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大樓失火

年末的時候, 羅夏至收到了樊東籬那邊發來的厚厚一份資料。

除了報告這一年工廠建設的進度,最主要的是,他派去日本打探羅沐澤消息的人回來了。

看着資料裏寫的往事, 羅夏至這才知道,原來他還有那麽多不知道的密辛。

在原版的“羅夏至”還是國中生的時候,羅沐澤從同濟大學畢業後, 前往日本留學。

在日本留學的前幾年,這位二哥表現的還算正常, 甚至參加了好幾個“振華促進會”和江浙同鄉會,積極參與到複興祖國的事業中去。

但是一切都在他大三的時候徹底改變了——他愛上了一個日本姑娘。

在異國他鄉飄零的日子,這位自知不被家族寵愛的二公子得到了來自大和女性的愛情的慰藉,甚至熱情地向那位姑娘求婚, 而姑娘的家裏也同意了她遠嫁中國。

但是羅振華是不會同意的。

知道自己的兒子居然想要讨個外國女人,還是個日本婆娘後, 羅振華第一時間就斷掉了羅沐澤的生活費, 并且放話讓他一個月之內返回中國,否則就再也不用回來了。

然後, 直到羅振華過世的五年後, 羅沐澤才踏上故土。

在被斷掉生活費之後, 一向大手大腳慣了的羅沐澤也過了一段很是艱苦的生活。

在大學的課餘, 他去中華街的餐館洗盤子打工,後來經過同學介紹, 開始給日本人做些翻譯工作。因為精通中文、日文、英文和德文,在經歷的最初的困難後,日子也一點一點地好起來了。

但是不幸總是接踵而至,那位姑娘因為生病,撒手人寰, 只留下滿心怨恨的二哥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然後他就變了,徹底地變了。

他遠離他的中國同學,和日本人混成了一堆,并且過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這麽多年來,都是賀蘭在資助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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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這些觸目驚心的資料,顧翰林皺着眉頭問道。

“她有那麽多錢?看這花費,每個月都要幾百塊大洋,多的時候要上千塊,她居然一直都暗中往日本打錢?”

沒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羅沐澤最困難的時候,在國內向他伸出援手居然是七姨太這一房。

“最初一年确實是賀蘭偷偷給二哥打錢。我大哥心疼弟弟,也會私底下給他彙款。後來我爸爸知道那個日本女人死掉之後,對于我哥的行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兒子餓死在日本吧?”

羅夏至嘆了口氣道。

“過了幾年的花花公子生活後,他就認識了現在的老婆,大椿商社的獨生女。花了三四年的時間,去年終于将她追到手。而我二哥他自己,也混到了‘日本上流圈子’裏,徹底以日本人的女婿自居了。”

放下資料,羅夏至回憶道,“難怪前幾年隔三差五問家裏要錢。也就是爸爸不在了,大哥才會給那麽多。沒想到他拿了那麽多錢,是為了追大椿商社的獨生女兒。”

“你二哥入了日本籍了麽”

要是真的入籍,那就是日本人了。

“上面沒有提。不過入籍不入籍,有什麽區別麽?我二哥現在就是個‘精日’了。”

“什麽?”

顧翰林不解。

“精神上的日本人。”

羅夏至氣鼓鼓地解釋道。

“夏至說話用詞總是那麽有意思。”

顧翰林開始吹戀人的彩虹屁,“或許夏至也應該取個筆名,寫兩篇文章,說不定也能震驚文壇呢。”

“你饒了我吧……看繁體字已經要了我的老命了,還讓我寫文章……”

羅夏至聞言,轉過頭去小聲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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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北方過于寒冷,制堿廠的建設不得不再度中止。不過根據樊東籬的說法,明年的夏天,工廠第一期就能落成了。

而羅氏商行這邊的機器也已經準備完畢,拆解之後一點點地分別通過水路和陸路往北方運輸。樂觀估計一下,明年的秋天就可以投産了。

這一整年的時間裏,時邁百貨都在進行轟轟烈烈的“國貨運動”,到了年底更是搞了一出“新春國服秀”。因為國人都有年底為家人添置新衣的習慣,因此大大地沖了一波銷售額。

如今的的時邁和摩登之間,已經沒有了過去劍拔弩張的氣氛,雖然還時不時地打打擂臺熱鬧熱鬧,但是與其說是互相競争,倒不如說是共同搞點“噱頭”,促進促進大馬路上的游覽客流。

兩家都知道,他們即将面對最強勁的敵人不在是彼此,而是那個眼看已經起高樓的“龜丸百貨”。

說起“龜丸百貨”,日本人可能是在上海坊間聽到了他們“王八蛋百貨”的花名。在了解到中國話裏“王八蛋”的含義後,這家百貨的高層做出了更改百貨公司名稱的決定——這也進一步地證實了李兆基的猜想,這家百貨公司果然不止做日本人生意,而是決定要面向全上海,乃至全中國的普通客人的!

如今正在建設中的百貨公司,已經有了個很好聽的名字了——櫻花百貨。

不過可能因為上海市民們此刻不像百年之後對櫻花有那麽大的執念,現在在上海也沒有地方能夠領略到櫻花之美。雖然在日本人和官方報刊文件上都稱這間日後足足有九層樓的百貨為“櫻花百貨”,但是執着的上海市民們還是很執拗地稱呼它的花名。

“明天到‘王八蛋’去白相白相吧。”

“去‘烏龜王八蛋’去看看有什麽新貨色。”

之後的十幾年裏,初來乍到上海灘的外鄉人,在聽到本地居民這麽說的時候,總會滿頭霧水,通過別人的解釋後才恍然大悟——然後通過電話,信件在給家鄉人敘述大上海見聞的時候,将這個“王八蛋”的盛名傳播到全國各地去。

次年冬天,在“王八蛋”……櫻花百貨開業前的一個月,時邁百貨發生了一間大事,一件轟動上海灘的大事——時邁百貨着火了!

大火先是從位于五樓的粵菜館後廚燃起的,事後救火隊的人時候來檢查過,說是廚房的人在下班後沒有徹底熄火,餘火點燃了爐竈旁堆放的雜物,最後引起了大火。

好在着火的時候整棟百貨大樓已經打烊,沒有造成客人和員工的傷亡。

當晚負責夜班的保安在巡邏到五樓的時候發現餐廳着火。那時火光已經蔓延到了餐廳的廳堂。當他轉回樓下打電話給租界救火隊的時候,樓上正好傳來的爆炸聲。

雖然這個時候還沒有煤氣管道,沒有造成整棟樓梯的破壞,但是快速蔓延的火舌還是很快吞滅了五樓以上的建築,包括剛修整好沒多久的屋頂花園游樂場也付之一炬。

當天顧翰林是宿在羅夏至的“夏宮”裏的,兩人收到秘書尹文打來的電話,驅車趕往時邁百貨,隔着三五條馬路,遠遠就看到了沖天的火光。

這蕭瑟的冬日深夜裏,羅夏至聽着耳邊救火車刺耳的呼嘯聲,看着時邁百貨的大樓在不遠處的沖天烈焰,仿佛看到的是一柄炙熱的火炬,燃燒自己,照亮了一片陰霾的天空。

這大火燒的實在太厲害,附近的居民們都紛紛來此圍觀,本來就被救火車堵塞住的道路變得幾乎寸步難行。

在一條街外下了車,羅夏至跌跌撞撞地沖到火場邊,擡頭看着着漫天的紅色。

“不要靠前!不要再靠前了!”

“火場危險,都不要擠了!”

不止救火隊出動了,大火還驚動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大量的巡捕和警察來到現場維持秩序,驅散看熱鬧不嫌命大的圍觀群衆和仿佛聞到了臭肉味道飛馳而來的記者們。

“請問大火是什麽時候着起來?保安呢,第一個發現火災的保安在哪裏?”

“請問現在能知道是意外還是認為縱火麽?真的沒有人受傷麽?”

記者們把救火隊的人圍在中間不斷發問,氣的那隊長将他們一把推開,轉身跑進火場繼續噴水去了。

“小夏,侬來了!”

早一步到達的羅雲澤看到羅夏至和顧翰林,跨着大步走了過來。

羅夏至的皮鞋一腳踩進被噴水槍灑的濕漉漉的水坑裏都不自知,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羅雲澤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小夏,你怎麽了?看看大哥啊。”

看到羅夏至全然呆滞的表情,羅雲澤用手掌輕輕地拍着他的冰冷的臉頰。

空氣中強烈的刺鼻味道傳入羅夏至的鼻腔,不管羅雲澤怎麽拍他,還只是保持着擡頭的姿勢動也不動,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大哥,進車子說話吧,被記者們看到就不好了。”

顧翰林遠遠地看到那邊似乎有記者認出了羅家兩兄弟,在羅雲澤身邊附耳說道。

拉着羅夏至,三人鑽回了轎車裏,然後命令阿樂将車子開到稍微遠一點的地方。

匆匆趕來的記者撲了個空,有幾個腦子活絡的,幹脆叫了車子,準備直接去羅公館門口堵人。

“夏至,夏至,聽得到麽?”

“小夏,你不能這個樣子啊?大哥要心疼死的,你說話啊!”

這兩人一左一右地将羅夏至夾在中間,不斷地搖着他的胳膊,拍打着他的臉頰。

只是羅夏至始終保持着木然的表情,大大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橙色的火焰仿佛是被烙印在他的腦海裏似得。如今的他,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了。

七年了,滿打滿算他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已經整整七年了。

這棟七層樓的百貨公司,就是他的全部心血,就像是他的孩子一般。

他看着它從一塊地基開始,變成了曾經全上海最時髦的建築物之一。

開業那天,搶福袋那天,時裝發布會那天……那些歡聲笑語,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樣。

如今呢?

一片灰色的雪花從黑色的天空中緩緩降落,被風吹進了車廂中,正巧落在了羅夏至的手中。

他低頭,借着火光,看得既認真又仔細。

這不是雪花,應該是燒毀的紙質文件的灰燼,或者是貨物的包裝紙的灰燼……此刻癱在他的掌心之中,就像一只是瀕死的白色蝴蝶的屍體。

緊緊地攥住這朵“雪花”,羅夏至轉過頭,癡癡地凝視着那片橙色的夜空。

“他這樣不行,我要給他紮針。阿樂,你知道我新買的那棟小樓在哪裏麽?”

顧翰林一手摟着羅夏至,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邊吩咐阿樂将車子開到他買的那棟小別墅那邊去。

“估計這個時候羅公館和小夏的別墅門口都是記者了。先到我那裏去,我會針灸,一會兒給他紮一下。無論如何先讓他清醒過來再說。”

顧翰林冷靜地判斷道。

“好,一切都拜托你了。”

羅雲澤知道他們的關系,對于他倆會同時出現在火場也不覺得意外。如今他什麽都不奢求,只盼望小夏可以恢複正常。

哪怕說一句話也好,哭一場也好,都好過現在這般全然丢了魂的樣子啊。

車子開到距離“夏宮”不遠的福開森路的小洋房群內。能夠住在這裏的人也都是非富即貴,深更半夜裏只看得到一片片梧桐樹枝後,每家每戶門廊上那一站小小的門燈,聽不見半點喧嚣聲。

四個人下了車,顧翰林攙着羅夏至快步往房裏走去。

因為顧翰林不喜歡用傭人,加上住在這邊的時間畢竟很少,所以這房子裏連口熱水都沒有,還需要阿樂去現燒。

好在每周都有娘姨來打掃兩次,所以屋子還算整潔,也換上了冬天的被褥,顧翰林和羅雲澤兩人一起将人擡到了二樓的卧室。

羅雲澤笨手笨腳地研究這屋子的供暖系統,顧翰林則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醫藥箱,從裏面拿出一個布包,裏面是一整套的金針。

“開始吧……”

阿樂打了熱水上來,給羅夏至擦了擦冰冷的臉和手,顧翰林捏着針走到床邊。

捏着細針,顧翰林在羅夏至的腦袋和耳朵後面下針,一邊紮一邊看着他的反應。

總算下了幾針之後,本來呆滞的眼珠轉了一圈,一股淚水湧上了眼眶。只是他依然不說話,雙手握拳,将那片灰燼攥的死死的不松開。

“有反應了,太好了!”

坐在床的另外一邊,看着羅夏至眼中的淚水,羅雲澤激動地望向顧翰林。

雖然暖氣剛剛開始運作,但是此刻顧翰林已經是滿頭的大汗。

多久沒有捏着這短短的金針了,他自己怕是都不記得了。年少的時候,也如同大哥一樣,每天都跟在父親身邊背湯頭歌,看穴位圖,甚至在醫館忙碌的時候上去幫個忙。

後來去了醫學院念西醫,開始改拿手術刀。

畢業前,他在醫院實習的時候,卻看到了寧願把懷孕的妻子丢在醫院,死都不肯簽署剖腹産手術協議的愚昧丈夫。後來一屍兩命,母子俱亡,那丈夫還口口聲聲說是洋人的醫院害了他們,要大夫給他老婆償命。

受到了巨大的沖擊,顧翰林頓時覺得學醫救不了中國人,比起健康的身體,國民的精神才更需要被拯救。于是他放棄了家學淵源,轉而投身到了教育事業中去,為此和家中一陣大吵,幹脆離家出走,去了北平上學。

過去那麽多年,他從後悔過自己的決定,覺得自己選擇的道路是正确的。但是自從來到羅夏至的身邊,他這已經是第二次懷疑自己棄醫從文是否正确了。

過了一會兒,顧翰林一根根地将金針拔出,兩人圍在羅夏至的周圍,看着他的反應。

突然,羅夏至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捂着嘴巴,一臉痛苦的表情。

“洗手間在這裏!”

顧翰林見狀,急忙拉着他往房間外的洗手間沖去。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裏面傳來陣陣嘔吐聲和沖水聲。

過了幾分鐘,顧翰林攙着腳步虛浮,一臉蒼白的羅夏至回到了卧室,羅夏至總算不再是剛才全身僵硬的模樣,還開口問羅雲澤讨熱水喝。

“他這是怎麽了?怎麽吐了?”

羅雲澤遞過茶杯,輕輕地拍着他的背,心疼地問道。

“過度驚懼引起了腸胃痙攣,吐出來就沒事了。”

顧翰林扶着羅夏至再度躺回了床上,後者面色如同金紙一樣,閉着眼睛很久沒有說話。兩人見狀,也只能幹着急地坐着。

“蝴蝶……飛走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羅夏至終于睜開眼睛,小聲地自言自語說道。

“夏至你說什麽?”

顧翰林急忙低下頭,将耳朵貼在他的唇邊。

“我說……想回家。”

“好,回家。”

羅雲澤立即拿了帽子站起來,準備到樓下吩咐阿樂用車。

“翰林跟我一起回去。”

羅夏至緊緊地握着顧翰林的手,堅定地看着一臉意想不到的羅雲澤。

“你這是……”

“他必須跟我一起。我要帶他回去見姆媽。”

顧翰林的內心也是同樣的驚駭,他萬分沒有想到,羅夏至會選擇在今天,在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後,選擇和白鳳凰攤牌自己和他的關系。

“大哥,以後的人生中,我會遇到很多很多像今天這樣的事情。”

羅夏至擡起他和顧翰林十指緊扣的右手,用堅定而真摯的語氣說道,“我希望每一次,站在我身邊的,都是這個人!”

“夏至……”

顧翰林低頭看着他。

黑夜之中,羅夏至的眼睛仿佛淬了一層銀色的光。

“我不能讓他和我一起站在人群中,至少,我要讓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我的家裏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夏:我有了!我要帶他回去見我媽媽!

小可愛們,猜猜誰放的火?感謝在2020-10-22 17:25:51~2020-10-23 17:45: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韓文卿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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