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莞之死(修)

黑雲壓城,雖是正午時候,汴京城卻宛如傍晚,處處都是陰沉沉的。陰沉沉的天,陰沉沉的青石板路,陰沉沉的人心。

血順着石階一層層的流下來,滿地都是滾圓的腦袋,人們不覺往後退了一步,連額角上都沁滿了薄汗,好像生怕這腦袋滾到自己腳邊上去。

謝家幾代忠烈,是榮耀了百年的大族,如今便毀在謝令儀的手上,實在是令人嗟嘆。

屍體橫七豎八的躺着,有六、七十歲的老人,也有十幾歲的孩子,而謝令儀便躺在最中間,曾經叱詫風雲的謝大将軍,赫赫有名的“大楚脊梁”,如今也就倒在這裏了,沒有半分體面。

突然,天空炸響一聲驚雷,緊接着便是一陣轟雷滾過,轉瞬便浩浩蕩蕩的下起雨來,豆大的雨滴很快便沖淡了地上的血,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血腥味,讓人忍不住胃裏泛酸。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刑場上寂靜的可怕,只剩下警醒的呼吸聲和雨聲。高臺之上,一人身着月白色華服,正神情肅穆的看着這一切。他面容清俊精致,好像絲毫沒有被這血腥氣所擾,更沒有沾染絲毫世俗之氣,冷漠平靜的像是天外飛仙一般。

他便是當朝太子,顧遲。

遠處傳來急急的馬蹄聲,他擡頭看向遠方,那仿佛是一團火紅的雲,棗紅色的馬,衣袂翩跹的紅衣姑娘,熾熱的燃燒着向他襲來。

他的目光緊跟着那姑娘的身影,眉頭随即一寸一寸的蹙了起來,攏在袖中的手指緊緊的蜷縮着,如羽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顯得晦暗不明。

衆人摒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觀察着顧遲的神色,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來者是什麽人,他們很有默契的讓出了一條路,使得那女子可以縱馬直撲到顧遲眼前。

那女子只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嬌小卻有力,一看便是有武藝傍身的。她着了一身紅色短打,頭發高高的梳着馬尾辮,上面綁了一條紅色的綢帶,是再普通不過的打扮,可她看上去卻明豔動人至極。

她從馬上一躍而下,身姿利落幹淨,額前的劉海因為沾濕了雨水而緊緊的貼在了臉上,露出一雙過分倔強明亮的眼睛。

她下意識的扶了扶腰間,上面挂着一條紅色的鞭子和一把金鑲寶石匕首。這些本就是她慣常随身帶着的東西,更何況,今日她是來劫法場的,趁手的家夥更不能少。

她緊緊抿着唇,一張臉蒼白得吓人,目光卻堅毅勇敢,沒有半分退縮的意思。她擡起頭來,微揚着下巴,語氣冷得像是淬了冰:“顧行舟,我爹呢?”

顧遲,字行舟。知道他的字的人根本沒幾個,敢喚出口的更是寥寥無幾。可謝莞喚起來卻順暢得緊,她是顧遲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回去。”顧遲淡淡道,他面容平靜,目光卻緊随着她,半刻也不願離開。仿佛她是燭火——在他眼裏跳動的燭火。

謝莞挑了挑眉,伸手将他撥開,顧遲巋然不動,只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咬着牙低吼道:“回去!”

他微不可聞的搖了搖頭,可她性子太急,自然看不出他眼中的萬千深意。

謝莞一手從腰間抽出鞭子,轉瞬便打在顧遲身上,顧遲沒躲,生生的受了這一鞭子。侍衛們拔刀圍上來,戒備的看着謝莞,好像立刻就會沖上來似的。

謝莞冷笑一聲,咬着唇道:“好啊,好得很。”

她擡手揚起鞭子,沒有一絲遲疑的抽了下去,幾個侍衛當即便被她打倒在地上,鞭子抽在皮肉上,發出悶悶的嘶吼。

謝莞手上沒停,揚手又抽了一鞭子下去,可這次顧遲握住了她的手,她回身看向他,眸子裏滿是恨意,她是常這樣看着他的,似怨怼,似憤怒,似不甘,可是這一次,她的眼裏只有恨。

濃得讓人害怕。

顧遲的眼眸劇烈的收縮着,連帶着指尖都微微的顫抖着,他的眸子裏都是她,可他卻第一次深深的感受到,他要失去她了。

這份不安與恐懼席卷了他的全身,徹骨的寒意裹挾着,他的喉嚨滾了滾,閉了閉眼睛,頹然道:“已經結束了,回去罷。”他還想說,回去後我慢慢解釋給你聽,可是他不能。

謝莞的眸子倏的睜大,用力掙脫開他的手,直直的朝着刑場中央沖了過去。

顧遲望着她的背影,無力的閉上了眼睛,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一點一滴都像是淩遲,痛苦使他全身都微微的顫抖起來。

她還是知道了,這是宿命,他瞞不住。瞞不住啊!

“啊,啊!”謝莞喊得撕心裂肺,她抱着謝令儀的屍體,染了一身的血,卻渾然未覺。那是她的親人們的血,她也流着那樣的血,可她還活着,恥辱的活着。

她無助的看向四周,淚水吞沒了她的視線,她只知道,到處都是屍體,他們的頭滾落在地上,沒有半分體面。

謝家怎麽可能通敵呢?她爹為國征戰數十年,她的哥哥們從會走路就上了戰場,他們每個人都目光灼灼的告訴過她,他們要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是戰士的榮耀,也該是他們的歸宿。

是啊,他們都是大楚的脊梁啊!他們的忠心從未變過,為什麽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從來沒在人前哭過,可即便她現在咬破了嘴唇,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流下來,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癱倒在地上,朝着前面爬去,磨破了手掌,也在所不惜。她在滿地的腦袋中尋找着謝令儀的頭顱,她大口的喘着氣,只有疼痛才能讓她清醒一些,她不能讓爹就這樣死去,她不能。

可是她眼睛花得厲害,什麽都看不清,她找不到。

都怪她,若不是為着她嫁給顧遲,她爹就不用硬撐着病體上戰場;若不是她嫁入皇家,別人就不會那麽忌憚謝氏一族……

而現在,他們都死了,只有她還活着,恥辱的活着。

顧遲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她。他的唇蠕動着,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是眉眼間的痛楚彌漫了全身,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展露人前。他只是站着,像一棵樹那樣,執着的陪着她。

謝莞擡起頭來,猛然看見顧遲的腰上挂了半塊玉珏,而另一半,她在蕭瑤光那裏見過。果然,她拼着全府性命換來的婚姻,不過是一場笑話。

她終于放聲痛哭起來,等她終于哭夠了,眼裏都是枯槁之色,她才看向腰間的匕首。它是顧遲送給她的那一把,像是宿命。

她利落的将它□□,想要朝着自己纖細的脖頸抹去,卻有侍衛以為她要刺殺顧遲,猛得将手中的劍劃在了她的脖頸上,像是刀割裂了紙,輕巧至極。死,從來不是什麽難事,活着才是。

太好了,現在她再聽不見耳邊呼嘯的風聲,也感受不到冰涼的雨。

她的手重重的摔在地上,手串上的紅瑪瑙珠子瞬間碎裂着飛濺出去,混雜着紅色的血流淌出去,像是一條血色的溪流。

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嘶吼着,一句一句的喚她“阿莞“,隐約中,她好像看見了顧遲,他的胸膛上都是血,嘴角也是,不知道是從哪來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三年後。

同樣潮濕而悶熱的天氣,外面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好像那天的雨長得過分,久久都沒有停歇。只是空氣中彌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旖旎之氣,安靜的極近詭秘。

謝莞掙紮着睜開眼睛,入目是竹青色的輕薄床幔,很柔軟的卷襲在她的臉上。她全身都有些僵硬,連挪動手指都有些困難,這似乎……是被下了藥的症狀。

可是謝莞分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誰會喪盡天良的去給一個死去的人下藥呢?

“宋四姑娘,你還想躺到什麽時候?”

耳邊傳來極冷清的一聲诘問,仿佛那人的耐性已經壓到了極點,下一秒就要把她剝皮抽骨似的。

宋四……姑娘?

謝莞怔了怔,循着聲音側過頭去,只見那男子着了一身玄衣,坐在她正對面的案幾旁。他墨黑色的發髻梳的紋絲不亂,長眉斜飛入鬓,配着晦暗不明的眼眸和薄削的唇,顯得既倨傲寒涼,卻又氣勢逼人。

他半阖着眼,一手執了棋子,落在清冷的棋盤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在看清那人面容的時候,謝莞腦子裏“嗡”的一聲響,渾身止不住的打了個哆嗦。在确認這不是夢之後,她倏的睜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震驚,結結巴巴道:“你是……顧遲?”

那男子冷笑一聲,淡淡道:“四姑娘千方百計的給孤下了藥,又自己摸進來爬到床上,現在倒問起孤來了?”

謝莞心中一急,連忙從床上翻下來,可她手腳都沒有力氣,瞬間便癱倒在了地上。她咬着牙站起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道:“我就算爬豬爬狗,也不會爬你的床!”

“是麽?”顧遲坐起身來,不疾不徐的看向她,目光之中不帶半點溫度,寒涼的像是看一個将死之人,而其中的不屑與嘲諷卻清晰的讓人無法忽視。

謝莞想着,揚頭迎上他的目光,不動聲色的攥緊了拳頭,眼底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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