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晏闌帶着王軍狂奔回家,在推開二樓蘇行房間門的一瞬間驟然松了口氣,蘇行還在床上睡着,晏闌心裏設想的最壞的情況并沒有發生。他放輕了腳步走到床前,蘇行像個小孩子一樣蜷縮在床邊一角,緊緊地拉住被子,床頭的燈并沒有關,映出了蘇行枕邊的一大片陰影,那是被水漬浸濕的痕跡。王軍跟着進了屋,快步走到蘇行面前,輕輕地給他擦去眼角的眼淚,然後對晏闌說:“你出去一下。”

晏闌點點頭,走出了房間,他在二層的客廳轉了一圈,最後到陽臺去抽煙了。晏闌其實之前從來沒想過父母雙亡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周圍人身上。晏闌母親病逝的時候他已經快十八歲了,勉強算是個成年人了,雖然跟父親的關系不好,但畢竟人還在,而且他還有舅舅照顧,一直也沒有真的體會過沒有親人孤立無援的日子。

可是蘇行……七歲沒了母親,緊接着又沒了父親,之後一直是被父親的朋友照顧長大,他的親人呢?!竟然就忍心棄他于不顧!那麽小的孩子,父母雙亡,這些年雖然王軍對他照顧有加,但畢竟不是親生的,他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又是怎麽把那些痛苦和難過掩藏起來?他每天都在笑,可那笑容背後是什麽?他隐藏起自己的痛苦、不表露自己的喜好,對誰都客氣有加,對誰都彬彬有禮。可在沒人的時候,他會在夢裏哭濕枕頭,他至今還沒有從失去雙親的陰影之中走出來,或許……他根本就走不出來。

“小行!小行!是我!你醒醒!”王軍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晏闌連忙掐滅了煙跑回房間:“怎麽了?”

蘇行抱膝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臂緊緊地環在一起,手指幾乎要掐進自己的肩頭。王軍坐在床上拍着蘇行的後背,焦急地勸道:“小行,叔叔在,不怕。只是噩夢,過去了,都過去了。”

晏闌連忙把窗簾按開,又去衛生間拿了條毛巾用溫水打濕,然後坐到床的另一側用毛巾給蘇行擦汗。蘇行卻像突然受驚了一樣,猛地推開王軍和晏闌,沖到衛生間,抱着馬桶直接吐了起來。

“蘇行!”晏闌跟着進了衛生間,“你怎麽回事?!”

蘇行吐得直發抖,半晌才勉強擠出三個字:“別碰我!”

晏闌:“…………”

王軍拉過晏闌的手聞了一下,推着晏闌就往外走:“他尼古丁過敏!你剛抽完煙別碰他!”

晏闌:“…………”

晏闌不再多待,跑回自己的房間飛快地洗了個手,又拽出一件新的衣服,拿出香水噴了幾下,再三确認自己身上沒有煙味之後才進了蘇行的房間。

蘇行已經躺回到了床上,王軍看他進來之後說道:“晏闌,你能不能替我照顧一下他?剛才所裏來電話,謝瑤的家屬同意屍檢,今兒法醫室就我和小行,他現在這樣肯定沒辦法工作。”

晏闌點了點頭:“您忙,我這邊目前沒什麽事,喬晨能替我盯着。”

晏闌送王軍到門口,看着司機把王軍接走之後才轉身回了屋裏。他走到廚房,把保溫箱裏的飯菜整理好端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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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行?”晏闌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這都下午了,你剛才又吐過,先喝點粥讓胃裏舒服一下吧。”

蘇行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晏闌把東西放到桌上,說道:“我剛才洗過手換了衣服,沒有煙味了。你要是想一個人待着,我就先出去,你有事再叫我。”

“晏隊。”蘇行的嗓音有些沙啞。

晏闌轉過身來:“怎麽了?”

“……”蘇行沉默了許久,說道,“對不起。”

晏闌笑了笑,說:“別想那麽多了,粥還是熱的,你趁熱吃。”

蘇行點點頭,然後伸出手去拿碗。晏闌卻連忙接過碗說:“還是我喂你吧,怎麽抖成這樣了?”

“剛才太用力了。”蘇行甩了甩手,“晏隊您放下吧,我一會兒自己來。”

晏闌舀了一勺粥送到蘇行嘴邊,蘇行遲疑了一下,就着勺子喝了下去。晏闌輕聲說道:“你的手是用來拿解剖刀的,你要對它好一點。以後難過的時候也盡量不要這樣,你可以抓一些軟的東西,別自己跟自己較勁。”

蘇行低聲說道:“對不起晏隊,我下次注意。”

晏闌嘆了一口氣:“這不是工作,也不是任務,你一直這麽跟我說話不累嗎?”

蘇行沒有說話,晏闌喂他一口,他就吃一口,很快一碗粥就見了底。晏闌問:“還喝不喝?我再去給你盛點兒?”

蘇行搖頭。

晏闌把碗放在一邊,把蘇行的手從被子裏拿出來,給他揉着至今還在泛白的關節:“你別跟我較勁,我幫你揉一揉你會舒服一些。你就當我是為這幾天對你的折磨賠禮道歉。”

“您沒有折磨我。”

“那天在箭海,是因為我身上的煙味才吐的吧?”

沉默。

“從科大回來,你在車上吃的是什麽?”

“鹽酸西替利嗪。”

“後來有難受嗎?”

“沒有。”

晏闌的按摩手法十分專業,蘇行覺得自己的手在逐漸恢複知覺。晏闌繼續問道:“你每次過敏都像今天這樣嗎?是一點煙味都聞不了嗎?”

蘇行:“我長期吃抗敏藥,一般都沒事。”

晏闌放過了蘇行的右手,又拿起了他的左手開始按摩:“剛才是什麽情況?”

“您的煙勁太大了。”

晏闌想了一下,自己常抽的确實尼古丁含量都不低。

晏闌又問:“上午在咖啡廳發生什麽了?”

蘇行小聲地說:“我……那時候有點不舒服,就去緩了緩。”

晏闌沒再追問這個不舒服到底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總之蘇行現在肯定是從心理到身體都不舒服。

晏闌按摩完蘇行的左手,擡起頭來說道:“蘇行,今天之後我不會再去追問你過去發生了什麽,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有時候掩飾自己不如袒露自己。你是一名警察,你應該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是什麽。如果你昨天明确地告訴我你不可以去二院,那麽我肯定不會帶你去,也就不會觸動你心裏的那些往事,那你現在應該在法醫室解剖屍體而不是發着燒躺在我家床上,我應該在隊裏帶着他們整理分析案情而不是在這裏給你按摩雙手。”

“對不起。”

晏闌繼續說:“喬晨乳糖不耐,所以隊裏買早餐的時候會少一杯牛奶,用豆漿來代替。林歡有很嚴重的酒精過敏,所以在外面吃飯聚餐的時候自然有人替她擋酒,王老不喝咖啡只喝冰可樂提神,所以隊裏茶水間的冰櫃裏永遠都冰着可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喜好和禁忌。你只需要說一句你聞不了煙味,我們抽煙的時候自然會避開你,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事,可你瞞着不說,自己吃藥,自己忍着,你不難受嗎?”

蘇行被晏闌說得有些發愣,最後只好默默地低下頭。晏闌摸了摸蘇行的額頭,說道:“還有點燒,剛才折騰這麽一出也夠累的了,你休息吧,我就在外面客廳處理事情,你有事叫我。”

“晏隊。”蘇行緩了緩,說道,“您能再給我一個枕頭嗎?”

晏闌站起身走到衣櫃旁,從最上面那層拿出一個枕頭遞給蘇行:“沒枕套,你湊合着用。”

“謝謝晏隊。”蘇行接過枕頭便不再說話。

晏闌見他這樣也就不好再說什麽,把房門虛掩上之後就到陽臺去打電話了。

“喂,哪位?”

“是我。”

“闌闌?你換號了?”

“沒有,這個是我私人號,你存一下,工作號電話太多。”

“好好好!我這就存上!你手頭上那個案子用不用————”

“不用。”晏闌生硬地打斷道,“我自己可以。”

“你注意安全,注意身體,限期破案壓力大,但也別太較勁,實在不行就跟你劉叔說。”

晏闌:“快到8月了,我打電話就是提醒你一下,你別忘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才再次傳來聲音:“我知道了。”

“那天我會在上午八點半去,一個小時就走,其他時間你随意。”

“……闌闌,我們就————”

“我去忙案子了,挂了。”晏闌挂斷了電話,靠在陽臺的欄杆上長出了一口氣。

晏闌走回客廳,從沙發後面把電子黑板拉出來,拿着筆在上面開始整理案件信息。四名死者,再加上跳樓身亡的謝瑤,時間、地點、人物關系、已知信息、可疑和待查部分……

很快電子黑板就被不同顏色的文字和箭頭填滿了,他站在黑板前思索着整個案子,一轉頭瞟到了蘇行的房間,連忙奔了過去————床上沒人!

晏闌一把推開房門,跟站在衛生間門口的蘇行四目相對。晏闌松了口氣,說:“吓我一跳。”

蘇行:“我就是想洗把臉。”

晏闌:“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還難受?”

蘇行搖了搖頭:“沒事的晏隊,我好多了,今天麻煩您了,我————”

“你給我躺回去。”晏闌一聽到蘇行這麽客氣的說話就冒火,“要走也等退了燒再走,我不會讓你發着燒自己回家。”

“……”蘇行抱起床上的枕頭,“我是說,我去外面陪您想案子。”

晏闌咳了一下,問道:“你不再睡會兒嗎?”

蘇行搖了搖頭:“我不是感冒,睡覺也沒用,到了晚上就好了。”

“那你去沙發上坐着吧。”晏闌順手從衣櫃裏拉出一件金絲絨睡袍遞給蘇行,“不是感冒也穿上點,外邊開了空調,你身上那件是真絲的,一會兒會冷的。”

蘇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說道:“很貴吧?”

晏闌輕笑了一下,說:“眼光不錯,一拿就拿了最貴的。”

“啊?那我還是換自己衣服吧。”

“送你了。”晏闌走回到黑板前,“那櫃子裏都是我穿不了的,你穿着合适就給你了。不用推辭,要是喬晨穿得了還輪不上你。”

蘇行看晏闌那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就沒再說話,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把這睡衣拿走,臨走前放回房間裏就好了。

蘇行剛坐到沙發上,晏闌的手機就響了,他往茶幾上看了一眼,說道:“晏隊,是歡姐的電話。”

“接了開免提。”

蘇行猶豫了一下,接通了電話。

“老大你幹嘛呢!這麽半天才接電話!我剛跟陸————”

“歡姐,我是蘇行。”

“……”林歡沉默了幾秒,然後用難得溫和的語氣說,“小蘇?老大在你旁邊嗎?”

“歡姐,晏隊在我旁邊,你說就行,他聽着呢。”蘇行說完擡頭看了一眼晏闌,然後按開了免提。

林歡試探地叫了一句:“老大?”

晏闌:“說。”

林歡立刻開始說正事:“我剛跟陸卉梓聊完,謝瑤跳樓的時候她在宿舍睡覺,有同寝室的人能夠作證,另外前天她是夜班,李雷磊死的時候她在醫院,沒有作案時間,她說自己沒有見過李雷磊,對李雷磊的了解都是從謝瑤那裏來的。另外謝瑤的母親已經聯系到了,那個當媽的聽見女兒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們說要解剖屍體,她就說了一句随便就挂了電話,我已經跟當地警方聯系了,她是謝瑤的直系親屬,總得把謝瑤的屍體領回去才行。”

“還有,李雷磊的母親剛才到了局裏,是喬副接待的,有什麽問題讓他跟你說。還有張佳一,白白送她去車站一會兒就回來,張佳一她跟張明志的關系很差,這次她在家裏也沒發現什麽有用的東西,不過小姑娘挺配合的,她說她被欺負的事情她初中同學很多都知道,因為張明志曾經喝多了到學校去鬧過,當時還報了警,當地派出所只說醉酒鬧事,罰了錢就讓張明志回家了。這件事在學校裏傳開了,不過好在她遇到的老師同學都不錯,一直都在幫她,後來有一段時間還有幾個男同學輪番送她回家,她也在幾個女同學家裏借住過。”

晏闌在黑板上張佳一的名字下面寫了“同學”兩個字,然後問道:“哪個學校的?”

“靈岩三中。”林歡繼續說道,“這個就是我想說的關鍵點,張佳一跟我說,今年春節的時候她們初中同學聚會,她才知道她有一個同學上了科大,叫錢鵬,這個錢鵬人挺好,但就是有一點,喝多了什麽都說。那次聚會他就喝多了,張佳一從他那裏得知了科大有個老師對女學生動手動腳的,錢鵬還跟張佳一說,幸好她沒上科大,不然以張佳一的長相,難保不會被老師欺負。這個老師,就是羅平文。”

晏闌在一旁的空白處寫下錢鵬的名字,想了一會兒,問道:“你覺得關鍵在錢鵬身上?”

林歡說:“是。這是現在我們唯一能把兩個死者連在一起的線索。晏隊你想,錢鵬喝多了會跟張佳一說羅平文的事情,難保他不會喝多了跟別人說張佳一的事情。所以我讓張佳一把錢鵬的聯系方式給我,我正好要去科大見幾個學生,順便把錢鵬一起約到了科大見面。老大你要來嗎?”

晏闌看了一眼斜靠在沙發上的蘇行,說道:“你帶着白澤吧,我就不去了,我這兒還有事。”

林歡的聲音難掩笑意:“老大啊,咱們這兒好不容易來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小夥子,你不能全都占着吧?我不動你家神獸,你也照顧一下我呗?”

“我電話開的免提。”

“……”

嘟————林歡挂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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