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開往醫院的車上,蘇行一直在跟他同學打電話。晏闌把他那輛改裝過的大G開得快要飛起來了,沒用十分鐘就從市局蹿到了醫大二院。他把車停到門口,說:“你先去,我停好車去找你。”
蘇行下了車飛快地往醫院裏面跑去。
醫院太平間門口,李麗紅見到蘇行趕來,連忙招呼道:“小行,這邊。”
蘇行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李麗紅面前,壓低了聲音問:“紅姨,怎麽回事?”
李麗紅搖了搖頭:“九點半大查房之後,她說想去衛生間,結果半個小時都沒有回來,護士找遍了骨科所有病區都沒有,找保衛科調了監控,發現她自己上了頂層,我們上去的時候晚了一步,沒抓住她。”
“我能看看她嗎?”蘇行問。
李麗紅點點頭,讓蘇行進了停屍間。
五分鐘後,晏闌也趕到了,李麗紅把晏闌攔在了停屍間外,說道:“你讓小行自己待一會兒。”
“他怎麽了?”
“他想他媽了。”李麗紅嘆了口氣,“小行他媽原來是我們醫院的醫生,後來出了意外去世了,他就是在這裏見了他媽最後一面。謝瑤跟小行他媽長得有點像,尤其是右眼那顆淚痣,位置都幾乎一樣,我昨天見到謝瑤的時候都恍惚了一下。”
靠!怎麽會這麽巧!晏闌回憶着昨晚蘇行的一舉一動————他看到醫院大門時候的遲疑,李麗紅見到他時候的意外,還有他對謝瑤超乎尋常的耐心,以及後來明顯的心不在焉,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幾次走神……
李麗紅兀自說道:“他媽走的時候他才七歲,那麽小的孩子就沒了媽,後來他爸又……唉……我們都心疼他啊!我還記得他很小的時候,他爸工作忙,家裏沒人管,他媽就帶着他到科裏來,他從小就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可他媽走了之後他說什麽都不肯再來我們醫院。前幾年他上大一的時候,學校給他分到了我們這兒病理科見習,他愣是跟學校用半年的基層法醫門診來換,都不願意來我們這兒。昨天見到他,我還以為他好了,沒想到這又……”
“什麽叫好了?”晏闌問。
李麗紅說:“他一直對他父母的事情避而不談,七八歲的孩子怎麽可能不想爸爸媽媽,那會兒他同學也肯定拿他父母的事情說過他,可他從來都不跟我們說,也不哭不鬧。雖然那些年心理疾病并不被人們重視,可我們都是學醫的,多少有些了解,當時就有人說他這是典型的回避症狀,想給他做個評估和疏導,但他那時候已經懂事了,我們不可能勉強他做什麽,而且我們院也沒有兒童心理學的資質,他除了不來我們醫院以外別的都挺正常的。後來他師父王軍相當于是領養了他,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照顧,我們也就沒再提這事。”
晏闌現在真的是一個頭兩個大了!
“那他母親是怎麽……”晏闌話還沒問完,蘇行就走了出來,晏闌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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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行看到晏闌之後便換了一種狀态,說道:“李老師,得麻煩您跟晏隊說一下謝瑤出事時候的情況,還有監控我們也要看,還有……晏隊,我想請求屍檢。”
“蘇行!”走廊盡頭傳來一個聲音,緊接着一個人就飛快地跑到他們身邊,“蘇行你怎麽樣?”
那人直接站到了蘇行身邊,然後朝着李麗紅點了點頭:“李老師好。”
蘇行:“晏隊,這是我同學韓子敬。”
晏闌沖韓子敬微微點頭,然後說道:“我們別在這兒說話了。”
李麗紅說:“醫院旁邊有個咖啡廳,去那裏吧。”
五分鐘後,四人坐到了咖啡廳裏。
李麗紅仔細講述了一遍謝瑤跳樓時候的情況,晏闌聽完之後問:“您确定謝瑤是見到有人上去之後才跳的?”
李麗紅點頭:“确定。因為她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晏闌追問道。
李麗紅喝了口咖啡,說道:“她當時看見我們上去,轉過身來笑着對我們說‘你們來了啊?那我可以走了。’然後就往後一仰,直接摔下去了。”
晏闌:“我剛才已經叫我同事來封鎖現場了。他們一會兒就會把勘察結果告訴我。蘇行,你對謝瑤的死因有懷疑是嗎?”
蘇行半天沒動靜,韓子敬在旁邊叫道:“蘇行?蘇行?你領導問你話呢!”
“嗯……嗯?什麽?”蘇行回過神來,“對不起晏隊,我走神了。”
晏闌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問題:“我是問你,剛才為什麽要申請屍檢?”
蘇行:“我想确認她死前是否處于意識清醒的狀态。李……咳,謝瑤是我們案子的相關人,現在突然死亡,應該可以申請屍檢吧?”
晏闌點了點頭,說:“我給王老發過消息了,胖兒他們也已經跟轄區派出所協調過了,現在全部移交給我們。”
韓子敬拍了拍蘇行以示安慰,然後對晏闌說道:“我從我的專業角度來分析一下,晏警官您随便聽聽。”
晏闌點頭:“你說。”
韓子敬說:“我沒有給謝瑤做過心理評估,所以一切都只是基于蘇行昨晚告訴我的情況,我只能做大概的推測。首先,蘇行說謝瑤有自殘行為,她手臂上多處抓痕可以證明,但我卻并不認為她有自殺傾向。謝瑤的自殘行為更像是一種焦慮轉嫁,簡單的說就是用肉體的痛苦來緩解精神上的痛苦。其次,蘇行昨晚提到的,謝瑤說自己記憶有問題這個措辭,确實值得懷疑,我曾經見過這樣的案例,我原本是想今天來跟謝瑤聊一聊的。只可惜晚了一步……還有一點,就是剛才李老師說的,她死前說的那句話,她說的是‘我可以走了’,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如果沒人來,她就不可以走。”
晏闌問:“你的意思是……她是等到有人上去找她才跳下去的?”
韓子敬:“有這種可能。”
晏闌搖了搖頭:“她是一個連被家暴都不願意報警的人。怎麽會有這種讓人看着她死去的想法?!而且昨晚她在……昨晚她在蘇行的安撫下情緒很穩定了,會診之後醫生也給她開了藥,怎麽會一夜之間就想着要自殺?”
韓子敬問:“您聽說過心理暗示嗎?”
“聽說過,但是不太了解。”
韓子敬說:“從心理學專業來說,我們把心理暗示分為自我暗示和他暗示。自我暗示其實很常見,比如對自己說‘我不困’、‘再堅持一下’、‘我能做到’之類的,都算是自我暗示的一種。而他暗示就是來自于外界的暗示。其實大衆概念裏的心理暗示大多指他暗示,就是來自環境和他人的暗示。我在想……”
蘇行在這時突然站了起來,說道:“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
“蘇行?”晏闌皺着眉問道,“你怎麽了?”
蘇行沒有理他,直愣愣地往衛生間跑去,韓子敬連忙站起來跟了上去:“我去看看他。”
晏闌本想跟過去看,可他的電話卻偏偏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他向李麗紅示意了一下,便起身走到咖啡廳外接電話去了。
“胖兒,什麽情況?”
龐廣龍在電話另一頭說道:“老大,痕檢這邊說現場腳印和指紋混亂,暫時沒什麽結果。從監控來看,謝瑤是自己一個人走到了頂樓,在樓上站了小半個小時,等有人上樓之後轉過身說了句什麽,然後就直接摔下去了。視頻我發給視偵組,他們初步結論說謝瑤是自己下去的,沒有被脅迫束縛的情況。醫院保衛科說上頂樓這個門一直就是壞的,好幾年了,醫院的人都知道。因為住院部上面幾層是高幹病房和病理科,都配有獨立電梯,一般病人和家屬不會往上走,所以這個壞門也一直沒修。另外,謝瑤掉下去的方向正對着醫院的教學部,那邊是臨床實習的學生和部分住院醫的宿舍,所以沒有引起醫院病人的恐慌。”
晏闌想了想,說:“痕檢完了事就可以撤了,我這邊有點事情,晚點過去,你先找謝瑤的責任護士和管床大夫聊聊。”
“明白!”
晏闌挂了電話準備往回走,看到蘇行已經回到了座位上,只是他臉色發白,發梢沾了水,領口也有些濕,看起來像是剛洗過臉的樣子。晏闌滿心的疑慮,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如今蘇行身邊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長輩和明顯更了解他的同學,晏闌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特別多餘。他停住了腳步,拿出手機在搜索欄裏輸入了“回避症狀”這四個字。
————回避症狀是指在創傷性事件後,患者對與創傷有關的事物采取持續回避的态度。回避的內容不僅包括具體的場景,還包括有關的想法、感受和話題。患者不願提及有關事件,避免相關交談,甚至出現相關的“選擇性失憶”……
……患者常與人疏遠、不親近、害怕或不願與別人有情感交流……
……回避症狀又稱回避(躲避)反應,是PTSD的核心表現之一……
“晏隊您知道PTSD嗎?”
“之前大學時候跟心理學系蹭過課,這種病人在發病的時候都有預兆。”
“我不喜歡活人。”
“我更願意一個人待着。”
“謝瑤,我是來幫你的,我知道你很痛苦……”
“我爸媽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對我來說這沒什麽不能提的……”
“晏隊您不用在意……”
……
蘇行這幾天說過的話一句接着一句地往晏闌腦海裏沖,頂得晏闌太陽穴猛跳。他伸手去兜裏摸煙,又想起蘇行好像不喜歡煙味,他沒有辦法,只好深呼吸了幾下,勉強調整好心緒,走回到桌前:“抱歉,剛才接了個同事的電話,我們繼續說。”
韓子敬看了一眼蘇行,說:“蘇行不太舒服,要不讓他先回去吧。”
“我沒事。”蘇行端起咖啡說道,“你剛才說到心理暗示了。”
晏闌剛被壓下去的煩躁又冒出來了,他奪過蘇行手裏的杯子,重重地摔在桌上:“不舒服就不要喝咖啡。”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固。
李麗紅說道:“我醫院還有事,不能陪你們太長時間。這樣吧,我看蘇行今天狀态不太好,要是沒事的話就回家休息一下,子敬你給晏警官留個聯系方式,有什麽事你們再聯系。晏警官你……你也別太着急。”
韓子敬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晏闌說:“那就聽李老師的。我送蘇行回家,晏警官您有事随時給我打電話。”
“我回局裏。”蘇行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法醫室還有事,子敬你回去吧。”
“……”韓子敬擔心地看着蘇行,“那你坐我車吧。”
蘇行搖搖頭:“不用,我坐晏隊的車回去。謝謝你子敬,等我忙完了請你吃飯。”
往醫院停車場走的路上,韓子敬一直試圖勸說蘇行跟自己回去,可蘇行只是簡單地應付着他,看起來是不太想說話。晏闌在他們身後保持着十步的距離,一直到蘇行在那輛黑色大G車邊站定,晏闌才跟了上來。
韓子敬有些意外:“這是……”
“我的車。”晏闌開了鎖,說道,“蘇行上車去吧。”
蘇行點了點頭,轉身上了車。晏闌靠在車旁對韓子敬說:“韓醫生,能不能告訴我蘇行這是怎麽了?”
韓子敬苦笑了一下,說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們同學這幾年,他什麽都不告訴我。”
“他剛才去衛生間……?”
韓子敬搖了搖頭:“他把自己關在隔間裏,我說話敲門都不理我,後來我說他要是再這樣我就踹門了,他才出來洗了把臉,還是什麽都沒說。”
“好吧。”晏闌無奈地說,“我先送他回去,之後我會聯系你的。”
韓子敬看蘇行已經坐到了晏闌的車上,也就不好再說什麽,眼睜睜看着晏闌把車開離了醫院。
車開上主路,晏闌說道:“我送你回家。”
蘇行盯着窗外輕聲說道:“回局裏吧,我師娘在我家。”
晏闌:“你這樣回局裏幹什麽?!”
蘇行:“我去休息室躺一會兒就好。”
“……”晏闌壓住火氣說道,“你那邊門上有礦泉水。”
“謝謝晏隊,我不渴。”
晏闌直接把車停到了路邊,他按亮雙閃,轉過身看着蘇行,說道:“你到底怎麽回事?”
蘇行慢慢回過頭來,笑了一下:“我沒事的晏隊。”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晏闌提高了音量,“你既然不願意跟我說,剛才又上我車幹什麽!跟你朋友走不好嗎?!”
蘇行低垂着眼皮,微微搖頭:“他不是我朋友,他只是拿我當病例,想分析我而已。”
“蘇行!”晏闌拉過蘇行的手臂想讓他面對自己,卻在一瞬間放緩了語氣,“怎麽這麽燙?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的晏隊。”
晏闌擡起手摸了一下蘇行的額頭,連忙關了車裏的冷風:“你發燒了你自己不知道嗎?!我送你去醫院!”
“不去醫院。”
“你……!”晏闌還是第一次被人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盯着蘇行看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道,“你也不打算回家是不是?”
沉默。
晏闌從後排座椅上拿出一個靠墊遞給蘇行:“自己打開,這是毯子。你要是拒絕,我現在就給你打暈了扔後備箱去!你自己選!”
蘇行愣了愣,慢慢地把靠墊邊緣的拉鎖拉開,蓋在了身上。晏闌在中控臺按了一下,看着蘇行這一側的座椅緩緩倒下之後才說:“你踏踏實實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謝謝晏隊。”
“閉嘴!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