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程遠聽到栗遙的聲音,擡了擡眼皮,唇邊扯出一抹笑意。一片雪落在他的眉心,他手指觸了觸這片冰涼,又輕輕閉上眼,一顆心跟這片雪似的,變得很軟很輕。
他此刻已經緩過來一些,覺得再調整一下或許還可以前行,可她偏偏又折回來,還叫他的名字叫得那麽動人,他越想心裏就越暖,心底猛然出現一個聲音,忍不住回答了她昨夜的那個問題——
會。
“程遠……”栗遙走過來,輕輕推了推程遠的胳膊。
程遠沒給任何反應,栗遙慌了,湊近他的臉又叫他一聲,“程遠……”
程遠睜開眼,擡手摸摸栗遙凍僵的臉,聲音沙啞,氣息仍是粗重,他說:“傻姑娘,回來幹嘛。”
栗遙一陣鼻酸,臉在他手心裏蹭了蹭,舉着手裏的氧氣瓶對他說:“是,我是傻,早知道帶上氧氣就好了啊。”
程遠慢慢坐起身來,撲了撲她身上的雪,問她:“哪兒來的?”
栗遙指了指她回來時的路:“遇到一個下山的人,他給我的。”
“這玩意兒一旦用了就停不下來了。”程遠說。
栗遙聽了,收回正準備打開氧氣瓶的手,“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程遠說:“還行。”
兩人又說了這麽些話,氣息都急促了起來,栗遙扶着程遠從地上站起來,“走吧,下山吧。”
程遠不動,問她:“怎麽了?”
栗遙說:“雪下得太大了。”
程遠沒吱聲,轉過身,牽住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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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遙又說:“冷,真走不動了。”
程遠沒停。
“程遠,一個半小時根本到不了,我們已經沒力氣了。”栗遙喊着。
程遠回過頭來,瞪着她:“你有力氣喊,沒力氣走?”
栗遙沒再說話,撐着登山杖,跟着他緩慢行走在山崖間。
意志力是可以沖破身體極限的。
兩個人走在風雪中,盡管身體難受至極,但內心的堅毅讓精神得到滿足,沖淡了身體的痛楚。
程遠是享樂主義者,旅行對他而言是疲憊生活裏的放松,絕不是吃苦。但栗遙顯然在今天的路途裏默默突破一些東西,也許是信念,也許是自身的怯弱,她一路上走得果敢堅定,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身後的程遠,因此頻頻回頭。
程遠在她數次回眸裏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和鼓舞,其實在她不知道的很多個瞬間裏,程遠都在跟放棄的念頭和受限的體能作鬥争,強迫自己一一跨過。
他總能堅持住,跟緊在她身後。
程遠決定自己停下來是怕栗遙帶着自己越走越慢,最終體能跟不上。可他沒想到,栗遙竟然會為放棄自己的執念,又折回來,而且決定不再前行。
在栗遙獨自往前走的時候,她一直不敢回頭,因為害怕看到程遠不在,她就失去了前行的勇氣。她走得果敢是因為他在身後,她走得堅定是因為他同樣沒有放棄。
當她穿過山口,一回頭身後只有茫茫風雪路,她想起他勸她前行時臉上那抹微笑,再也忍不住回頭找他。
他們一起走了大半程,若是最後的風景不能比肩欣賞,又有什麽意義。
如果要有遺憾,也該是兩人共有,這樣日後的歲月裏回憶起來,他們的記憶才會相同,才産生同樣的感受。
又過了幾個崖口,風雪更盛了,氧氣本就稀薄,吸進鼻腔口腔的更是濃重的風霜。他們停下來,靠在一起,撐着對方站立在原地,他們互相借力,靜待風雪能小一點,緩一點。
停了片刻後,栗遙耳邊的風聲裏夾雜進一句釋然的嘆息,她聽到程遠說:“霧散了。”
栗遙猛然回頭,看到路的盡頭出現一片藍色的湖泊。
那片奪目的碧藍被白雪環繞,絢爛的像黑夜裏明亮的星辰。
這一次,他們真的離目的地不遠了。
當栗遙站在牛奶海邊上時,她熱淚盈眶。程遠擁着她,拿出手機對她說:“我們一起拍張照吧。”
經歷了風雪後的兩張臉湊在鏡頭裏,牛奶海做背景,程遠在按下拍攝的那一瞬側頭吻住了栗遙的臉。
牛奶海是點綴在神山裏的一滴淚水,只有到達這裏的人才能感受到這十幾公裏的堅持是多麽值得。
因為步履艱難,所以眼下每一秒都彌足珍貴。栗遙手腳都已經凍僵,但程遠抱着她,熱烈地親吻她,她整顆心都是滾燙的。
在她心裏,如果沒有程遠,她不可能走完最後這段路。
他們緊緊依偎在湖邊的雪地裏,死死地銘記這個瞬間。
下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程遠突破臨界點後身體有所适應,倒是栗遙,身體底子弱,雖無高反,但經歷了一場暴風雪着了涼,現在一步一步走的格外艱辛。
山路斜坡衆多,程遠只得攙着栗遙慢慢返程,最後走到平地時,栗遙幾乎耗盡所有力氣,眼看她快要堅持不住,程遠将她背了起來。
後來程遠背着栗遙一路往前走,兩人穿過樹林,又跨過河流,雪一直下着。
山中萬籁俱寂,程遠耳邊不斷有栗遙呼出的溫熱氣息,他感受着她的心跳和她的依賴,忽然很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栗遙眼皮越來越重,她聽見程遠呼吸厚重,感受他腳步吃力,看見他眉毛上總是落滿雪花,她很想擡手為他掃一掃眼前的風雪,但又怕擋着他腳下的路,最終在恍恍惚惚中閉上眼睛。
快上木橋時,雪終于停了,栗遙慢慢睜開眼睛,對程遠說:“看着就在眼前,可是走起來為什麽要這麽久?”
程遠說:“你要是累了,就再睡會兒。”
栗遙“嗯”一聲,又摟緊他的脖子,“程遠,我心裏特別滿足,這是不是就叫做得償所願。”
程遠拍拍她的頭:“你開心就好,起碼亞丁不會是你的遺憾了。”
程遠,那你會是我的遺憾嗎?
栗遙卻沒有問出口。
“明天我要繼續往前走了,你呢?”快走到景區出口時,栗遙佯裝淡定地問出這句話。
程遠頓了頓,正要說話,栗遙揉了揉鼻尖,吸了吸鼻子,又說:“沒事,你就按你原計劃來。”
話說完,栗遙從程遠的背上下來,結果一個踉跄,差點摔在地上,程遠急忙撫穩她,“小心。”
栗遙心裏一緊,忽然側身抱緊程遠,窩在他懷裏:“如果明天就要分別,我其實也不遺憾的。”
程遠聽着栗遙的聲音,感受着這個強有力的擁抱,他揉了揉她冰涼的臉,“之前不是說好了嗎?如果西藏好玩兒,我去找你。”
栗遙本想問他為什麽不跟自己一起走,但很快意識到他這句話已經給出了答案。
于是她笑了笑,說:“好。”
兩人上了大巴車後,沒過多久,車就開了。栗遙頭痛欲裂,枕着程遠的肩膀很快就睡着了。
車裏沒有空調,車窗縫隙又有寒風襲進來,程遠擔心栗遙着涼,便從她的背包裏翻出紙巾将縫隙堵上,這一翻,看到一本小小的牛皮紙本子。
那天晚上他去找她喝酒,看到過這個本子,他猜想或許是她用來記錄旅行的,猶豫再三,還是沒忍住翻開了第一頁。
這本日記本只記過兩次,但每一次都提到了程遠,程遠認真看着,不知不覺地勾起了嘴角。
栗遙的字很大方,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空白紙頁上,她在日記裏稱呼他為“程先生”,描述的很有趣,其中有一句是——
“他是我見過的最喜歡喝水的人。”
車窗外的風景在倒退,栗遙熟睡在身側,眉心微微蹙起。程遠翻動着紙張,心裏仿佛經過了千山萬水,最後收集了一腔沉甸甸的情緒。
想了想,他從栗遙的包裏翻出一支筆,在本子的最後一頁寫下了幾行字。
收回日記本,他低頭吻了吻栗遙的額頭,緩緩閉上眼睛。
栗遙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人已經躺在客棧的房間裏,期間她隐約感覺到是程遠抱着她下了車将她送回到房間裏,正因為這樣,她才睡得格外安心。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栗遙猛地咳嗽了一陣後,撐起身體打開床頭的臺燈。
燈光微弱,窗外星星點點,她發現房間裏只有她自己,心裏空蕩蕩的,突然感到一陣難過。
摸到枕邊的手機,栗遙給程遠發了一條微信,等了許久,對方沒有任何回應。
穿上衣服,她打算去房間裏找他,結果看到客棧老板正在收拾程遠的房間,裏面幹幹淨淨的,連行李都全部消失。
栗遙急忙去找李師傅,李師傅剛回房間,也是一臉倦容,見栗遙神色慌張,他反應過來,放緩語氣對她說:“人已經走了。”
“走了?去哪裏了?”栗遙只覺得太過突然。
李師傅知道這兩人關系匪淺,示意她進門再說,但栗遙看見李師傅臉上的表情,一動也不動,又問他:“什麽時候走的?”
李師傅嘆了口氣:“我也覺得挺奇怪,早上他也沒提要走的事情啊,是兩個穿軍裝的人來接的,直接去了稻城的機場。應該是他家裏人吧,他的車都安排好了,有人給他開回北京去。”
栗遙想起早上那通電話,又想起他一整天的堅持,忽然明白過來。她心裏越發空了,又問李師傅:“他為什麽不跟我道個別再走?”
李師傅撓撓頭,說:“可能你睡得踏實,他又急着趕飛機,就沒有叫醒你吧。栗遙……”
聽見李師傅叫了她一聲,栗遙回過神來,“嗯?”
“你倆也不是不能見面了,我帶過這麽多人,人家後來都天南海北的又聚了,等他下飛機你給他打個電話……”
“李師傅,我先回去了。”栗遙卻打斷了李師傅的話。
話說完,栗遙轉身回了自己房間,李師傅瞧着她的背影,總覺得這姑娘更顯孤單了。他嘆了口氣,想到剛剛樓下見着程遠時,他跟他說的那句話——
“李師傅,這錢您真別退了,權當我拜托你照顧好栗遙,安安全全把她帶到拉薩。”
他問程遠:“栗遙知道你要走嗎?”
程遠抿了抿唇,片刻之後才說話:“讓她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