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祈言意識到自己似乎正處于一段彎曲的時空裏。

他行走在一條影影綽綽的長廊中, 兩邊都是鏡子。左邊的鏡面,是年紀還小的他獨自坐在祈家的庭院裏,積木被扔在了一邊, 他正低頭拆除一輛玩具懸浮車的動力引擎。

一個育兒機器人在兩步遠的位置站着,發出“不可以, 這樣的行為不可以!”的電子音。

右邊的鏡面裏, 顯示的是他坐在媽媽的實驗室裏,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紙質書。而他媽媽林稚身穿白色實驗服, 快速在閱讀器上記錄着什麽,側臉的神情十分專注。

那時他還沒到六歲,被林稚接離祈家近三年,他很喜歡那段時間的生活,因為當他表現出異于同齡人、甚至普通人的特質時, 沒有人會像祈文紹一樣感到驚訝或者恐懼,更多的人還會表示:

“這很正常,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 或者說,我比你還要厲害一點, 跟你一樣大的時候, 我在研究約瑟夫方程。”

“你想改改這個函數的引入量?沒問題,來, 我們仔細看看, 你的想法到底能不能變成現實……”

再往前看,畫面裏, 他似乎長大一點了,正在查找論文和資料,看完一部分後, 開始和旁邊的人争論。

祈言自動将這部分畫面補全——時間是他九歲零六個月,争論的對象是奧古斯特,那時奧古斯特三十九歲。

又一個畫面出現,媽媽終于完成她進行了八年的項目,所有人都在歡呼,伊莉莎舉着酒杯,甚至落了眼淚。

十一歲的他坐在角落,卻感到了隐隐的恐懼。

祈言本能地不敢再往前走。

他幾乎可以判定,再往前,看見的會是什麽樣的畫面。

可是這條彎曲的時空通道卻不受他意志的影響,他無法控制地踏出一步,右手邊的畫面很快浮現出來——是救陸封寒的那片居民區。

八年前,這片居民區還沒有完全荒廢。他記得那天,林稚瞞着所有人,獨自回了勒托,他幾乎憑着第六感,悄悄跟了上去,随林稚搭乘星艦輾轉數個躍遷點。

在林稚消失在緊閉的房門後,等待許久,祈言強行更改了門鎖的系統,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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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鼻而來的,是很重的血腥氣。

他的媽媽林稚,聯盟最優秀的科學家之一,自殺了。

祈言覺得很冷,耳邊響起了連綿不斷的雨聲,同時,彎曲的時空長廊越來越扭曲,所有的畫面,年幼的他,少年時的他,歡呼的人們,書架,牆壁,建築——所有的一切,都像零碎的拼圖般四散開去。

“轟——”的雷聲中,祈言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燃燒的火苗,頭頂上方是幾塊尖長石淩亂組成的一個錐形,而他就躺在尖錐下方的一塊石頭上。幾步遠,豆大的雨珠砸在地面,空氣裏滿是潮濕的水汽。

他身上披了一件外套,正枕着陸封寒的大腿。

“醒了?”

有一雙手貼在他的耳朵上,像是在為他擋着雷聲。

“嗯,醒了。”祈言聲音沙啞,嗓子澀痛,眼前浮現出星艦爆炸時的畫面,他朝向陸封寒,“你有沒有受傷?”

陸封寒挑起唇角:“不關心你自己有沒有受傷,反倒先關心我?”他拉起袖子,露出手臂,“這算嗎?逃生艙墜毀的時候,被不知道什麽東西劃了一下,已經凝固了。”

見祈言盯着傷口不放,陸封寒嘆氣:“不疼,你以為誰都像你那麽怕疼?”說着,又指給祈言看,“民用星艦上配置的逃生艙質量不錯,載着我們從躍遷通道裏飛出來,又突破這顆行星的大氣層,到砸在地面,竟然都還能大致看出原本的形狀。”

祈言看過去,一個近橢圓形的物體倒栽在地上,外殼焦黑,金屬表皮翻卷,離損毀只差半步了。

“上面的定位系統還在嗎?”

“在,個人終端沒法連入星網,這顆行星沒人居住不說,活物都看不見一個,幸好這玩意兒質量好,救援人員應該能通過逃生艙的坐标找到我們的位置。”

明明情況未知,陸封寒卻說得很輕松。

祈言坐起身,這才發現火堆是由幾塊褚褐色石塊組成,火焰呈淡淡的幽藍色。他環顧四周,兇猛的雨勢限制了可見範圍,但地面有這種石塊零散分布。

“這裏……有點像礦星。”

聯盟将生物資源匮乏、礦藏卻十分豐富的行星稱為礦星,通常在勘探隊勘探明确後,就會派駐一定數量的挖礦機器人進行采礦作業。

“應該是。”陸封寒随手拉了拉順着祈言肩膀往下滑的外套,“就是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在聯盟範圍內,另外,逃生艙裏存着營養劑,省着喝,我們兩個能撐過一個星期。”

他又開玩笑,“只不過說好的沃茲星兩日游,變成了不知名行星多日游。”

祈言仔細回憶:“在你讓大家按下逃生艙按鈕的時候,我看見葉裴他們都按照你說的做了。”

“嗯,那估計沒什麽事,要不在太空裏飄幾天,最多也就像我們一樣落在無人星,死肯定是不會死的。”陸封寒被迫降落在無人星不是一次兩次,摸清了周圍大致的情況後,半點不悚。

放了心,祈言發現他們所在的地方像是一處平原,不過除了幾塊尖長石外,光禿禿一片,什麽也沒有,雨水在地面彙集,很快滲進了地面。

在下一道雷聲來臨時,祈言攏了攏身上披着的寬大外套。

陸封寒背靠着石壁,一條腿屈着,手臂随意搭在膝蓋上,瞥見祈言的小動作:“怕打雷?”

祈言點點頭:“嗯。”

或許是因為才經歷了一場意外,又可能是這個行星上說不定只有他們兩個人,陸封寒難得放棄分寸,追問:“為什麽怕打雷?”

沉默。

鋪天蓋地的雨聲裏,祈言輕聲回了句:“我媽媽自殺那天,也下着這樣的雷雨。”

陸封寒呼吸一滞。

他曾暗暗猜測過祈言母親的死因。現今聯盟的醫療技術,很多病症都可以治愈,所以他想,可能是意外,可能是基因病。

卻沒想到會是自殺。

他又想起,祈言曾經抱着軟綿綿的枕頭,敲開他房間的門,每次雷聲一響,就會緊張地把床單都抓皺了。

大約是還受到醒來前見到的那些畫面的影響,祈言盯着空氣中的某一點,接着開口:“其實……我很早就預感到了。她一直在生病,心理狀況非常不好,但因為一直在研究一個項目,所以顯得……很冷靜,也很理智。但她就像一根繃緊的弓弦,繃到極致,就會斷。”

“所有人都很驚訝,覺得她不會自殺,她怎麽可能自殺。”

陸封寒看着祈言,看他抱着膝蓋,蜷縮在自己的外套裏。

太過可憐了。

“我媽媽曾經說過,她一直處在一種瘋狂和清醒的微妙狀态裏。一旦她做着的事情迎來終結,那麽,她也會被黑暗吞沒。”幽藍的火焰映在祈言眼睛裏,他出了會兒神,“伊莉莎一直在幫我媽媽研制藥物,可是沒什麽用,她的情況一直都時好時壞。

我現在其實有些理解了,她……活得很辛苦,很疲憊。”

說着說着,祈言的敘述便有些混亂了,“我當時走進那道門,血腥味很重,我沒辦法呼吸。我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瞞着所有人悄悄離開的時候,我就猜到她要做什麽了。

那時我已經十一歲了,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在庇護之下,能安全長大,所以她很放心……

其實我應該表現得不那麽聰明對不對?笨拙一點、膽小一點,一直一直需要她的照顧——可是,”

祈言很輕地自言自語:“她還是會走的。”

沒有誰會一直陪着他。

陸封寒遇見過無數個下雨天,勒托的,無人星的,學校的,前線的,卻沒有哪一場雨,令他如此心煩躁郁。

記憶力太好,所以每到雷雨夜,發生過的場景就會完完整整地重複。

甚至會不會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記憶?

一次又一次不斷地目睹自己母親的死亡,一次又一次地無能為力,不斷明确地告訴自己,她依然會離開,是什麽樣的感覺?

陸封寒閉了閉眼睛。

勉強壓制了情緒。

祈言卻沒有放任自己沉溺在這段情緒裏,他捏捏眉心,臉色有些蒼白:“伊莉莎說,一直回憶這件事,會讓我的病情加重。”

沒等陸封寒問,祈言主動開口:“伊莉莎是我媽媽的醫生,也是我的醫生。”

他說完這句,嗓音還啞着,但已經緩過來了,換了話題:“聯盟和反叛軍,情況是不是不太好了?”

陸封寒順他的意:“為什麽這麽想?”

“星際海盜躲藏了二十年,現在卻敢在勒托附近動手,一點都不害怕。”

“不久以後,會有一場戰争。”陸封寒直言,“主戰派勢弱,主和派以為自己運籌帷幄,只會把反叛軍和星際海盜的心越養越大,生出一口吞掉勒托的狂妄念頭。”

可他做不了什麽。

從他在前線被伏擊開始,這件事便一眼能望到結局,非一人之力足以挽回。

聯盟軍方領導各自的心思打算,不過只是一道狹窄縫隙,無數人的選擇與命運交織在一起,将令這道縫隙化作鴻溝,輕易無法用沙土填平。

聯盟誓必會經歷一場避無可避的戰争。

祈言:“戰火會燒到勒托嗎?”

“很大幾率。”

撐着下巴,祈言看着幽藍色的火焰,想,如果勒托真的發生了戰争,為了安全,那他肯定會被接走,到時候陸封寒——

陸封寒應該不會跟他一起。

于是他又問:“戰争會在兩年內發生嗎?”

注意到“兩年”這個時間限定,陸封寒跟祈言對視兩秒,被迫移開目光:“反叛軍等不了兩年那麽久。”

那就是,合約還沒到期,戰争就會開始。

陸封寒會離開。

祈言“哦”了一聲,垂眸看着砸落在地面上的雨滴。

兩人又沒了話,各自想着事,一時間只有沖刷天地的礡然雨聲。

這顆行星的氣候和晝夜都沒有數據可以參考,用勒托時間計算,一場雨下了快兩個小時,烏雲散去後,天空出現了“太陽”,熱度卻不算高,曬了許久,地面依然潮濕。

兩人從尖長石下面出來,在附近走了一圈,視線所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但這也說明,只要營養劑夠用,那在救援到達之前,他們都是安全的。

陸封寒回憶起自己在第一軍校時,上過一門課,叫“太空心理訓練”,當時他們都覺得這門課開設得太看不起人了,有什麽好訓練的?

直到任課老師将他們全扔進了模拟艙裏,整個太空以全息的方式出現在他們視野裏,一切都仿若真實,他們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狂妄。

作為一個小小的碳基生物,宇宙中的一縷射線、一點飛灰可能都會致命。

如果遇見特殊情況,例如長時間的飛行不能接觸地面,迫降在某個沒有生命體的星球,更會誘發人類藏在基因裏的“太空恐懼症”。

不過陸封寒沒再想下去,因為雨再次下了起來,雨勢依然很大。這讓陸封寒不得不懷疑,這麽大片的致雨雲到底是從哪裏飄來的,以為自己是灑水系統嗎?下了一陣又來一陣。

兩人躲回尖長石錐的下方,天色昏暗,有閃電掠過。

聽見雷響,陸封寒拍拍自己的大腿,無聲詢問。

祈言順從內心的想法,挪過去,枕在了陸封寒的大腿上。

手捂着祈言的耳朵,陸封寒低頭湊近,問祈言:“要不要睡會兒?睡醒了,雨就停了,說不定救援人員也到了。”

祈言擡眼看他:“不用哄我,我已經成年了。”

陸封寒反問:“那天晚上你又為什麽哄我?”

祈言閉上眼,轉了個身,背對着陸封寒,假裝沒聽見。

陸封寒失笑,手指順勢捏了捏祈言細白的耳垂:“這是問都不能問了,嗯?”

祈言不理他。

不是不能問,而是……他好像也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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