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晉江首發 (1)

翌日一早, 謝莞便光明正大的從宋府的大門走了出去。倒不是她膨脹了,實在是因着這些日子顧遲替她解圍,又送了她回來,全府上下但凡有點眼力見的便看出了顧遲待她的不同。大家都對她恭恭敬敬的, 生怕她有一丁點的不悅。

既然如此, 她也就懶得翻牆了。人嘛, 由簡入奢易, 自古如此。

其實謝莞心裏清楚, 她和顧遲根本沒什麽, 說到底, 大約也就是個互相利用的關系。可既然別人這麽看他們, 她便也不能白讓別人胡亂的揣測一番, 總得收點利息。對于她來說, 能不翻牆就出門,就是最大的利息。

謝莞掐着時辰, 在朱雀大街上随意晃悠着,昨日因着打鬥, 她那把短劍上面已經滿是缺口了, 她便想着四處看看,若是能找到價格合适又制作精良的兵器,倒可以買一個。

倒不是她誇口,從刀槍劍戟到鞭子、流星錘,她都沒有不會的。

快到巳時的時候,謝莞斂了目光,朝着富春茶樓走去。

汴京城裏有許多茶樓,而富春茶樓便是其中最有名的茶樓之一,之所以有名, 不在于它的裝飾怎樣的華麗,也不在于它的茶水怎樣的好喝,而在于這裏有旁的地方聽不到的秘辛。

大楚民風開放,百姓們議論皇室之事,只要不是太出格都沒什麽問題。不過能議論是一回事,有沒有消息又是另一回事。

在別的茶樓為了點子邊角料的秘辛胡編亂造的時候,富春茶樓的老板早就另辟蹊徑,給大家講“後宮争寵的一百種方法”、“結愛·陛下的初戀”和“某某王爺的艱難愛情”了。他講的繪聲繪色,語言又質樸,廣受贊譽。

因此,每天一開張,富春茶樓裏就擠滿了人,各個腳不沾地的捧着碗茶,随便找個地方靠着,津津有味的聽着老板講故事。人擠人當然是熱,可就算是熱死,也沒人肯去別家,畢竟八卦是幸福之源,聽那些老掉牙的書生小姐的故事,哪有八卦來得有味道。就着這些八卦,就算是喝白水也喝得下去。

不過這也有個好處,就是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也就什麽人都找不到。

謝莞約那男子在此處相見,也是為了這個。

謝莞順着樓梯走到二樓,尋了處靠窗的地方坐了,方安下心來。

此時正是說書人講得最精彩的時候,人們都擠在一樓,二樓卻是空空蕩蕩的。樓下不時傳來叫好的聲音,想來,待會無論他們說什麽,都不會有人聽見。

她有些緊張,雙手緊扣着放在腿上,将頭低低的埋下去。其實她也不知道那人會不會來,即便他來了,又肯不肯相信她。畢竟讓人相信一個人死而複生,實在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半晌,她面前忽然暗了下來。謝莞擡起頭來,果然是那人到了,他就站在她面前,挺拔如松,遮住了光線。

謝莞有些驚喜的站起身來,不知怎的,她還沒開口,淚水就蒙了一眼眶。她急忙吸了吸鼻子,開口道:“謝大哥,快坐。”

面前的男子頓了頓,随意的歪在凳子上坐着,挑眉道:“你又要謝我?”

謝莞也依着他的樣子坐下來,将一條腿踩在凳子上,一只手臂壓在膝蓋上,目光幽幽的看着他,笑道:“你教我的,一事不二謝,再大的恩,記在心裏也就行了,不必每天提起。你忘啦?謝由大哥。”

謝由聽她猛地喚起自己的名字,不覺身子一震,他下意識的握緊了腰間的刀,死死的盯着謝莞的眼睛,警惕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謝莞沒說話,只朝着他淺淺一笑,便将腰間的竹哨拿了出來,放在桌上,道:“謝大哥,這竹哨是我五歲那年,你親自教我吹的。當時我吹不好,總也不成個調子,我記得你告訴我,我就算學不會也沒什麽,你只要聽到斷斷續續的哨音,便知道是我遇險了。”

她言罷,也沒去打量謝由的神色,便将竹哨拿起來,輕輕的吹着小時候的調子。她吹的不好,斷斷續續不說,還總是接不上氣,可謝由卻紅了眼睛。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就那樣認真的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可他眼中的笑意卻又是真切的,一寸寸的随着他顫抖的肌肉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謝莞只覺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微微張口,聲音卻已經帶了迷蒙的鼻音,變得沙啞又厚重,像是穿越了時光:“謝大哥,是我啊,我回來了。”

謝由猛地松開手,很利落的跪下去,道:“大姑娘!”

謝莞忙将他扶起來,她蹭了蹭眼角的淚,道:“謝大哥,你待我如兄如父,我又怎麽受得起你這一跪呢?往後你就是我的親大哥,再不要如此了。”

謝由搖了搖頭,很幹脆的拒絕道:“無論謝家還在不在,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謝家的大姑娘,是主子。”

他看向謝莞,目光深邃似海,悔恨道:“我之前看到有人做了記號,便一路順着記號找到宋府裏去,可我見你面生,便不敢貿然與你相認,這才一路跟着你,直到昨日,才……”

謝莞想着,乞巧節那日看到的黑影應該就是謝由,可她如今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敢認也是有的。

她清淺一笑,道:“還是我功夫練得不到家,若是追得上你,咱們也可早些相認了。”

她見他面容松快了些,便笑着扶了他坐下來,道:“謝大哥,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

謝由沉默了一瞬間,唇角溢出一抹苦澀,道:“也沒什麽好不好的,不過是如行屍走肉一般,過一日算一日罷了。義父出事時,我就在汴京城外,行刑前一日,我帶着一幫子兄弟去天牢裏救他,可義父不肯走,他說他一輩子都是大楚的忠臣,便是賠上一家子的性命,也要全了謝氏一門的名聲。他只讓我帶好謝家軍,無論多苦,都不能讓隊伍散了。”

“他看着我發了誓,才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我那時就知道,我救不了他了。義父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改變。”

謝由嘆了口氣,堅毅的臉上有些疲倦,道:“說來也怪,行刑那日,有人派人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說他家主子已疏通好了,夜裏汴京城的西門會悄悄打開,讓我帶人去給義父他們收屍。兄弟們都勸我不要去,說定是有人布下的圈套,可我執意闖上一闖,便是死了,也不能讓義父這樣屈辱的留在刑場上。”

謝莞咬緊了牙根,她忍不住的緊張起來,連肩膀都微微聳動着,道:“後來呢?”

謝由看着她緊張的模樣,目光漸漸柔和下來,道:“許是老天開眼,那個人并沒有騙我。我和兄弟們一起把謝家上下好好的安葬了,等哪日得閑了,我帶你去祭拜。”

謝莞用力點了點頭,她是謝家的女兒,在那樣的時候,卻只想到了死,想到了逃避,卻連安葬家人這樣的事都假手于人,她實在慚愧。

謝由拍了拍她的肩膀,長嘆了口氣,道:“沒事,沒事。”

謝莞微微擡眸,誠懇道:“謝大哥,謝謝你。”

謝由想要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淚,臨到她臉龐,卻又發現自己手指髒的厲害,便又有些悻悻的縮了回來。他看向天空,似是渾不在意,輕笑一聲道:“這有什麽,義父待我的,我幾輩子都還不完。這些年,要不是義父讓我守着謝家軍,我可能早就撐不住了。”

他言罷,又低下頭看向謝莞,眼裏散發着灼灼的光彩,道:“那日夜裏我進汴京城的時候,聽守門的官兵議論,說你在刑場上自盡了,可我那日搜遍了刑場,卻沒找到你的屍體。我當時就想着,興許你還活着,沒想到,你竟真的活着!”

謝莞苦笑着搖搖頭,道:“我确實是死了,可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睜眼竟成了另一個人。我現在是戶部尚書宋同的四女兒,喚作宋婉。”

謝由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心裏疼得厲害,面上卻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很爽朗的說道:“管她什麽宋婉、謝莞,你在我眼裏,就是大姑娘。”

謝莞也跟着他笑了起來,道:“可不是?而且宋婉生得美,細論起來還是我賺了呢。”

謝莞又問了問謝家軍的境況,聽聞他們都悄悄的藏身在汴京城外,日子雖苦,卻也還過得下去,也就放心了。

半晌,她開口道:“謝大哥,有兩件事我想勞煩你。”

謝由擺擺手,道:“說什麽勞煩不勞煩的,大姑娘吩咐便是。”

謝莞咬了咬唇,吊着一口氣,道:“一是我想請你派人去瓊州,找阿若的下落。她當年不到十四歲,被判了流放瓊州,這些年,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我不想再讓她苦下去。”

謝由面上一沉,道:“大姑娘放心,我回去便派幾個得力的兄弟,務必把二姑娘找回來!”

謝莞點點頭,道:“還有,我想請你幫我查一查沈憑之。”

她眯了眯眼睛,眸中閃過一絲狠厲,道:“我想知道,這些年來,他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了皇城司的公事,是誰提拔了他,他的背後又是誰。”

謝由眸子微寒,道:“原來大姑娘也注意到了沈憑之。我早就派人查過,是丞相蕭琰一步步提拔了他上來,這些年來,他與蕭琰、太子顧遲都過從甚密,想來他背後的人不僅僅有蕭琰,還有顧遲。”

“顧遲!”謝莞一驚,她雖已想到顧遲可能牽涉其中,并且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事實□□裸的擺在她面前,她還是覺得心頭一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謝由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咬着牙道:“是,無論是太子還是蕭家,只怕都和義父的事脫不了幹系!我還查到,當年負責徹查義父的,就是蕭琰,而陛下之所以坐實了義父通敵,也是因為蕭琰拿到了義父與匈奴單于的書信。”

“父親怎會與匈奴人通信?”謝莞白了一張臉,手指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我也相信義父不會,我想,一定是蕭琰狗賊陷害義父。”謝由恨恨道。

“可若是陷害,應當很容易就可以揭穿,父親怎會不申辯呢?”謝莞想不通。

“這其中關竅我也不知,我想,必是人證物證具在,才讓義父無可分辨的。而這件事,必定與沈憑之脫不了幹系。這些年我們一直試圖刺殺沈憑之,可他是皇城司的人,手下都是高手,我們近不了他的身,自然也無法從他口中得知當年的事。”謝由咬牙切齒的說着,一臉的恨意。

謝莞的眉頭緊緊擰了起來,的确,沈憑之是謝家的親戚,若是他做了人證,一口咬定她父親通敵,憑着陛下多疑的性子,是很有可能會相信的。

至于物證……盈袖常侍奉在大哥身側,若是由她将所謂通敵的書信放在大哥的書房之中,想來不是什麽難事。

謝莞眸色一沉,道:“謝大哥,還有一事,我之前偶然見到了盈袖,她現在似乎是蕭映寒的外室,還請謝大哥找人查查她,也許能從她身上找到些線索。”

謝由摸着自己的下颌,只略一思忖,便站起身來,道:“我頃刻便派人去查。”

謝莞知道他是個急性子,便也不多言,只站起身來,道:“謝大哥若是有事找我,可以去宋府附近,只要吹三聲竹哨,我便可想法子出來。”

謝由點點頭,他剛要轉身離開,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道:“昨日你們走後,我又回去瞧過,那些匪徒的屍體早被人清理的幹幹淨淨了,連打鬥的痕跡都沒留下。我私心想着,那些人應該不是普通的匪徒,只怕是有人蓄意為之,你要當心。”

謝莞微微低眉,道:“好。”

謝由見她沉默,便又補充了一句,道:“小心顧遲。”言罷,才從窗戶上一躍而下,轉瞬就不見了。

謝莞心理明白,昨日能在那麽快的時間內處理現場的也就只有顧遲了,而他之所以那麽做,很有可能是為了袒護一個人。

而那個人,很可能就是蕭瑤光。

謝莞的眼眸暗了暗,不動聲色的攥緊了拳頭,轉身順着樓梯走了下去。

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時倒有些怔怔。三年前的事,有太多的疑點,陷害謝家的人到底是誰?而幫助謝家老小入土為安的,又是誰呢?沈憑之和盈袖,又在這場算計好的屠殺之中,充當了什麽角色?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三年前,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的心思全都系在了顧遲的身上。

謝莞擡頭看着澄藍色的天空,不覺長舒了一口氣。今天的天氣的确好的過分,可在她的記憶中,天空應該更藍,雲也應該更高。

那是西京的天空。

那時,她總會枕在屋頂上,擡頭看着天,好像灰青色的瓦片是她的床,潔白的雲彩是她的被子,而朦胧的日光,則是床幔上最溫柔的顏色。

她那時候總是笑着,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悲傷、迷惘,更不懂得什麽是絕望。這些東西,都是汴京教給她的東西,也都是認識了顧遲之後,她才體會到的。

如果她爹沒有因病回到汴京修養,如果她從未遇到顧遲,如果陛下從未定下那紙婚約,如果……該多好啊。

如果可以,她多想留在那些日子裏啊。

自她有記憶起,身邊就有燕離這麽一個人,他從小便跟在謝令儀身邊學習武藝和兵法,按理說,他是世襲的爵位,用不着這樣,可因着侯爺有個将軍夢,也就只得委屈自己兒子了。好在燕離對于此事也頗感興趣,學起來倒也并不吃力。

她是謝家嫡出的大姑娘,上上下下都寵愛她的緊,她也就越發的飛揚跋扈,有時連她兄長都要勸她幾句,可只有燕離,無論她做什麽,他都護着她。她那時候想,大約就算她去謀反,燕離也會梗着脖子說一句“莞莞做得對”。

後來,每次她風風火火的和燕離從外面厮混回來,謝夫人就會無奈的看着她,一邊幫她梳洗,一邊嘆息:“若是陛下沒定下你的親事就好了。”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謝夫人,滿不在乎的說道:“娘,我現在高高興興的,這親事定不定的有什麽要緊?”

謝夫人總是笑着嘆氣,道:“真是個傻丫頭,若是你沒定親事,我一定勸你父親把你嫁給燕世子。”

“為何?”她不懂,她和燕離不過是玩的好的兄弟,就算不嫁給他,也能一直玩下去,何必要多此一舉?

謝夫人彈着她的腦門,道:“燕世子是什麽人?他父親是忠勇侯,世襲罔替的爵位,深得陛下寵幸,他又是他父親唯一的兒子,是陛下親封的世子,再尊貴不過。他在汴京城裏,誰不恭恭敬敬的喚他一聲’世子爺’ 就算是在西京,無論文韬武略,他在校場裏誰敢說一句不服?”

“這又怎麽了?”謝莞解下披風,随手扔在一邊,又在梳妝臺前坐定,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淺淺的漾出一抹笑來。

“你看看他對你什麽樣便該知道了。”謝夫人解下她發髻上的簪子,道:“先不說是言聽計從、拼命維護,單是他看你的眼神,便是個瞎子都知道他的心思了。”

謝莞笑着滾到謝夫人懷裏去,撒嬌道:“既是瞎子,又如何看得出他的眼神?”

謝夫人又氣又笑,伸了手去打她,卻又舍不得用力,啐道:“真是和你爹一個樣,人家捧了一顆心給你,你卻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

謝莞咯咯的笑着,半晌才緩過勁來,道:“娘若是覺得燕離當真好,便讓爹去陛下面前退了親事,我嫁了他便是。”

謝夫人有些驚異,道:“你喜歡燕離?”

謝莞想了想,鏡中的她難得有了鄭重的神情,喜歡是什麽,她着實不知道,可若是在一起很開心便是喜歡,那她多半是喜歡燕離的。

謝夫人看着她幹淨澄澈的眸子,微不可聞的搖了搖頭,她家的丫頭,和她爹一樣,離開竅還早呢!

謝莞本以為,她一輩子都可以這樣過下去,在西京,在燕離身邊,自由自在的活着。

直到有一天,有個少年出現了。

那天謝莞記得很清楚,她躺在床上,累的睜不開眼睛。謝夫人坐在床邊上,一邊幫她扇着扇子,一邊捏她的鼻子,道:“這個人你非見不可,他是從汴京來的。”

“汴京來的有什麽了不起?我頂看不上汴京的男人,一個個纨绔的很,比不得我們西京的男兒。”謝莞嘟囔着,帶着鼻音,連眼皮都沒翻開。

謝夫人拽了她起身,硬聲道:“他便是陛下為你定下的夫君,你啊,是非見不可的。若是你再不起來,我便喚了你爹來揍你。幾鞭子下去,不信你起不來。”

謝莞惱怒的睜開眼睛,一掀被子便跑了出去,恨恨道:“見就見,我吓死他!”

可當她披頭散發的出現在顧遲面前的時候,她卻立刻羞紅了臉,恨不得自戳雙目,免得看見顧遲嫌棄她的青白臉色。她一定是失心瘋了才會穿成這樣出現在顧遲面前,他這樣的一個人,自己就算是盛裝打扮,也未必配得上。

她記得,他好看的眉眼微微揚起,薄唇抿成一線,就算話語裏再謙和,也擋不住眼角眉梢透出的寒意,就算是盛夏,也無端的讓人覺得有一種春寒料峭之感。

他望着她的目光宛如烈日驕陽,灼得她臉頰發燙,還是燕離提醒了她,該稱他一聲“太子殿下”的。

她張了張口,小聲的喚道:“顧遲。”

謝令儀伸手就抽了她一屁股,半是寵溺半是訓斥,道:“沒規矩。”

謝莞沒理他,這種鞭子她挨得多了,根本不疼。她只看向顧遲,看着他燦若星辰的眸子,壯着膽子道:“我是你未來的妻子,便該喚你名字,對不對?”

顧遲沒說話,只是臉色越來越難看。

後來她才知道,汴京城的人,就算是做人家妻子,也沒人敢直呼夫君的名字。

從那日起,她心裏眼裏便只有顧遲一個人,她明白了什麽是喜歡,也終于一步步的明白了什麽是傷害,什麽是心痛,什麽是絕望。

她整日裏追在顧遲身後,一如他們的一生,總是她拼命追逐,卻總也跟不上他的腳步。其實不是她跑的慢,而是他根本不想等。

她記得,有一次顧遲很嫌棄的看着粘了他一整天的自己,蹙眉道:“你再這樣不學無術,我便去求父皇廢了這門親事。”

她瞪着顧遲,利落的從馬上跳下來,從腰裏解下鞭子和劍來,嘟着嘴道:“我哪裏不學無術了?”

她掰着手指頭,一字一頓道:“刀、槍、劍、鞭子我樣樣都會使,只是流星錘用不太動,可若是你給我弄個輕一些的,我也能掄出花來。”

顧遲坐在馬上,都快氣笑了。

她當時不懂顧遲在氣什麽,後來她才明白,他心中想要的女子,根本不是她這樣。他要的是端莊賢淑,她會的是自由自在,他要的是琴棋書畫,她會的是刀槍劍戟。他們一開始就走錯了,所以無論她多麽的努力,也終歸沒辦法和他走到一起。

可當時的謝莞并不懂得這個道理。她自小便是天之嬌女,想要什麽,便都能得到。即便逆天而行,于她看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當時她父親舊疾複發,本是不适合上戰場的,可為了她能順利嫁入東宮,還是強忍着病痛,與陛下交換了條件。

在她嫁入東宮那日,她父親帶着她的哥哥們出征了。

三個月後,她父親戰敗,回到了汴京。謝莞以為,這不過是她父親人生中一個小小的低谷,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次敗了,下次打回來便是。可她沒想到,盛極一時的謝家會從此一蹶不振,直至覆滅。

她記得,顧遲陪她回謝府去看謝令儀的時候,謝令儀目光灼灼,不見一絲凄哀,只握着她的手,很認真的囑咐她,讓她和顧遲好好過日子。

她雖咬着牙應了,心裏卻苦得發慌。她看着身旁的顧遲,像是從未看清過自己的夫君。他分明離她那麽近,卻又好像與她隔着千山萬水。

當時,謝令儀讓她先出去,自己卻拉着顧遲叮囑了好久。她雖沒聽見他們說什麽,卻也知道,他一定是在告誡顧遲,讓他對她好。

她不知道顧遲是否答應了她父親的請求,她只知道,再三個月後,蕭瑤光要嫁入東宮的消息不胫而走。

謝莞年少氣盛,卻不知此時的謝家再也不是往日的謝家。她去求蕭皇後收回成命,卻被蕭皇後斥責,更被顧遲下令禁足在東宮之中,非赦不得出。

再之後,蕭瑤光風風光光的進了東宮的門,得盡榮寵。

再之後……

謝莞用力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細想,可眼前已是漫天血色。

“四表妹!”

一聲驚呼打斷了謝莞的思緒,她揉了揉眼睛,只見在街對面,燕離正笑着朝她招手。

謝莞一時有些怔忪,好像他還是當年那個笑容和煦溫暖的少年,而她也還是未曾歷盡千帆的模樣。

她不顧一切的沖過去,直撲到他身前,緊緊的靠在他的肩頭,好像環住他,就能環住那些失去的歲月似的。

燕離霎時便紅了臉,有些羞赧的輕輕拍着她的背,結結巴巴道:“四表妹,你怎麽了?可是昨日吓着了?我都聽你大哥說了……”

謝莞腦子裏“嗡“的一聲,猛地回過神來,是了,她現在是宋婉。她一定是魔怔了,竟會撲到燕離身上。

她擡起頭來,和燕離四目相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手上微微一松,道:“是,是啊,的确是昨日被吓着了……”

耳畔傳來一聲咳嗽聲,謝莞轉過頭來,只見顧遲正站在她身側,眼底深邃寒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像是風,又像是他的心緒。

他一貫沉穩內斂,倒難得有這樣心神不寧的時候。

謝莞被他的眼神所威懾,麻利的從燕離身上爬了下來。她斂了神色,假意逢迎道:“太子殿下也在,真是好巧啊。”

顧遲沒說話,只垂了眼眸,轉身朝着身後的樊樓走去。

謝莞一臉的不悅,小聲嘀咕了一句“古裏古怪”,便打算和燕離道了別,早些回去。

可燕離卻全然沒察覺出她對顧遲下意識的抵觸,只當她是對顧遲的冷漠有些不滿,便笑着道:“你別往心裏去,殿下一向如此的。走罷,一起上去坐坐,我有東西要給你。”

“一起?不好吧……”謝莞有些為難的看着他,朝着顧遲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和殿下有事情要談,我在那裏杵着豈不是很不方便?”

燕離笑着道:“我們也沒什麽要緊事,今日是碰巧聚在一處罷了。方才是殿下先看到了你,才讓我喚你一起來的。”

“他讓你喚我一起來?”謝莞有些不信,她瞪大了眼睛,道:“為何要喚我一起?”

燕離搖搖頭,道:“我也不知,殿下素來喜歡清淨,并不喜歡人多的。可方才他卻和我說,讓我喚你一起來。也許,是你方才瞧着很是寂寥。”

他見謝莞猶疑着,便輕輕扶了她的肩膀,推她向前,道:“走罷,樊樓有汴京城最好的茶點,你嘗嘗。”

謝莞被他推着往裏走,腦子裏卻亂亂的,有些理不清思緒。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扭頭道:“不是,我不寂寥啊,你哪裏看出來我寂寥了?”

燕離沒回答她,只顧着低頭輕笑。

兩人一路打鬧着,直到到了包廂前,在侍衛打開門的一瞬間,兩人便齊齊沉寂下來。燕離是因為恭敬,而謝莞則是因為膈應。

她原本就對顧遲有怨,如今,更增添了恨意。如果沈憑之當真是顧遲的人,如果這一切的背後當真是顧遲在主導,那麽,她就算拼了自己一條命,也要讓顧遲為謝氏族人陪葬。

她想着,看向顧遲的目光也不覺帶了一絲森然。

顧遲很敏銳的捕捉到了她的情緒,可他許是根本不在意,許是覺得謝莞對于他而言根本構成不了威脅,便裝作渾然未覺的樣子,只輕輕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站在門口做什麽?孤并不缺侍衛。”

燕離笑着推她在顧遲對面坐下,自己則很自然的坐在她身側,道:“殿下一貫如此,并不是針對你,你不要害怕。”

顧遲的目光劃過燕離,不知怎的,倒多了一絲冷意。他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撚着手中的茶盞,道:“她會怕?她可頂撞過孤多次了。”

謝莞微微擡眼,抿唇道:“民女不敢。”

燕離見兩人之間有些微妙,便想着岔開話題,他從腰間掏出一把短劍,遞給謝莞,道:“你瞧瞧,喜不喜歡?”

謝莞有些詫異的接過來,道:“這是?”

燕離有些腼腆的看着她,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紅,道:“我聽你大哥說了你們昨日遇刺的事,便想着你雖是個女孩子,身上也該有個兵器防身的。”

他見謝莞有些怔怔,便邀功似的,忙道:“你快瞧瞧,喜不喜歡?”

謝莞“唔”了一聲,纖長的手指落在劍鞘上,一點一點的将短劍拔開來,只見短劍周身漆黑如墨,看似普通,卻實則暗藏乾坤。

她眼睛一亮,道:“這是隕鐵所制的,看這紋飾,倒像是草原上的東西。你這是從哪來的?”

燕離見她識貨,便笑得越發爽朗:“四表妹果然慧眼。這把短劍是我在西京的時候買的,賣劍的人說,這短劍用的是草原上的星星鐵所制,也就是咱們常說的隕鐵,極是難得。這是汴京沒有的東西,妹妹如何認識的?”

“因為我原先……”也有個隕鐵所制的匕首。

謝莞猛地意識到,宋婉養在深閨,是不會有這種東西的。她忙住了口,轉而含混着道:“看過這樣的書,所以認識。”

燕離沒注意她的措辭,只是眼裏噙着笑,靜靜的看着她。

謝莞說着,笑着擡起頭來,只見顧遲正深深的望着她,眸中似有些酸澀,襯着他的臉,都有些蒼白。

謝莞一怔,忙低下頭去,顧遲也就随即把頭轉開了,只是手指下意識的握緊了他腰間的匕首。

他目光微涼,握着匕首的指節卻有些隐隐發白。是啊,似宋婉這個的閨中女子,怎會認得出隕鐵呢?又怎會對兵器如常熟悉?

他不信。

他本想着,是她背後的人教過她,可她背後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這樣教她這樣事無巨細的模仿阿莞……而且在她身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即便是謝由,與她也不過一面之緣,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教她這麽多東西。

更何況,一個人又怎會在轉瞬之間,變得和以前全然不同呢?

所以,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宋婉!那她是誰?為何,為何又與阿莞如此相像?

顧遲呼吸猛地一窒,他這想法太過荒唐,可他的指尖不受控制的微微震顫起來。半晌,他眸光一閃,眼中似湧過萬千情緒,倏的擡起頭來。

謝莞長舒了一口氣,将目光緊緊的落在那短劍上,驚嘆道:“這劍鋒還真是鋒利啊!看樣子倒像是放了有些年頭了,可劍刃卻磨得這樣好,真是難得。”

她說着,将短劍塞回燕離手中,道:“它一定是你的心愛之物,我不能要。”

燕離的手指在觸到短劍的一瞬間,就像是觸電似的,竟有一絲凄怆,他的唇微微有些發苦,一如當年他想将它送給謝莞時的場景。

他記得她高高的舉起一把匕首來,神采飛揚,道:“不用啦!顧遲肯把這把匕首讓給我了!他還很不情願呢,不過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它的。”

她笑靥如花,卻不是因為他。他認得她的眼神,她看向那把匕首的時候,就像是看向顧遲的目光,她一向覺得,這個東西一旦屬于她,便是最好的——無可替代、千金不換。

燕離眸色黯然,道:“它是我許多年前買的,當時本想送給一位故人,可她有別的所愛,便沒有送成。不瞞你說,這些年來我每每看到它,便想起當年的事,倒讓自己走不出來了。”

“可我今日一看到它,就覺得它和你很是契合,便想着若是你拿着,一定很好看。”燕離說着,目光之中有一絲動容,道:“四表妹,你就收下罷,也算是全了我這麽多年的念想。”

謝莞正猶疑着,便見顧遲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來,很鄭重的放在桌上。

在謝莞目光觸到那匕首的一瞬間,她的瞳孔劇烈的收縮起來,連帶着她的唇色都有些隐隐泛白。

匕首!

謝莞猛然頓在原地,眼眸倏的睜大,這把匕首,不就是她的那把金鑲寶石匕首麽?難道……

難道是他早就恨她搶走了這把他喜歡的匕首,趁着她死了,就光明正大的搶回去了?還挂在腰上,時常炫耀一下?

這個狗男人!讓你在姑奶奶面前炫耀!

顧遲剛要開口,便見謝莞一把抓過燕離手中的短劍,笑得無比絢爛,道:“多謝表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6-17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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