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人相隔

今日卯時,荀攸依約到武安侯府接自己叔父,他們兩人均已告老,再去趟兖州見見故人,便可回颍川頤養天年。

“叔父呢?”他詢問荀彧侍從。

侍從拱手,“昨夜主公說不讓我等去打擾,我等也不敢進去,這會還在主卧呢。”

荀攸颔首,拄杖走到主卧外,輕輕敲了敲門,“叔父,攸來迎你回府。”

半晌無人應答,他心裏泛上不詳的預感,再次敲了敲門,聲音有些發顫,“已至卯時,叔父起了嗎?”

無人應答。

荀攸顫抖拱袖,“攸失禮了。”

他推開門進了主卧,繞過屏風,見床帏仍然放着,緩緩靠近,拉開了那層羅帳,露出裏面面色發白的人。

“叔父?”他試探着叫人,伸手探了探鼻息,大驚退了一步,被侍從扶住,泣而下跪,“叔父!”

人被運回荀府,放入棺木,府邸挂起白幔,設靈堂,拜祭之人來往不絕。

君子一生潔身自好,用情至深,無伴終老,無後而絕,到最後只有一個侄子和兩個侄孫為其守靈,時人莫不嘆息痛惜,百姓感念他的許多仁政,自發為他守孝,士子們懷念他的高尚,也為其吊唁。

劉協也親自前來吊唁,他如今也人到中年,深切領會到了荀彧用情至深,安撫着蒼老的荀攸,“逝者已矣……”他不忍地側眸,無意識掃過大堂門口,拍着荀攸的手,“卿且節哀……”

他的話音消失了,難以置信地再度轉身看着大堂門口,喃喃道,“武安侯?!”

荀攸一愣,随他看去,怔愣原地。

這人如同當年一般,一絲都沒有變。

淚水無聲滑落,他痛苦地閉了眼,心底湧上一股怨恨,既然回來,為何不早些?!哪怕早一天都好啊!叔父也不至于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含恨而終!

腦子好像被什麽東西糊住一樣,裴景不知道自己怎麽邁進這個挂滿白幔的府邸的,他還尚且帶了一絲期待,或許是文若娶了妻子,妻子逝世……只要他的文若沒事,就算娶妻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廳堂正中的靈牌擊碎了他的妄想,他看着那兩個熟悉至極的字,緩緩擡步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只是被行為的慣性驅策着上前,他越過鴉雀無聲的衆人,越過驚異難當的劉協,走到棺木一側,驀地擡手掀開了棺蓋。

嘭——

實木落地砸在地上的聲音不容小觑,衆人一震,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瘋子。

當年武安侯勾搭走荀氏頂梁柱,天下人都不看好,這武安侯為人乖戾狠絕,做事不擇手段,毫無下限,從上到下只有那張臉算好,縱然他不求名利,縱然他平定天下,也絲毫沒有影響他惡劣的總體評價。

當年上元來客的事早已被瞞下,如今小輩不知當年事,只知道武安侯一夜消失。他們都多多少少被君子提攜過,又聞君子往事,心中敬佩不已。如今,這個抛棄他們君子的武安侯堂而皇之地又回來了,剛好卡在君子逝世第一天,要說他什麽都不知道誰會信?!而且剛來就掀了人棺材板,他跟荀先生是有仇嗎?!

幾個年輕官員當場就忍不住了,沖上去就罵了個痛快。

而被罵的人只是近乎丢了魂一般看着棺木裏躺着的人。

荀攸怒,看向那幾位士子,“攸知諸位對叔父維護之心,但叔父方才離世,各位便要在他靈前如此辱罵他的心上人,你等究竟是前來吊唁還是前來挑事的!”

那幾位士子一噎,愧疚地垂了頭。

裴景對他們的指責充耳不聞,只是坐在棺沿上,看着棺裏的君子先生,他緩緩伸手探着那人鼻息,又按在那人脖頸上,往下按在胸膛上,沒有呼吸,沒有脈搏,沒有心跳。

真的已經死了。

他無力地閉了眼,翻了個身躺在這人身邊,蹭了蹭這人的脖頸,眼角緩緩滑落一滴淚,他聲音輕緩近乎呢喃,“文若,為什麽不多等我一天……一天就好……”

我可以用基因修複延長你的生命,但我沒有辦法起死回生啊!

外界的聲音逐漸消失,直到荀攸起身過來,看着棺中少年,“元琢,攸知你心悲痛,但人死燈滅,無力回天。你就讓叔父安心下葬吧!”

裴景胸腔裏擠出一絲短促的聲音,擡眸看着他,眸底無意識流露一絲期待,“文若有給我留什麽話嗎?”

荀攸頗為不忍,側過身子不去看他。

沒有……裴景垂眸看着無知無覺的君子,湊過去輕輕吻了那雙唇,“對不起,文若,我一定讓你傷心了……可我不甘心……”

他趴在君子耳側,伸手從懷裏拿出一個裝了藍色溶液的試管,把那裏面的基因修補劑全部傾倒出來,然後摸出袖口藏着的利刃,跪着撐起身子,顫抖着手剮了一點人體組織。

“對不起,文若,很快就不疼了。”他撕裂自己的裏衣為君子包紮好,把試管封存放好,轉身邁出了棺木。

劉協細致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越來越心驚,這副模樣,與當年幾乎沒有差別。他清了清嗓子,“令君已年過七十,算是喜喪,裴卿節哀。”

裴景擡眼看了他一眼,那雙黑到幾乎沒有情緒的眼珠子吓了劉協一跳,陛下輕咳一聲,“朝務繁冗,朕就不多留了,裴卿保重。”

眼見皇帝倉皇離去,裴景收回視線,聽身側荀攸詢問,“元琢……接下來有何打算?”

他把棺蓋重新蓋好,接過孝服披在身上,跪在了靈前,“我是文若的未亡人,怎麽也該為他守靈,将他安葬。”他深吸一口氣,閉了眼睛忍住眼淚,眼眶卻霎時泛紅,“公達年紀也大了,還這樣勞累地操辦葬儀,謝謝你了,你歇一會吧。”

荀攸一嘆,艱難跪在他身邊,“元琢來這裏,那位兄長知道嗎?”

裴景眼睫一顫,“不知。”

“若他知曉,會對你如何?”

“……”

裴景垂眸,“不用擔心。”

“叔父已逝,但他絕對不願意讓你為他受牽連。”荀攸冷靜地看着正中的牌位,“叔父是要回颍川的,元琢走吧。”

裴景看他,“文若……想回颍川嗎?”

荀攸控制不住冷哼一聲,“難道你以為他還會想留在洛陽繼續等你嗎?三十二年啊裴景,整整三十二年!攸不能不怨!”

“抱歉。”裴景微微閉了眼睛,“但是,還是讓我送送他吧。”

他在這裏不吃不喝守了三天靈,親自把棺木扶出了洛陽城,看着荀攸和那兩位荀家小輩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離去,這才看向身旁的劉協,“陛下,關于你想知道的事,荀氏一點都不知道,還有,今日過後我就走了,不用再打這個主意。”

劉協想說些什麽,到底閉上了嘴,見他身形搖晃往城郊而去,轉身回城,又回眸看了那邊一眼,眯着眼看着親信,“跟上他。”

三十年保持一副樣子,這個人身上的東西,是個人都會觊觎!

裴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樹林中走去,渾身都沒有力氣,他艱難地找到飛行器,就見塞西爾冷着臉出現,對着他擡起能量槍,他腳步頓住,“塞西爾?”

塞西爾冷眼看他,緩緩扣下了扳機,砰砰兩聲,擊中了他身後跟着的人。

他回眸看去,神色也冷了下來,“小皇帝出息了……算了,呵,随他吧!”

“二公子,鬧夠了就回去吧,家主該擔心了。”塞西爾看他一眼,把上飛行器的□□扯得叮當響,面無表情地彎下腰,“請。”

裴景臉色蒼白地輕輕一哂,擡步上了舷梯,靠在座椅上閉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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