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蘇行把頭支起來,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晏闌笑着又把他腦袋按了回去,說道:“3號那天是我媽的忌日,十六年整。”
“可……可是……”
“百度百科上沒寫對吧?”晏闌解釋道,“詞條是公司在打理,隐去了我媽的名字,一是因為我媽确實跟公司沒有任何關系,二是因為我的工作原因。我媽叫晏曦,我家公司用的就是我媽和我舅舅的名字。”
“對不起……”
晏闌:“沒事。我媽病了三年多之後走的,其實我心裏一直有準備,所以還好。不過說起這個,我确實應該跟你解釋一下。”
“嗯?”蘇行疑惑道,“解釋什麽?”
“關于白澤。”晏闌說,“我知道你剛來的時候一定聽他們開玩笑說過我跟白澤,包括今天孫銘睿也拿我們調侃,其實我跟白澤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媽是肝病去世的,當時全家只有我配型成功,但是我那時候才16歲,不能給我媽供肝,所以只能等肝源。原本已經等到了,結果出了點意外,肝源就順延給了我媽後面排隊的人。那個人就是白澤的母親,白澤的母親符合手術指征,但是他家裏很窮,如果給他媽做了手術,他就要辍學回家,如果他要上學他媽就得回家等死。當時白澤可能也就六七歲吧,我舅舅看他可憐,又怕他不肯接受我們的直接幫助,所以就以我的名義通過資助項目跟他結對,承諾一直資助他到大學畢業。同時跟醫院聯系,假借臨床試驗的名頭免了手術費和後續治療費用。白澤一直跟我有聯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原因,反正他最後是上了警校,他畢業的時候我托人把他弄到隊裏,也是怕他一個外地孩子被人欺負,在我手底下雖然累,但是待遇會好一些。”
蘇行靠在沙發上,緩緩地說:“你們都是好人,會有好報的。”
“我解釋清楚了,你不許吃醋!”
“我從來就沒吃過醋。”蘇行笑了起來,“要是你跟白澤真有什麽,喬副就不會起哄了,只會給你們打掩護。”
“就你聰明!”晏闌也換了個姿勢,盤起腿在沙發上跟蘇行相對而坐,“你什麽都不用買,我都替你準備好了。都是你工資買得起而且拿的出手的東西,不會讓你別扭的。”
“我還是給你轉錢吧。”蘇行掏出手機,“我現在吃住都在你家,再讓你這麽掏錢,總覺得自己像吃軟飯的。”
晏闌知道蘇行的性格其實很要強,于是說道:“行吧,那一會兒上樓我把小票給你,應該不到兩千塊錢。”
晏闌話音剛落,就看到蘇行直接轉了兩千給他。
“你幹什麽?”
“這樣我心裏踏實。”蘇行伸出手在晏闌手機屏幕上戳了兩下,直接替他按了收款,“我沒你想的那麽窮,我十八歲之前房子一直出租出去,那小區雖然破但是位置好,是學區房,又挨着地鐵,租金很高,那些錢師父一分沒動全都替我存着,我上學時還幫別人翻譯專業文獻掙外快,一直也不缺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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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晏闌把手機放到一旁。蘇行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主動問道:“你想說什麽?”
“我想知道你今天上午怎麽了,當然你要不想說就算了,別勉強。”
“腦子短路了。”蘇行淺笑了一下,“我去找江局聊了聊我爸的事,但他沒跟我說實話,我又想起你最近把我看得這麽緊,覺得你應該也知道,然後就感覺自己跟個傻子似的,你們都知道,但是都不告訴我。”
“我真不知道。”
“所以我說我想多了,我爸死的時候你還沒上大學,而且江局今早跟我說話的時候還特意支開了你,你肯定是不知情。”
晏闌問:“那你幹什麽又要躲?”
“我沒要躲,你都不聽我把話說完就急吼吼地拉我出去了。”
“你明明就是又要說自己不值得。”
“我是想說,之前那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我,确實不值得你的一番真心。”
“那現在呢?”
蘇行低下頭,第一次主動拉起了晏闌的手。晏闌心中一暖,笑着說道:“小刺猬,你不紮人的時候真的很可愛。”
蘇行又要把晏闌的手扔開,卻被晏闌一把抓住:“我不會放手了。”
“那……你能跟我說說你爸的事嗎?”晏闌問。
蘇行點頭:“我爸叫蘇榮,去世的時候38歲,警銜是二督,職務是市局刑偵支隊的副支隊長。當時江局是緝毒的正支隊長,師父是法醫室的主任,他們仨關系非常好,就有點像你和喬副還有餘支一樣。師父辦公室裏有一張他和我爸的合影,師父說那是我爸剛升二司的時候拍的,拍照的人就是江局。”
“江局為什麽沒一起拍照?”
“緝毒啊領導!”蘇行說道,“緝毒一線不能入鏡,我小時候一直沒見過江局,也是這個原因。”
“哦對,一下沒反應過來。”
蘇行繼續說道:“其實我小時候一度很痛恨警察,因為是這個職業讓我失去了父親,可是我長大了又非常想成為警察,因為我想知道我爸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是什麽樣子。我身體不好,挨不過警校的訓練,才跟着師父學了法醫。法醫室的那些人都奇怪我為什麽技術這麽好,其實是因為我上高二的時候就決定要學法醫了,那個時候師父就開始在家教我,還給我講遇到的各種案例,所以我實際學法醫的時間有七年,而且在正式工作之前就知道了很多只有在實踐中才知道的經驗。”
“你守着咱們省數一數二的大神,要是學不好可就太丢人了。”晏闌頓了頓,又問,“我記得你之前說你舅舅一家對你不好,那你爸這邊的親戚呢?他們不在本市?”
“我爸這邊沒有親戚了。我爺爺也是警察,早年間出任務的時候犧牲了,我奶奶在我剛出生沒多久也去世了,我爸是他們的獨子,所以我沒有叔伯兄弟。我從記事起就一直住在姥爺家,那裏離我爸媽上班的地方都近。其實我爸在家屬區有一套房子,是我爺爺留下的,我媽走了之後我爸就準備帶我回去,結果還沒收拾好他也沒了。師父原本想幫我争取留着那房子,但我不想去家屬區住,就把那套房還回去了,換了一筆補償,然後用我爸媽的撫恤金和那筆補償買了現在那套。”
“在家屬區有……你爺爺不會是蘇奕忠吧?”
“嗯?你知道?”
“咱們省第一位一級英模,我怎麽會不知道。到現在新入職的緝毒警都要學習他的事跡。”
蘇行微微搖頭:“被毒販打了五槍,一槍穿肺,一槍打中脾髒,兩槍卡在肋骨上,最後一槍爆頭,這事跡有什麽好學的?人死了就是死了,這些英雄背後都是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
“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政治不正确?”蘇行低着頭說,“可是我正确不了,那是我的家人。如果不是因為我爺爺這個一級英模,我爸可能也不會上警校當警察,也就不會死在查案的路上。一家三代警察,聽上去特別榮耀吧?結果只有我一個人還活着。”
“別說了。”晏闌心裏揪着勁得疼。
蘇行沉默了下來,這個話題他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被晏闌這樣一個把警察榮譽看得十分重要的人所接受,他揉了一下懷裏的抱枕,說道:“你要是覺得我這樣的态度不對,那我……”
“想什麽呢!我是怕你說完了心裏難受。我可不想你跑去找你那個不靠譜的同學咨詢解壓。”
“韓子敬嗎?”蘇行笑了起來,“你醋勁兒真大。我就是真的需要心理醫生也不會找熟人。”
“你最好是。”
“嗤嗤————”廚房高壓鍋上汽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聊了二十分鐘了。
蘇行放下靠枕說道:“再有十分鐘就差不多了,我去炒菜。”
晏闌用手臂壓住沙發靠背,靜靜地看着蘇行的背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錯看了蘇行,蘇行根本不需要照顧,不需要別人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雷區。他內心足夠強大,他可以坦然面對外界的一切,他不是風雨飄搖之中一株無力自保的嬌花,而是巋然不動的參天大樹。晏闌之前面對蘇行的時候難免“父愛泛濫”,總覺得蘇行需要保護,可實際上在沒遇到自己之前,蘇行也并沒有被別人欺負得活不下去。晏闌及時遏制住了自己的“聖父”心态,真正地開始正視蘇行。
“吃飯了。”
“來了。”晏闌走到餐桌旁,桌上兩葷一素一湯,兩副碗筷已經擺好。
蘇行把圍裙解下搭在椅背上,給晏闌遞上滿滿一碗米飯:“你傷還沒好,這幾天先不要想着減肥的事了。”
“你呢?”
“做完飯就不太想吃了。”蘇行盛了湯到自己碗裏,“你吃就行。”
“那以後就不要做了,我叫人做完送過來。”晏闌又補充道,“而且我要減肥,你飯做得太好會消磨我的意志。”
“這應該是鍛煉意志的好時候才對。”蘇行說,“一桌飯菜就能把你收買了,領導,你這立場不堅定啊!”
晏闌:“那得看面對誰。面對罪犯我肯定立場堅定,面對你嘛……那就沒什麽立場了。”
蘇行揶揄道:“這麽惡心的話說出來都能面不改色,領導你臉皮真厚。”
“惡心嗎?我沒覺得。”
“真的很惡心,我連湯都喝不下去了。”
“那我不說了。”晏闌道,“你好歹吃點,不然晚上會餓的。”
“餓了再說。”
“半夜吃東西你不怕胖嗎?”
“我又不用保持身材。”蘇行挑了下眉,“而且我還年輕,還可以再胡吃海塞幾年。”
晏闌翻了個白眼:“不提年齡還可以好好聊。”
蘇行:“年齡是閱歷的象征,怕什麽?現在女人都不怕老了,怎麽你還這麽介意年齡?”
“以前不介意,現在介意了。”晏闌給蘇行的碗裏夾了菜。
蘇行偏着頭想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說道:“十八歲和十歲之間是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但三十二和二十四之間就沒那麽大差距了。而且我那天說你歲數大也只是開玩笑,你別往心裏去。”
“我可沒那麽小心眼。”晏闌喝了口水,把話題引向了別處,“對了,你生日哪天?我那天匆忙掃了一眼,就記得是11月,沒記住具體日子。”
“29號。”蘇行說,“但是我不過生日。”
“不喜歡?”
“嗯,不喜歡。”
“知道了。”晏闌說,“一會兒你要沒事陪我看會兒監控?那些中藥店的監控我還沒看完。”
“好。”蘇行把碗筷放下,“我先去洗個澡,你慢慢吃。”
好像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一切都沒變。晏闌已經不是十多歲熱血上頭的小孩,也不再是二十多歲驚天動地的年紀,回到家中有人跟他對坐閑聊,一起吃頓飯,就已經可以滿足他幾乎全部需求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定了,塵埃落定。
飯後,兩個人坐在二層的沙發上用投影看着一段又一段的監控視頻。在換視頻的空隙,晏闌笑了一下,說道:“人家約會都是看電影,咱們這又是在幹什麽?”
“看監控啊。”蘇行輕聲回答。
晏闌無奈地搖搖頭:“诶,你分析分析,兇手到底為什麽要分屍?又為什麽要帶着擔架?”
蘇行想了想,說道:“分屍或許是為了加大破案難度,至于擔架……我猜兇手中可能有人體力不行。”
“兇手體力不行?你怎麽判斷的?”
“注射。”蘇行解釋說,“丁義手臂上那個針眼用的是專業注射針頭,進針角度在20到30度之間,是标準靜脈注射的角度,可不是所有人都會注射。現在現場痕跡證明最少有兩名兇手,我覺得有可能是一個殺人一個僞造吸毒證據。”
晏闌微微點頭,又問道:“你覺得兇手知道他殺錯人了嗎?”
“我猜他知道。”蘇行說,“按照丁義顱骨損傷來看,兇手不僅是讓他死,更是不想讓別人認出他。但是我又想不明白兇手為什麽要把頭留在屋裏,要是我發現殺錯人,我估計會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徹底把屍體全扔了。”
晏闌聽蘇行語氣平靜地把自己帶入兇手的角度進行分析就頭皮發麻,他連忙打斷道:“蘇法醫,請教個專業問題,有沒有萬全的毀屍滅跡的方法?”
“沒有。”蘇行斬釘截鐵地說,“那些什麽強酸腐蝕、高壓鍋化骨也只是說說而已,實際操作起來非常困難,且不說工業用酸管理嚴格,就算家裏有高壓鍋,那分離人體組織、把骨頭砍到能放入高壓鍋裏的長度也是很麻煩的事情,一般等不到痕跡消失就會被別人發現。再加上現在幾乎到處都是監控,抛屍更容易被發現,如果說十幾年前毀屍滅跡還有可能,現在就真的非常難了。”
“所以我們一定能找到證據。”晏闌按下了播放鍵,“你要累了就去睡,不用陪我。”
“不累。”
兩個人就這麽安靜地看着監控記錄,一直到接近淩晨。晏闌轉過頭想讓蘇行去休息,結果發現他已經睡着了。
“還說不累,嘴真硬。”晏闌輕輕挪開蘇行懷裏的抱枕,一手從他的肩胛骨下穿過摟住手臂,一手伸到腿彎下,把蘇行打橫抱了起來,徑直走進了主卧。
蘇行睡得很熟,并沒有因為挪動而被驚醒,他安靜地躺在晏闌那個超寬雙人床上,緊閉的眼睛和微微向下垂的嘴角顯示出和平時不一樣的感覺,蹙起的眉頭中大概藏着許多不為人知的隐秘心事。晏闌低下頭在蘇行的前額上落下一個吻,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晚安,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