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陸封寒所在的無名星晝長夜短, 白天足足會持續32個勒托時,而日落後,則會度過18個勒托時, 才會重新迎來日出。

不過作為太空軍,陸封寒的生物鐘并不依靠日光來調定, 他劃定了清醒和睡眠的時間, 讓破軍幫他執行。又從逃生艙的殘骸裏找到了幾袋營養劑和兩罐營養膏,配上前人撒下的種子長出的植物果實, 倒不至于餓死。

躺在草叢上,陸封寒折了根草莖銜在嘴裏,半眯着眼看天空中那顆“太陽”。

四周只有風聲。

破軍主動開口:“您在想什麽?”

“想祈言,想怎麽離開這裏,想去找他。”

“可是按照現今條件, 您無法離開這裏去找我的設計者。”

破軍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話是火上澆油,有理有據,“我們所在的無名行星不在聯盟星域內, 無法接入星網,也就無法求救, 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這顆行星沒有人居住, 沒有科技存在,無法提供建造飛船和星艦的條件。我們唯一能指望的, 只有某個倒黴蛋降落到這顆行星上, 不過這個概率,經過嚴密計算後, 您可以視作無限接近于零。”

陸封寒一時沒收住力,将嘴裏的草莖咬斷了,苦澀的汁液浸在舌尖, 讓他眉不由一皺。

“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

破軍:“您當然知道。”

“需要你提醒?”

破軍沉默五秒,以一種平鋪直敘的語氣說出恍然大悟的話:“哦,我知道了,這就是人類的,惱羞成怒。”

“……”

陸封寒挑眉,“如果你不是祈言做出來的。”

破軍接話:“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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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封寒:“那麽你以後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破軍明智地開始保持沉默。

半小時後,閉目養神的陸封寒突兀開口:“破軍。”

“什麽事?”

陸封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漫不經心地開口:“我昨晚在那個山洞裏看見了奇怪的影子,有可能是我眼花,當然,也有可能是鬧鬼。”

破軍:“!”

回到暫住的山洞,破軍仿佛死機了一樣,喊了幾遍都沒動靜。

陸封寒也沒堅持,手動在個人終端調出光源,朝山洞深處走,最後停在那面刻了字的岩壁前。

雖然在這顆無名星上的時間,只堪堪令他額角的傷口結出硬痂,但他現在已經有些懂得,為什麽意外降落在這顆行星的四個人裏,除病逝的人外,另外兩個都因為無望而選擇了自殺。

留下這段留言的人,應該也沒能堅持下去。

獨自一人被地心引力困在荒蕪的星球上,在日升日落間,時時期待無比渺茫的希望來臨。

他不知道在這一行行字前靜靜站了多久,才轉身往外走。

很快,破軍根據統計記錄發現,随着時間的推移,陸封寒的話越來越少,時常他說完一大段話後,才換來陸封寒一個簡短的“嗯”字。

更多的時候,陸封寒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地平面上,到了黑夜,則會望着天空閃爍的星辰出神。

“礁湖星雲在哪個方向?”

野草茂盛,陸封寒躺在草地上,下颌被草尖紮得發癢,他卻沒移開,目光在天空睃巡,專注尋找着什麽。

破軍回答:“根據我數據庫中現存的星圖,無法回答您的問題。”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陸封寒心上溢出一種尖利的苦意。

他想起兩人曾肩蹭着肩躺在床上,祈言舉着手,用指尖将礁湖星雲的位置畫給他看。

他還想過,等見不到人了,好歹能朝那個方向望望,知道他正想念的人就在那一片星域的某一顆行星上。

現如今,連這種想法都成了奢想。

希望……

希望。

祈言回答的那個“好”字,成了一根線,牢牢吊着他,吊着他的希望。

破軍出聲:“您在擔心什麽?”

我擔心什麽?

前線有埃裏希守着,暫時出不了問題。聯盟即使再搖搖欲墜,也還有聶懷霆支撐。

他只擔心那個迷迷糊糊的小嬌氣,不知道現在怎麽樣,還好不好。

礁湖星雲。

“祈言怎麽樣,醒了嗎?”

伊莉莎沉默搖頭:“還沒有。醫療機器人已經替他處理了傷口,人一直昏睡着。”

奧古斯特捏了捏眉心:“是我反應太慢了。”

他坐在牆邊的椅子上,手指交叉在一起,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我當時、我們當時正在争論一個公式,我和他想法不一樣,祈言提到他前兩天做過這個公式的擴展計算,但他不确定自己把計算用的草稿紙放在哪裏了。你知道,以前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

“這時,他喊了聲‘陸封寒’,他問陸封寒,那張草稿紙他是不是随手放在沙發上了,”奧古斯特清晰地吸了吸氣,“伊莉莎你知道嗎,他下意識地在向陸封寒确認,确認自己的記憶是否正确。”

“可是,哪裏有他的陸封寒?他應該是有短暫的清醒的,或者說,他腦海中的邏輯出現了混亂,無法自洽,他騙不了自己了——因為他發現,他找不到那個人。”

“那一瞬間,祈言……非常非常驚慌,臉色很蒼白,起身在房間裏找了一圈,又開門去找,但根本就找不到他要找的那個人!直到他看到了一塊金屬片,很鈍、很鈍的金屬片,”奧古斯特敘述出現暫停,緩了緩才接着道,“他慌亂地在手臂上劃,很用力,連續劃了很多次才劃出了血。然後他就捏着金屬片,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任由血沿着手指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他受傷了,他在等陸封寒來給他包紮傷口,用愈合凝膠,用繃帶……可是他在那裏站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人,”

奧古斯特哽了聲音,“他怎麽等得到?他怎麽等得到……”

伊莉莎紅着眼睛,背過了身。

明明平日裏,祈言感情表現得很淡漠,幾乎從來沒有顯露過激烈的情緒。

隔着一道門,傳來醫療機器人短促的兩聲提示音,伊莉莎擦了擦眼淚,開門進去。

祈言躺在床上,比剛回來時消瘦了太多,往日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灌着風。他朝聲音發出的位置看去,眼裏隐隐期待着什麽,又在下一秒熄滅。

祈言覺得全身哪裏都在疼,特別是心口的位置,心悸明顯,讓他難受地想吐。

伊莉莎坐到祈言床邊,柔聲問:“感覺怎麽樣?”

這句話,仿佛打破了祈言某種禁制的情緒,他說不出話來,眼睛慢慢染上紅,眼淚停不下來般從眼裏滑落,放在身側的手指顫抖着,死死抓緊床單,青白到再無絲毫血色。

他将一切嗚咽盡數壓在身體裏,直到整個人小幅度開始輕顫,才終是沙啞出聲:“我好疼啊……伊莉莎,我好疼……”

伊莉莎眼淚跟着落下來,慌忙将手覆在祈言冰涼的手背上,問他:“你哪裏疼?”

祈言一只手攥在心口處,将衣料扯出了層層褶皺,疼得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說不出話來。

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又定定盯着空氣中的某一點,想。

陸封寒不在,他說疼有什麽用?

說冷了、累了、疼了、害怕了,又有什麽用?

他不在了啊。

仿佛在那艘微型星艦背身而去的瞬間,他心裏被生生剜去的地方,就空着,再無法填補。

他于意識虛假與真實之間,再無一個人,願意做他的錨點。

像是從濃綠蔥翠的夏季,剎那到了無比漫長的凜冬,即使縮在床上,雪水也會漫上來,凝成一種浸骨的寒冷。

因為長時間地服用藥物,祈言的痛覺神經極為敏感,伊莉莎聽着他無意識地一聲聲喊着疼,卻不敢碰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只能跟着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裏凝滞的空氣中,才響起祈言沙啞的聲音。

“他……很好,”祈言眼眶發紅,泛着水汽,像是在告訴伊莉莎,又像是在獨自回憶,“他,”字音停在這裏,祈言忽然失去了運用詞彙的能力,“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他。”

又似乎沒有一個詞一個字,能形容出陸封寒。可他又無比想多一個人,跟他一樣記得。

“他,哪裏都好。”

伊莉莎點頭,很重,又哭着笑:“我知道,他很好,他對你很好。”

“嗯,他命令逃生艙脫離後,我叫他的名字,他說他在,可是現在,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祈言嗓音很輕,潛伏在深海之下的情緒翻湧而出,将他的心髒死死抓住,連帶着呼吸都在痛。

“他還對我說了抱歉,他知道我看見過的事都不會忘,所以讓我可能的話,就把那段記憶忘記。”

“可是……可是我就是遇見他了啊。”

“我又怎麽舍得忘。”

八年前是這個人,八年後回到勒托,遇見的,還是他。

他有什麽辦法?

他舍不得忘記,一丁點細枝末節也舍不得遺忘。

他開始想,怎麽才能将記憶封凍、定格,怎樣才能讓他僅保有的這一點存在,不會再次失去。

甚至已經在恐懼,十年、二十年後,他又要怎麽向自己證明,遇見陸封寒不是來自他的虛構,不是他的一段妄想?

伊莉莎将祈言冰冷的指節攏進手裏,哽咽道:“我知道……不用忘,你可以一直記得,只要你還記得,他就依然沒有離開。”

祈言看着伊莉莎,喃喃自問:“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難過?會、這麽冷?”壓抑至極的思念沖破限制,祈言再次感覺到有什麽被生生撕去的疼痛,眼淚不可止地再次溢出來,“一秒也可以,伊莉莎,我真的好想再見他一次……”

伊莉莎閉了閉眼睛,她想起二十年前,林稚懷孕時,她們一起在花園裏曬太陽。

她們期待着這個生命的降臨,想着要牽着他學走路,教他說話和寫字,看着他找到朋友,等他再長大一點,就在他因感情無措時,告訴他“這是愛情”。

可是她從來沒想過,這一幕,會是這樣的情境。

将祈言的手指慢慢展平,伊莉莎語氣溫柔,雙眼濕潤着望向祈言,告訴他:“因為你愛他,你愛他,所以你才會難過,才會不舍,才會想記得,不想遺忘。”

祈言緩慢地眨了眨澀痛的眼睛。

他……愛他嗎?

當這個疑問浮起時,他想起了星艦上那個倉促的吻。

很燙,有些疼,又溫軟。

像曠遠絢麗的星雲中,亘古的恒星刺破重重塵埃,遙遙将他的雙眼照亮。

伊莉莎說的,是對的。

他愛他。

他愛陸封寒。

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祈言哽了哽,心裏念到這個名字,眼淚又流了出來。

原來。

在他不知道什麽是愛,不确定自己會不會愛上一個人之前,他就已經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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