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投影
所有人都輕松地接受了裴景離開的事實，準确的來講，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氣。
一個文官帶着慶幸說道，“這尊殺神可總算走了！不僅他自己礙人眼，就來招來的人都那麽危險！”
荀彧擡眼看去，視線一一掃過衆人，見他們熱烈交談不同以往，默不作聲地垂下了眸子。
這才是所有世家和官員真正的樣子。
從前不過是被裴景的殘酷震懾才收斂着，如今也都放開了，若不是顧忌着他這個颍川荀氏的人，那些話怕是更難聽。
連劉協都覺劫後餘生，沒有制止他們的話。在他心裏，裴景為大漢江山出力不少不假，他把對方當作老師不假，但那人整個人攝人不好相與還帶來危險也是真！更何況就算最開始諸侯是攝于這人不敢擅動，到現在天下大定，裴景也就沒用了，要是這人一旦起了反心……
這麽一個威脅，還隐隐壓皇權一頭，就算什麽也不要、沒什麽野心，劉協也當然不會痛快！此前裴景離開去颍川的時候，他還與董承等大臣商議誅殺武安侯之事，只是他們還沒動手就來了個不速之客，如今走了，就當各歸各位，大夥都自在。
衆人看向荀彧的眼神裏隐隐多了興災樂禍，少數人還有些同情地看來。
荀彧看在眼裏，居然奇異地意識到衆人之前的想法，心一寸一寸涼了下去。
這就是朝堂，就是官場，就是人心。大漢原本已沉疴不少，如今不以雷霆之勢除之，反而在這裏商議這些……
劉協看向他，臉上的笑斂了些，“荀令君，裴卿走了，你也不要悲痛太過，往後還長，珍重才好。”
荀彧起身叩拜謝恩，“謝陛下關心，這事因武安侯而起，臣代元琢向陛下請罪。”
劉協擺手，“無妨！令君是令君，武安侯是武安侯，他的事怎麽能怪在你頭上？”
“陛下寬宏。”
荀彧擡眸，手中的玉圭捏緊，緩緩叩拜退回原位，微微閉了眼睛。
本厭惡與這些宵小共處一堂，但大漢天下未穩，他又是荀家長子，背負着雙重的責任，怎能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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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琢也不會希望他放棄的吧？
荀攸與奉孝尚在曹公那邊，上下和樂一心，他原本還想邀請兩人前來，但如今，不見這些肮髒也好。
雖然因為裴景之事有不少人暗地裏嘲諷，但他到底是颍川荀氏之後，也沒有人真當着面說過什麽。他拒絕了劉協和他父親提議的婚姻，一心撲到了政務上。
春去秋來，官越做越大，劉協也越來越信任他，眼見海內沉疴經由他手被一點一點除去，心中也有了些許慰藉。
不得不說，劉協是個好皇帝，聽得進勸，也能知人用人，把天下治理的很好。
春來上元，他便想起少年在萬燈之中希冀又專注的眼神，夏至便想起少年鼓搗冰飲吃葡萄的模樣，秋日又想起那人在梧桐樹上看着他的小心，冬天又懷念起總是略冰的身體鑽進他懷裏的感覺。
少年真的很惡劣。
可那雙眼睛也是真的純粹。
要比這世間大多數人都純粹。
歷經人心險惡，卻從未想過主動害人，天下又有幾人做得到？
他撫過鏡邊少年的頭冠，看向銅鏡，眼前一恍惚還以為那個不乖的少年乖乖坐在這讓他梳頭，定睛一看，卻只見他一人。
荀彧驀地一怔，發現自己鬓邊多了白發。
他又突然釋然了，少年還有那麽多的時光，而自己已經要老了，如何能陪伴那人一輩子呢？想起少年會因他離世而痛苦，他便心疼不已。好在元琢已然與兄長釋冰，那位兄長該能陪伴元琢一輩子的，不然這個脆弱的少年可怎麽辦？
一恍惚，就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荀攸到底還是來洛陽為官了，前些日子回了趟兖州，說起奉孝這些年被名醫華佗整治着戒了酒，又被曹操每天拉去習武，身體好了不少，所有人都很好。
荀彧輕輕點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都好便好。”
荀攸看着他那滿頭白發，心疼自家叔父，“叔父，元琢未必還能回來，您……”
總得找個伴！
“多謝公達。”君子眉眼溫柔看去，又看向身邊總多放着的一個杯子，“這些日子我常想起在兖州的日子，元琢總是喜歡靠在我身上，仿佛離不開我似的。說實在的，彧很喜歡被他依賴的感覺。那雙眼裏好像只有我。”
荀攸不忍地閉了閉眼，聽自家叔父調笑，“公達不也滿頭白發了？外面大雪紛飛，白發若雪染……這白發若真是雪染白的該多好，我還能再等等元琢。他若來了，找不到我，豈不是要傷心了？”
“是會傷心。”
少年特殊的嗓音響起，兩人一愣，荀彧期盼地按進了桌子半起身，擡眼看去，見少年穿着與裴晟當年如出一轍的白袍，被藍光映出些微的月色，一如當年。
荀彧怔愣地看着少年緩步站在他五步開外處，還以為是一場夢。
荀攸難以置信道，“元琢？”
裴景眼眶泛紅地劃過君子身上的每一處，露出一個乖巧的笑，“文若，我偷偷來看看你。”
荀彧跌撞起身，站在他面前，小心擡手想撫上他的側臉，少年的身形輕微波動，他不由一怔，見裴景擡手虛虛握住他的手，聲音似乎有些不真實，“這只是投影。”
“投影？”荀彧一怔，但心上人就在眼前，他顧不上考慮其他，只是些微落寞，微微扯出一個笑容，“元琢，在裴家還好嗎？兄長對你還好嗎？”
“我很好啊～”裴景看着他，輕輕歪了頭，帶着絲惡劣的笑意湊得近了些，“只是很想你，文若有沒有想我？”
荀彧輕輕一笑，“朝思慕想。”
在少年身上，時間都仿佛停滞一般，而他已然垂垂老矣。
“文若，”少年的唇貼在他唇邊，雖然毫無觸感，卻仍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少年狡黠偏頭，“我不嫌棄你的～你不許跟別人在一起！等着我，我一定回來接你！”
荀彧低低一笑，眉目溫柔，“好。”
“二公子！”那邊傳來遙遙的呼喊，裴景側頰一抽，挑起笑意眉眼彎彎地告別，“我就先走啦，一定要等我！我有辦法的，一定要等我！”
少年略急促地回眸，影像刷一聲消失掉了。
荀彧怔怔站立，擡手劃過眼前的空氣，劃到一陣冰涼。
荀攸這才回過神來，他當年沒有見過裴晟的下屬，不知道這些奇特的東西，縱然這些事曾經流傳了好一陣，但畢竟耳聞不如目見，這結結實實地給了他一個沖擊。
他回過神來立刻起身扶住荀彧，自家叔父相思成疾，又不顧身體長年辛勞處理政務，身體委實并不好，他趁熱打鐵道，“叔父見到元琢，已知他會回來，一定要更為珍重才是，若元琢回來不見你，豈非傷心？”
荀彧視線還留在眼前的空氣上，他的眉一蹙即分，點了點頭，“公達言之有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