粥往食盒裏倒了個幹淨,末了還不忘裝兩個包子走。
“阿寧你這包子做的真是越來越好了。”白俞裝好東西出來,嘴裏叼着一個包子,囫囵道:“頗得娘親真傳。”
白寧抿了抿唇,懶得搭理他。
白俞左右臉皮厚,倒也不覺得尴尬,自顧自的往外走。
直到白俞徹底出了院子,聶梵才堪堪開口,說出心頭困惑:“不是說,修士達金丹期後便可辟食五谷嗎?大、師伯……怎的還吃東西。”
聶梵一時口誤,張嘴就想喊大師兄,廢了好大功夫才理出如今的輩分。
白寧笑了笑,溫聲解釋道,“師兄與我皆是跟着娘親長大的,我們娘親素愛凡人的衣食住行,雖已達辟谷之境但不舍人間美味,是故我們也受她熏陶,未曾戒了五谷雜糧。”
白寧的娘親,亦是清淨派的掌門夫人。
聶梵聽說過,掌門夫人心懷人間,常年游歷四海。
“可是我聽師兄師姐們說,人間五谷帶有塵世俗氣,口腹之欲會污染修士的至純心境。”聶梵弱弱道:“我們若想修得正果,須得遠離塵世俗氣,修清靜卓然之氣。”
看白寧在一旁夾了撮腌菜吃,抿了抿唇,津津有味。他頓了頓,愈發沒有底氣:“師父以為……是這樣嗎。”
誰能知道,整個清淨派修為最高的素晖尊者,私下裏竟然沒有辟谷。
白寧放下銀筷,笑笑,道:“是也不是。”
少年頓了頓,瞧着她,等着下話。
正好借這契機将他往修煉正道上拉一拉,白寧頗為耐心道:“只要道心堅定,口腹之欲也好,男女之情也罷,不過是過眼雲煙,攔不住修士的澄澈之心。”
“那既然如此。”少年讷讷道:“凡人與修士,到底有何區別。”
在外門弟子眼中,凡人與修士的最大區別便是在是否辟食上。
外門弟子之所以稱之為外門,一大原因是他們都是群未能辟谷的小孩子。
白寧頓了頓,想到話本子聶梵修道十餘年始終未能辟谷,一度成為心結。
她搖頭嘆了口氣,道:“其實說到底修士與凡人并無不同,都是集天地靈氣而生,有七情六欲皆是正常,不必過分苛責自己。”
縱使凡人與修士真有不同,也絕不是在是否辟谷這個問題上。
修士借由天地靈氣修煉,相比較與凡人,多了幾分通天達意的能力,這種能力會随着修士境界的提升而愈發強大。
譬如白寧本人,突破化神期,有了窺探天機的機會,這才有機緣自神使手中看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聶梵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有些臉紅,道:“七情六欲皆是正常,那……”
那他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的說,他喜歡師父做的東西?
說到最後聶梵已然沒了聲音,白寧看他模樣,以為他想到了白晞晞。
白寧輕輕給了他一個爆栗,“你們這些外門小孩兒,都才多大呢。”白寧沒好氣道:“正值年少,當好好修行,腦子裏都裝的都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何能參悟天理,感悟天地?”
聶梵吃了痛,捂着微紅的腦門,有些不明所以,悶悶道:“不是您說……不影響嗎。”
“那也得你們長大了才行。”白寧義正言辭,“還是小屁孩兒呢,不許想東想西。”
長大了才行?
聶梵扁了扁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頗為乖巧的點了點頭。
兩人剛剛結束完這個話題,頭上的老槐樹忽然無風自動,白寧下意識擡頭,剎那間,原本僅剩幾片殘葉的槐樹有如枯木逢春,瞬間開滿了花。
此時,素色花瓣紛紛揚揚的落下,宛如一場盛大的花瓣雨,槐花的清香竄入鼻翼,樹上枝葉繁密處,漸漸顯現一個人影。
白寧停頓了良久,才認出樹上坐了一人,也不知到底在那兒出現了多久,現如今正滿眼笑意的看着她。
白寧一時紅臉,讷讷開口喚他。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有請小魔帝一生之敵,閃亮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