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了家, 祈言洗完澡,穿着黑色睡袍,自覺來找陸封寒剪指甲。

手指被輕輕托着, 坐在他旁邊的陸封寒垂着眼,很專心, 祈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陸封寒粗粝的掌紋。

想起江啓在會所攔住他時說的話, 祈言心裏再次湧起一股煩躁,他仔細對比, 确定以前沒有出現過同樣的情緒,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猶豫兩秒,祈言還是開口:“我不開心。”

陸封寒停下手上的動作,擡眼問他:“為什麽不開心?”

祈言沒答,而是問起了另一個問題:“陸封寒, 你會跟別人簽合約嗎?”

“不會,”陸封寒指腹随意抹了抹祈言才剪完的指甲,試試平滑度, 答道,“小迷糊,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傻, 能開出一千萬星幣的價格?”

“我不傻。”祈言像做實驗設計一樣,排除掉幹擾因素, “如果有人也開出跟我一樣, 或者比我還高的價格,你會跟他簽合約嗎?”

陸封寒仔細想了想。

他會簽下祈言給出的合約, 原因其實是多方面的。

他才從前線死裏逃生,祈言救了他的命,高額的治療費, 祈言令人生疑的身份和态度……這些都是促成那份合約成立的必要條件。

恰當的時間節點,巧合的一次相遇,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

于是陸封寒回答:“不會,我怎麽可能被區區金錢收買。”

見祈言似乎松了口氣,陸封寒把問題抛了回去:“你呢?如果遇見同樣的事情,你會不會救那個人,跟他簽合約,讓他保護你的安全?”

這個問題問出來,陸封寒下意識地想收回,當沒問過。

他的心隐隐懸起,甚至在等祈言回答的這段時間,每一秒都變得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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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言毫不猶豫地搖頭:“我只會救你。”

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陸封寒,他會懷疑這是否是有人針對他故意設下的陷阱。

他會聯系急救人員,但絕不會跟這個人接觸,更不會将人放在自己身邊。

陸封寒想,祈言話雖然少,但每一個字,都說得讓他分外滿意。

祈言答完,才回答陸封寒最開始的問題:“我不開心是因為江啓想把你搶走。他有這種想法,我就很生氣,他不可以這麽想。”

“想都不能想?還真是霸道。”陸封寒聽笑了,又語氣縱容,“好了,搶不走。就算有人翻五倍給我五千萬,我也不會走的。”

他想起,“你跟江啓說的,他只比你小三個月是怎麽回事?”

“就是我說的那樣。”祈言提起時,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跟他無關的事實而已,“江啓是祈文紹和江雲月的孩子,只比我晚出生三個月。按照聯盟法律,婚生子和符合法律規定的繼子可以繼承財産,私生子不具有繼承權。所以祈文紹和江雲月結婚後,也沒有公開江啓的身份。”

陸封寒想起祈家那場慶祝會,覺得諷刺。

“江啓和江雲月對我敵意很大,可能是怕我會跟他們搶財産繼承權。”祈言語氣平淡,“現在應該還擔心我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跟祈言猜測的一樣。

江啓回家後,繞過園林造景和來來去去的家務機器人,腳步匆匆地去溫室花房裏找江雲月。

江雲月容貌不算出衆,但在祈家幾年的夫人當下來,氣質越發娴雅,說話做事不緊不慢,很有幾分勒托上流貴婦的姿态。

她攏着一束花,見江啓匆忙進來,奇怪:“你不是跟好朋友聚會去了嗎?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碰見祈言了,夏知揚他們叫來的。”

“夏家一直看不上我們母子,跟你不對付正常,”江雲月見江啓眼底驚慌,“出什麽事了?”

江啓确定沒有別的人,才把在心裏翻轉了無數遍的話說了出來:“祈言他知道!他知道我是爸爸的親生孩子,還知道我只比他小三個月!你不是說這是秘密,沒有別人知道嗎?”

江雲月收了笑:“當時是什麽情況?”

江啓把自己挑釁祈言的話說了。

“叮囑過你多少次,你要沉得住氣!你在祈言面前表現得越弱勢,你爸爸就會越偏向你,他一直因為不能讓你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以祈家人的身份站在人前感到愧疚,一直想補償你。你越委屈,他越會心疼你,越會補償你。你可不能由着性子飛揚跋扈。”江雲月雖是說教,但語氣半點不重,“不過只要沒人看見,也沒什麽關系。”

“媽,我知道的,我才不會那麽傻。”江啓不忿,“你一直說爸爸喜歡我,不喜歡祈言,但他還不是瞞着我們,一直都在暗地裏幫襯祈言!”

“這是大人的事,你不要多想,”江雲月見他确實是被祈言吓到了,又安慰道,“你也別怕,祈言再怎麽聰明、成績再怎麽優秀,他也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年人。他在勒托沒個依靠,不管他現在架子擺得多足,真遇到事了,最後還是會來求你爸爸的。除非他想跟你爸徹底翻臉,否則絕對不敢擅自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江啓一向相信江雲月,心裏安定下來,又問:“媽,那祈言的媽媽真的已經死了?”

“你說林稚?她八年前就去世了。”江雲月拍了拍江啓的肩膀,“你看,你爸爸一直是護着你的,林稚去世後才正式跟媽媽結婚,就是想讓你不管是出現在人前,還是以後繼承祈家的財産,都名正言順,不引起別人的閑言碎語。你好好上課,不要怕,不管出什麽事,媽媽都會幫你的。”

等江啓離開溫室,江雲月繼續修剪花枝,手腕上套着的寶石桌子映着光。

她想起林稚在時,她的兒子明明是祈文紹親生的,卻只能跟她姓,那時林稚擋着她的路,她沒什麽辦法,現在,林稚的兒子若是擋了她的孩子的路,就不好說了。

第二天是公共大課,祈言帶着陸封寒往教室走。剛經過一個轉角,就聽見有人驚喜出聲:“哥!”

陸封寒不用看都知道是誰,還以為這個叫江啓的會消停兩天,沒想到竟然又一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江啓像是完全忘記了昨天的插曲,小心翼翼地問:“哥,不是,祈言,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煩啊?我只是很想和你說話。”

祈言沒理他,徑自往前走。

江啓注意到周圍彙聚過來的目光,假裝慌忙伸手去拉前面的祈言,委屈道:“你是不是又生我氣了?”

祈言一時不察,被江啓抓了手臂,他停下,目光冷淡:“放開。”

江啓讪讪松手,正想裝可憐再說兩句,沒想到卻見祈言朝向旁邊的人,說了聲“疼”。

陸封寒拉過祈言的手,一眼就發現手臂上紅了一下片,還有幾點印痕。又朝江啓的手看去,見他中指上套着一個裝飾用的戒指,上面帶了尖銳的凸起。

夏知揚正好從旁邊經過,見祈言手臂紅了一片,驚呼:“怎麽這麽嚴重?江啓,你就算再讨厭祈言,也不能搞這種小動作啊!你戴的那個戒指這麽多鉚釘,真以為紮人不疼?”

“我沒有!”江啓是存了幾分心思,故意用戴了戒指的左手去拉人,幾顆鉚釘紮着當然會不舒服,但誰看得出來?

“戒指就在你手上戴着,你怎麽好意思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你拽祈言的手臂故意很用力,鉚釘怎麽可能弄出這麽嚴重的痕跡?”夏知揚原本想學着江啓的調調說幾句,但臨場發揮不出來,頗為遺憾。

江啓知道越說越錯,幹脆把戴着戒指的手背在身後,在衆人質疑的目光中快步走開了。

夏知揚滿心暢快:“免得他在大家面前總是一副小心翼翼可憐兮兮的模樣,像你總欺負他似的!”他又找祈言邀功,“我表現得好吧?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比直接跟他打一架還爽!”

見祈言點頭,夏知揚笑容燦爛:“等下次有機會,我再接再厲,氣不死他!”

沒有進教室,陸封寒見離上課還有時間,把祈言帶到了角落的露臺,仔細看了看他的手臂:“還疼嗎?”

其實這點疼已經能忍過去了,但祈言想到什麽,還是回答:“更疼了。”

他不善于撒謊,沒敢看陸封寒的眼睛。

知道祈言的痛覺比一般人敏感許多,陸封寒沒敢多碰,找出随身帶着的愈合凝膠塗上去。

塗完,見祈言滿眼期待地看着自己,陸封寒明明知道,卻故意問:“怎麽了?”

祈言提醒:“繃帶。”

“愈合凝膠足夠了,用不上繃帶。”

祈言沒說話,但眼裏的期待卻熄了下去。

見不得祈言失望,陸封寒再次妥協,“真是個小嬌氣。”一邊說,一邊拿出繃帶在手臂上纏了兩圈,最後在祈言的視線下,利落地打了一個标準的蝴蝶結。

祈言左左右右把蝴蝶結看了兩遍,這才滿意。

一直到晚上回家,祈言都不讓陸封寒幫他把繃帶拆了,甚至洗澡也做了措施——洗完澡,繃帶竟然沒有打濕。

陸封寒完全不能理解這其中的執着。

端着水杯進到書房,祈言正對着光計算機,不知道在幹什麽,瞥見蝴蝶結在祈言臨近手腕的位置一晃一晃,陸封寒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行星千百顆,人類那麽多,誰都有點小癖好。

把水遞過去,想起連着好幾次都發現祈言睡得晚,陸封寒難得問了句:“怎麽最近總是熬夜?”

“我在做一個東西,很複雜,我怕時間不夠用,”祈言沒有多說,接過杯子喝水。

他的指甲緣被陸封寒修得平滑,手指搭在杯身上,很是惹眼。

陸封寒靠在桌邊,目光在祈言指尖轉了兩圈,想,他有時也會跟祈言有同樣的感覺。

他孤家寡人一個,并不懼怕死亡,卻擔心時間不夠,做不完想做的事。

反叛軍在南十字大區前線虎視眈眈,伺機攫取,星際海盜也陰魂不散。他年少輕狂時曾經立下志願,想在二十年裏,将反叛軍連根拔起,解決聯盟枕邊大患。可現在十年快過去了,不說瓦解,他自己都差點落了個戰死的下場。

在勒托這兩個月,不知道是因為太閑還是添了多愁善感的毛病,他逐漸發覺,缺他陸封寒一個,勒托不會消失,聯盟也不會毀滅。

就像陸鈞當年突然戰死,他一個人也順利長到了現在。

即使他真的戰死了,也會有人接替他的位置,文森特他們可能會掉幾滴眼淚,但依然會有自己的生活和目标。

說到底,沒有人非他陸封寒不可。

他不是不可代替的。

等祈言喝完水,陸封寒又問起跟之前一樣的問題:“祈言,如果遇見一個人重傷倒在你面前,你會不會救他,跟他簽訂合約,讓他保護你?”

祈言不解,卻還是照實回答:“不會,我只會救你,只會跟你簽訂合約,也只會讓你保護我的安全。”

陸封寒眸色微深,注視着眼前的人:“除了我,別人都不行?”

祈言給出肯定:“對。”

這一剎那,陸封寒沒克制住,擡手碰了碰祈言單薄的眼皮。

明明是極為突兀的舉動,祈言卻除了眨眨眼外,絲毫沒躲避。

陸封寒笑起來。

哪有這麽多多愁善感?

至少在祈言這裏,他是不可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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