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 陸封寒帶祈言登上了米克諾星的高速交通車。

正是上午,車廂內人不算多,不少乘客都靠着車廂壁打瞌睡。沿途一直能透過車窗看見廣告屏幕, 上面正播放芙吉琳娜一個月後會來南十字大區開巡演,現場票和線上虛拟票都可以買了。

祈言沒見過這種廣告形式, 探究地連續看了好多遍, 在心裏分析播放原理。

直到陸封寒的手掌擋在了他眼前。

低磁的嗓音從耳後傳來,“別看她, 她不好看。”

祈言知道陸封寒話裏的“她”指的是芙吉琳娜,他這才仔細看了看廣告中的人:“按照現在的審美,她的外貌可以打九十五分以上,應該能達到‘好看’的标準。”

陸封寒站在祈言身後,一只手拉着吊環, 一只手插在灰色風衣的口袋裏,順勢将下巴抵在祈言肩上,故意嘆了聲氣。

祈言背貼上了他的胸膛, 沒動,側眼問:“你為什麽嘆氣?”

陸封寒:“我是在吃醋。”

“吃醋?”

“對, 你一直在看別的人, 我吃醋了。”

祈言從記憶中找出“吃醋”的釋義後,瞬間聯想到:“在技術部, 你在我回答洛倫茲的問題前, 故意問我是不是問完頻段分解就回去,也是吃醋?”

陸封寒沒想到會在現在被戳穿。

不過他利落承認:“對。”

不想提到洛倫茲, 陸封寒答案,迅速轉開話題,“感覺我們現在很像一直上班忙碌, 難得能休假一天出來玩兒的上班族。”他看了眼不遠處穿着休閑、正站着說笑的幾個年輕人,“就像他們。”

祈言跟着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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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交通車行駛時發出陌生的低噪音,陸封寒褪去了軍裝,兩人站在一處,太空中無聲的爆炸、敵人襲來的屠刀都逐漸在腦海中變淡。

恍惚間,祈言想,真的就像陸封寒描述的這樣。

下了高速交通車,已經到了離星港很遠的另一片區域。

正是雨季,即使天空澄明,空氣中依然有股濕漉漉的潮意,夾着不知名的花香,讓人不由變得懶倦。

周圍的建築普遍不高,道路的寬度也只有勒托的一半,樓面外牆上嵌着屏幕,正在播報前線勝利的新聞。畫面一轉,又變成了身着四星上将深色軍禮服的聶懷霆将軍,正面對鏡頭,回答記者的提問。

南十字大區靠近前線,對戰事的敏感度很高,不過行人匆匆,臉上也沒有惶然,該吃飯吃飯,該工作工作,少有人停下來關注戰事新聞。

反倒是陸封寒手搭在祈言肩上,兩人一起聽軍方對外的說辭。

略顯突兀。

陸封寒聲音不大:“這就是聯盟版圖大的好處。勒托被反叛軍占領,但中央行政區離南十字大區太遠,這裏的人能從新聞中看到最詳實的信息,但日常生活不會受影響,也不會有實感。同樣的道理,前線星艦一艘接一艘地爆炸,但一縷硝煙也不會飄過來。”

對陸封寒的話,祈言一聽就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接話道:“社會學家伊萬諾娃提過一個觀點,認為聯盟領域的不斷擴張,行星與行星之間、行政區與行政區之間的距離開始以光年計算,這樣,民衆對同胞的共情能力、聯盟的團結意識都會越來越低,最後極有可能會分區域自治,‘聯盟’則會成為‘名義上的聯盟’。”

不知道是因為換下了一身軍裝還是故意有所收斂,陸封寒身上氣勢不強,他垂眼看向祈言,側臉線條感明顯,“嗯,所以軍方高層有個觀點——如果沒有反叛軍作為外部威脅,聯盟內部不會這麽團結。”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如果聯盟需要靠‘外部威脅’這樣的刺激源,才能獲得‘團結’,這份‘團結’非長久之計。”祈言思考片刻,“若失去這個刺激源,聯盟就會逐漸分裂,那麽只能說明,‘分裂’是歷史發展進程,人力只能阻擋一時,卻無法徹底阻止。”

陸封寒很贊成祈言的說法。

又覺得這種滋味很奇妙——自己無論說什麽,祈言都能理解、都能懂。

他再次望向屏幕中語速徐緩、措辭嚴謹,僅是坐在那裏,就沉若山岳的聶懷霆:“如果霍奇金腦子清楚,也能正視這個問題,就不會搞出這麽多事端了。”

霍奇金雖已經成為了一個臭名昭著的聯盟叛徒,但鮮少有人提起他為何會叛變。

“霍奇金不滿足現狀。他試圖用神權賦予‘專制’和‘獨裁’合理性,以獨裁和嚴苛的律法加強集權統治,從而獲得某種‘團結’。”

陸封寒想起和聶懷霆的視頻談話。

“霍奇金在十幾年前,就表露過對聯盟過于自由的風氣的失望,他認為,這是不可取的,聯盟秘書長和統帥應當有所作為。不過顯然,秘書長和聶将軍的作為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轉而投靠了反叛軍,認為反叛軍可以實現他的政治理想。”

祈言搖搖頭:“我不是未來的人,我不确定現在的聯盟是否‘正确’,但宣揚神權,洗腦,限制自由,嚴苛律法,控制人的思想,讓每一個人都成為‘标準且完美的聯盟公民’,是人類的一種倒退。”

“沒錯,霍奇金這一套,讓我有種人類一口氣倒退了四五百年、甚至直接穿獸皮獵長毛象的錯覺。”

陸封寒眼尾兩縷諷意,眸光沉沉,“星歷元年,人類聯盟正式成立,頒布了《人類星際公約》,公約的原本還放在勒托的史料館,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自由,平等,尊嚴,秩序,法制。可沒‘神’和‘獨裁’什麽事。”

等新聞播放完,兩人才去了公共懸浮車的站臺。

米克諾星的建築物很能體現南十字大區的特有風格。較高的建築物頂端很喜歡裝飾大型圓環,上面刻有文字和圖案,遠看像一座龐大的石碑藝術品。

目的地是一家不大的餐廳,名字就叫“星花菇面”,兩人坐下後,陸封寒翻了翻菜單:“有一二三四種搭配口味,想吃哪種?”

祈言看了看菜單上的圖片,又對照記憶:“從門口進來,我們共經過了三十一張餐桌,九十三碗面中,選擇四種口味的人數分別是21、14、38、20,按照統計結果,如果忽略未知影響因素,口味三應該最符合大部分人口味。”

陸封寒見祈言順手就做了個數據調查,聽笑了:“好,依你,就選口味三。”

面用一個蘑菇型的碗裝着,熱氣騰騰,裏面除面以外,還有不少配菜。

祈言嘗了嘗,将其中兩種配菜挑到了陸封寒碗裏,挑完才反應過來,這是不禮貌的。但再擡眼,就發現他挑過去的菜已經被陸封寒吃完了。

見祈言一手拿勺子一手捏筷子,呆呆看着自己,陸封寒挑眉:“怎麽了?”

祈言飛快垂下眼,莫名有些慌亂。

大概知道了原因所在,陸封寒将祈言喜歡吃的配菜從自己碗裏送到對面,又特意說了句:“和你交換。”

祈言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好。”

回答完,立刻掩飾性地喝了一口湯。

目光在他被熱氣熏紅的鼻尖一頓,陸封寒問他:“好吃嗎?”

“好吃,很鮮,我以前沒有嘗過這種味道。”

“明天再來吃一次?”

祈言:“你輪休不是只有一天嗎?”

陸封寒理由充足:“輪休日可以疊加,前年的今天,我在艦上開戰略會議,可以把那天沒休的假挪到明天。”

至于文森特和埃裏希的想法,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時間變得充裕,兩個人吃完面後,步行到附近的小廣場,看了會兒百年前的雕塑噴泉,陸封寒又去買了一包食料,給祈言喂鴿子。發現路邊有人演奏地球時代的古典樂,兩人停下來,一聽就是一個小時。

陸封寒很少有這麽悠閑的時候。

進第一軍校後,每天都被訓練和課程塞滿,巴不得每一秒都掰開了用,甚至還不得已練出了一邊做體能訓練一邊背知識點的技能。

後來加入遠征軍,一年三百六十天,三百五十九天都在艦上,腳踏實地才是罕見體驗。

甚至在勒托那半年,也因為心有挂礙,無法真正放松。

可今天——

不一樣。

他看向眉目舒展、外套上還沾着一根鴿子羽毛的祈言,想,祈言應該跟他一樣。

天色擦黑,陸封寒按照事先做好的計劃,帶祈言去吃了米克諾星特色的藍鱗魚,最後臨時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兩人誰都沒提付兩間房的房費。

開門進到房間,陸封寒吩咐破軍:“連入附近的星網。”

不到十秒,破軍給出回答:“很安全。”

陸封寒“嗯”了一聲,偏頭去看站在一旁的祈言,祈言正好也朝他看過來。

視線相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房間太過逼仄,陸封寒覺得空氣不太流通,呼吸發緊。

腦海中有畫面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梅捷琳跟維因傳授經驗,讓他選房間時床要小,太寬會導致各睡一邊,小床則能在結束後抱一晚上。

杜尚則在旁邊補充,氛圍很重要,光線不能太明亮,最好有香氛和鮮花——

打住。

吸了口氣,太陽穴繃得疼,陸封寒深覺自己被手下那幫人污染了!

他餘光瞥見房間裏的床,發現不怎麽寬,兩個人睡有些擠,床頭燈也有些昏暗——

不能再想了。

打量房間裏的陳設,陸封寒迅速給自己找了件事做:“我先去洗澡?”

喉嚨發幹,嗓音比平時啞了兩分。

“好,”祈言看向淋浴間,發現是透明的,能直接看清裏面。他心跳快了一瞬,“我去屋頂的露臺看看夜景。”

說完不等陸封寒回應,轉身開了門。

旅館整個建築只有七層,屋頂空蕩,沒有進行裝飾,只角落長着一株半萎的攀緣植物。

祈言在屋頂邊沿坐下,長腿懸空晃了晃,清瘦的影子斜斜映在一側。

“破軍,你在嗎?”

“我在。”破軍的聲音從祈言的個人終端傳出。

祈言看了看遠處零星的幾點燈光,擡頭望向夜空:“這裏只有一個月亮。”

“是的,這個月亮名叫埃爾法-I,是米克諾星的衛星。”破軍又說起,“将軍跟您一樣,也很喜歡觀察夜空。在晨曦星時,晝長夜短,白天持續32個勒托時,夜晚則有18個勒托時,将軍讓我按照他的生物鐘調節他的活動和睡眠時間。如果他在夜晚醒來,就會一直看星星。”

“看星星?”

在祈言的記憶裏,陸封寒沒有這個愛好。

“是的。被困在晨曦星後,将軍曾經問過我,是否能确認礁湖星雲的方位,但依照我當時儲存的星圖,并不能給出答案,将軍很失望。”

礁湖星雲。

祈言隐約猜到什麽:“然後呢?”

“後來将軍告訴我,無法确定礁湖星雲的位置也沒有關系。夜空中星辰數以億萬計,總有一縷星光,自遙遠的恒星發出,途徑您所在的地方後,最後到達他的眼裏。”

祈言怔住了。

破軍還在說話:“将軍把這個稱作‘慰藉’。”

星辰映進了祈言的眼裏,他試圖去構想陸封寒尋覓某一縷星光時的心情,但發現,他做不到。

他只是覺得心頭彌漫起一股潮意,像叢林的霧氣聚攏過來,有點澀,有點沉,甚至眼睛發酸,有什麽要溢出來一般。

他聽見自己在問:“能否确定晨曦星的位置?”

破軍:“可以。”

“給我一份多維星圖。”

陸封寒洗完澡,又把幹淨衣服從淨衣箱裏拿出來穿上,扣好衣扣。照鏡子時,他還摸了摸下颌,确定沒有胡渣。

将灰色風衣邊緣的細小褶皺理平後,他離開房間,去樓頂找祈言。

他們所在的位置在舊城區,夜景實在沒有什麽好看的,反倒因為光污染小,能看見漫天的星鬥。

很暗,但陸封寒一眼就确定了祈言的位置,提步走近,挨着祈言坐了下來。

正想問祈言冷不冷,就感覺自己的衣袖被輕扯兩下。

“你擡頭。”

陸封寒不解,卻依言擡起頭。

祈言指給陸封寒看:“羽蛇座在那裏。”

陸封寒順着他指的方向,“嗯”了一聲。

“羽蛇座蛇尾那顆星星的東側,大約朝北二十度左右,有一顆亮星,叫M11。”祈言神情專注,“它是一顆古老的恒星,已經存在了98億年。”

他的手指以夜空為畫布,以M11為起點,畫了一根線,“這裏,是礁湖星雲裏,白塔所在的行星。”

二者相連。

祈言手指不停,緩緩劃動,“經過白塔所在的行星後,沿着這條直線再往前、再往前,就是晨曦星。”

三者成線。

祈言收攏手指,認真告訴陸封寒。

“M11的光,曾途徑我頭頂的夜空,落進你的眼裏。”

風聲靜谧。

此時此刻,陸封寒在祈言清淩的眼底,看見了星河倒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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