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雲縱在賀蘭王府稍留了兩日,便告辭回了清風觀,閉關修煉,慢慢調養身子。如此過了一段時日,忽然宮中派人來請,道是皇上有旨宣其入宮。雲縱不敢怠慢,接了聖旨後,換了冠服,便随著前來頒旨的公公進了宮。
皇上在禦書房內等著他,當值的公公将雲縱請進去後,便躬身退出去了。諾大的禦書房內,連一個伺候之人也沒有,想來皇上是事先吩咐過了的,不準任何人來打擾。
雲縱不知皇上所召是為何事,但見皇上背對著他,雙手負於身後,良久不曾回頭,便心知今日皇上找他,定有不同一般的事。
“雲上君。”隔了良久,皇上終於開口了。沈穩中略透著一絲疲态的聲音,穿過房內幽幽燃著的暗香,飄蕩在這空寂的房中,“朕前些日,做了個夢。夢到朕獨自一人站在禦花園內賞月,忽然鬥大一顆流星,通身紅豔,沖破月輝,直砸在朕冠頂之上。”他緩緩轉過身來,看著雲縱,“上君……”
他忽然面色一變,失聲道:“你如何變成這副模樣了?”
不過數十日不見,雲縱滿頭黑發竟已成了一片灰白。面色蒼白,整個人瘦了一圈,仿佛大病了一場的模樣。
雲縱垂眸淡然道:“貧道前些日忽染重疾,現下已調理恢複過來了,多謝聖上關心。”
皇上向他跨近一步,定定的望著他,眼內忽然現出一種奇異的痛楚之色,左手微微探出,似乎要撫摸上他的發絲,低不可聞的嘆息聲逸出:“雲相……”
雲縱後退一步,低聲道:“陛下……家父已仙逝。”
皇上神情陡然一驚,痛楚之色更深,半晌,終於收回了手,轉過頭去,苦澀的笑道:“朕……差點将你看成了雲相。”
當朝名相雲斂,少年及第,從太子少傅直到官拜右丞相,一生躬奉皇上,鞠躬盡瘁,勞累成疾,已在五年前便已英年早逝。皇上與他少年時結識,相伴二十餘載,信任寵眷,憐他膝下唯有的一子被舍入道觀,所以親賜雲縱為清風觀觀主。
雲縱亦有所聞,父親病逝後,皇上亦大病了一場,哀恸之情,滿朝皆知。
傷心最怕故人言……朝飲閑花暮成空。
禦書房內一片寂靜。良久,皇上終於又恢複了常色,向著雲縱道:“上君,朕召你前來,正是想讓你替朕解此夢。”
雲縱一驚,躬身回道:“貧道不敢……妄揣天意。”
皇上微微一笑:“此夢非同尋常,定有所昭示。雲上君,據朕自己猜測,夢中天象異常,妖星橫月,莫非天下有變?”
雲縱心下一沈,心思流轉間,豁然明朗,不慌不忙回道:“陛下,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貧道不善解夢,私以為陛下必是日有所慮,方有此夢。天意尚且可測,聖意臣不敢妄猜──還望陛下明示。”
皇上沈默片刻,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半晌,緩緩笑道:“朕果然瞞不過你。”
此言一出,雲縱心內一顫。他素知當今天子城府極深,喜怒不行於色,聖意難測。适才所言要他解夢一說,想必只是個托詞,欲借他之口,引出皇上接下來要說的話而已。
他心裏亦知,皇上此夢,若要強解,無非是天象呈異,妖星犯主,必有禍亂。如今朝中太子黨派紛争甚擾,朝臣各有所擁,而皇上心思不明,偏愛的是一個,信任的又是另外一個,遲遲不肯下昭立儲。這些皇子之中,料不得皇上便會懷疑誰有異心。雲縱不想踏入渾水,故此不肯順了皇上的套詞,說出他想聽的話。須知天子的家事,便是天下大事,猜對猜錯,都無好處。
他仍是垂首立於皇上面前,沈默以對。
皇帝見雲縱依然不肯開口,微微嘆口氣,道:“朕不是想為難你,也知你素來不欲幹預朝廷中事。只是有一事,須你才能替朕去辦。你身無實職,不牽涉太子之争,不在利益中心,不會引起人懷疑。除了你,朕一時也想不到他人了──你且過來。”
雲縱一時疑惑,也只能依言走到皇上身後。皇上卻是從袖中摸出一道密封的密函,對他道:“朕要交代你辦的事,都在這道秘旨中了。你且暗中行事,小心謹慎,切不可露了痕跡。”言畢,微微一笑,“上君,朕的江山,百年基業,可全看你這一行了。”
雲縱心中一凜,實在是不願接下這道秘旨。可是聖命難違,皇上那麽重一句話出口,沈甸甸壓在他肩上,分明由不得他選擇。不由心下嘆息,做個紅塵外的修道人又如何?自他被皇帝親封為天下第一觀觀主之時起,便已是一枚棋子。
師傅當年曾經撫著他的頭嘆道:“所謂天下第一觀觀主又如何?不過是順了皇上的意思,借我之口,便是天意。”
皇上的心意,便是天意。一句天意,便能冠冕堂皇,堵衆人之口。
他只得跪下身子,接過那道秘旨:“貧道……謹尊聖旨。”
皇上微微嘆道:“此事關系極大,稍有不慎,朕和你都将落人口實。”
雲縱正色道:“貧道定當小心從事,不負陛下重托。”
皇上點點頭,隔了半晌,倦然開口道:“你下去吧,好生調養身子。此事雖然要緊,但你也不需急於一時,從容幾日再辦也可。”
雲縱躬身回道:“多謝陛下關心,貧道無礙,且請告退。”
皇上聞言,身子猛然一顫,回頭時雲縱已經退下離開了。
腳步聲逐漸離開,太監總管趙公公進來,跪下道:“陛下,今晚……”
皇上揮手道:“朕今晚宿於禦書房,不需伺候,下去吧。”
趙公公低頭領命出去了。皇上獨自一人立於房內,高大的身軀在燭火的映襯下,拉出一道斜長的影子,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唇角漫開一絲凄苦的淺笑,伸手握住自己胸前一塊鵝黃色的玉佩。
“斂……”他輕聲道,“朕曾答應過你,放任雲縱一生逍遙,絕不将他扯入朝廷內務。只是……朕信他,便如當年一般信你。朕保證,此事一過,朕再也不讓他身涉朝中之事了。”
他的眼眸垂下來,輕輕的微笑著,将那塊玉佩貼近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