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審訊室內,晏闌雙臂環于胸前,面無表情地看向何浩明,說道:“聊會兒。”

何浩明其實長得并沒有“兇神惡煞”,成澄之所以那麽怕他,大概還是因為他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狠戾。

何浩明端坐在約束椅上,直視着晏闌,問道:“聊什麽?”

晏闌随手一指:“為什麽要紋這麽一個圖案?”

“喜歡。”

“這鱷魚可太醜了,跟你的形象一點都不符合。”

“這不是鱷魚。”

“不是鱷魚嗎?”晏闌故作好奇地把身子往前探了一下,“張格跟別人說他的文身是鱷魚,我看你這個跟他的一樣啊。”

“他知道個屁。”

“他學的你?這玩意這麽醜有什麽好學的?你們倆這審美我可真不敢恭維。”晏闌仔細觀察了一下何浩明的表情,心中有了判斷。他接着說道:“不繞彎子了,這次殺了人,知道自己出不去了吧?”

“知道。”

“家裏也沒什麽人了吧?”

“是。”

“那就行。”晏闌微微點頭,“處決之後屍體捐嗎?”

“……”何浩明沒有回答。

晏闌輕笑了一下,說:“怎麽着?以為自己殺了三個人還能無期?就你這罪行,死緩都沒戲,別做夢了。”

Advertisement

在觀察室裏的白澤小心翼翼地提問:“喬副,不是兩個人嗎?”

“老大在詐他。”喬晨說,“我們懷疑何浩明就是殺害丁義的兇手。”

“可是我們一直都沒找到證據,這樣能行嗎?”

“這不算誘供。”喬晨解釋道,“現在證據是有指向性的,只是沒有指紋毛發之類确鑿的證據。但是你看老大進去之後的提問和何浩明的回答,他已經承認了認識張格,也承認了殺人。這種情況下老大那句話算是一種試探,看他對于自己殺人這件事的态度,從而來選擇不同的審訊方法。”

“這能看出什麽?”

喬晨說:“何浩明脾氣大、易沖動,很有可能是沖動性人格。但同時他又很‘油’,之前入獄的經驗讓他對咱們的審訊方式有所了解,這種人我們稱之為‘老油條’。這種老油條不好審,得用不同的方法。剛才老大已經成功讓他生氣了,人在憤怒的時候會暴露許多本性,所以嫌疑人情緒激動不是什麽壞事。還記得之前審陸卉梓的時候老大一直在玩筆嗎?”

白澤點頭:“記得,胖哥後來還想跟老大學怎麽轉筆呢。”

“那是因為陸卉梓抗壓能力弱,精神不易集中。”喬晨解釋道,“老大通過轉筆來吸引陸卉梓的注意力,在她分神的時候很容易問出實話。”

“我還以為那是無意識的動作。”白澤驚訝地說。

“審訊室內的一切都有用。”喬晨說道,“你看老大,他剛才貌似是随意提到了文身,但其實這是他的切入點,因為我們之前懷疑這個文身有特殊含義。何浩明的反應則證實了我們的猜測,接下來老大又進一步着重提到張格,何浩明果然生氣了。”

“他那是生氣嗎?我怎麽覺得是嫌棄?”

喬晨問:“通過表情和語氣看出來的?”

白澤點了點頭。

喬晨解釋道:“雖然人在表現厭惡情緒的時候也會眉毛下垂,但剛才何浩明更明顯的是眼睑緊張和瞳孔放大,這是很典型的憤怒表情。他用嫌棄和厭惡的語氣來掩蓋他的憤怒,然而這點小伎倆在老大面前沒什麽用。”

白澤又問道:“那……晏隊是發現他生氣了才刻意轉了話題?”

“是。記住,審訊的時候切忌被嫌疑人帶着走,如果剛才順着他的情緒繼續問話,這段審訊就沒意義了。”喬晨用下巴指了一下何浩明,“老大生硬地切斷了話題,何浩明的憤怒沒有得到宣洩,已經轉變成了一種內在的壓力。如果他沒有殺丁義,這種壓力和被冤枉的憤怒就會疊加在一起;如果他真的殺了丁義,他可能會冷靜下來開始猜測我們到底知道多少。無論哪一種,他的情緒都會再次發生變化,相對的面部表情也會有所改變。”

“好厲害啊……”

喬晨笑道:“你成天抱着那本犯罪心理學,不如多看看老大審訊,理論知識再好最後也得在實踐中應用。”

白澤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都是業餘時間看的。”

“知道你好學,我們都看在眼裏。”喬晨拍了下白澤的肩膀,“來,你試着分析一下現在何浩明的心理活動。”

白澤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然後猶豫着說:“他……他現在不說話了,但是眼睛好像在向右下方看,他在回憶嗎?”

喬晨笑而不語,只是示意白澤繼續觀看。

審訊室內,何浩明已經沉默有一會兒了,晏闌倒也不着急,只是安靜地看着何浩明。又過了大概三分鐘,晏闌用筆敲了敲桌子,說:“來吧,先從最近的聊,你跟葛文亮一直合作得挺好的,為什麽突然要殺他?”

何浩明的肩膀有輕微的松動,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說道:“因為他歲數大了,腦子不靈光了。”

晏闌:“我之前跟他有過一面之緣,老頭除了絮叨一點兒,看起來還挺不錯的,怎麽就不靈光了?”

何浩明很坦誠地說道:“之前他跟我說萬無一失,但是你們卻到他店裏去查那個什麽烏的藥,明顯就是被你們抓到把柄了。而且他竟然招了一個警察家屬到店裏看店,他知道我太多事,必須得死。”

晏闌并沒有去深究這段漏洞百出的話,他順着提問道:“所以你用川烏來殺害張格,是葛文亮告訴你的方法?”

“是。”何浩明回答,“老葛說那東西有毒,而且還不穩定,死了之後不好查出來,我就讓他幫我找那藥。”

“東西是他親手給你的嗎?”

“讓店裏那個小孩兒給我的。”何浩明頓了頓,突然問道,“是不是那小孩兒告訴你們的?!”

“那倒沒有,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晏闌平靜地繼續提問,“說說怎麽殺的葛文亮吧。”

何浩明說:“那天你們從店裏離開沒多久我就被老葛叫去了,老葛覺得我跟他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要跟我商量怎麽應對之後再來調查的警察,但我不想被他拖累。第二天中午我拿了紅酒去他店裏,趁他不注意把他常吃的安眠藥磨碎了混在紅酒裏,然後等他睡過去之後把門窗都關嚴,往屋裏灌了煤氣。”

“哪來的煤氣?”晏闌問。

“之前我住的地方附近有個換煤氣的店,我偷了個煤氣罐出來。”

“空的煤氣罐呢?”

“扔了。”何浩明說道,“扔到那附近的垃圾場裏了。”

晏闌用筆把桌子上的案卷合起來:“行,那就聊到這兒吧。”

“……”何浩明擡起頭看向晏闌,“你不問了?”

晏闌打了個哈欠:“我困了,回去睡覺。”

“咱還得找證據。”晏闌在推開觀察室門的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喬晨低着頭把消息發完之後才出聲:“已經讓一組去找煤氣罐了。你什麽想法?”

“必須找到他跟丁義案之間的鐵證,不然他不會吐口。”晏闌揉着眉頭說,“他知道認了丁義案的後果,所以在我們沒亮底牌之前他不會交代。在審訊上拖時間只能是下下策,拖得太明顯他肯定就知道我們沒證據了,所以必須得抓緊時間。”

“叩叩叩————”觀察室的門被敲響。

“進。”

蘇行探頭進來,說:“我想起一件事,兩位領導現在有時間聽我說嗎?”

“去我辦公室吧。”晏闌看了眼表,又轉頭對白澤說道,“你也去休息吧,有事再叫你。”

“坐下說。”喬晨一進辦公室就把蘇行按到了晏闌正對面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到了旁邊。

蘇行劃開平板,調出了幾張照片介紹道:“左邊的是何浩明的文身,右邊的是張格的文身,這兩個人的文身都是同一種很少見的古生物,叫做滄龍。”

“嗯,這個我們都知道了。”喬晨說道。

蘇行接着說:“之前晏隊在我那兒看過,我們那個庫裏确實沒有這個圖案。但是我記得七年前一起命案的兇手身上有這樣的紋身。”

喬晨:“七年前?你還沒上大學吧?你怎麽會知道?”

“當時那個案子的受害者是師父負責解剖的,受害者臨死前用指甲在自己身上摳出了一個圖案,就是那個圖案最後成為了破案的關鍵。當時師父為了那個圖案查了好多圖冊,所以我有印象。先開始看張格身上的紋身沒認出來也是因為他那個文身不像,何浩明的文身因為角度問題,也确實不太明顯。但是剛才你們押送他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全部圖案,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晏闌問:“你說的是‘二零三案’嗎?”

蘇行:“具體是什麽案子我不知道,我印象中是冬天,春節前,那名死者有皮膚劃痕症,所以才能在自己身上描出兇手的文身。按時間算你們應該都參與了那個案子。”

“皮膚劃痕症?”喬晨思索了一下,“我想起來了!确實是‘二零三案’,我是那年元旦之後調到刑偵來的,那是我到刑偵之後的第一個案子。那個案子的兇手叫方……方什麽來着?”

“方宗宇。”晏闌接話道,“可是方宗宇已經執行了死刑,而且他的親屬關系中沒有張格,也沒有何浩明。”

蘇行微微搖頭:“我覺得不是張格,而是跟何浩明有關系。張格那個文身看着就跟個贗品似的,可能是別的什麽緣由,但是何浩明身上那個跟當時兇手身上的文身非常像。兩個殺人犯身上都有同一種很少見的圖案,這種事情的概率應該不大吧?”

晏闌把電腦屏幕轉了一個角度,飛快地在系統裏查找了起來。

蘇行擡頭看了一眼天花板,輕輕皺了下眉:“怎麽你辦公室裏也有監控?”

“那能怎麽辦?”喬晨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撐着頭,“省廳要求啊!所有獨立辦公室和集體辦公區都要安裝監控,方便督察和巡視員監督工作。現在整棟樓裏沒監控的地方也就茶水間、各層的休息室還有衛生間。”

蘇行撇了撇嘴:“隔壁俞江市的市局就沒這配備,一直都說咱們市局是省廳親兒子,這被監視起來的親兒子好像待遇也不怎麽好啊!”

“資源傾斜也是有代價的。”喬晨調侃道,“要不是晏闌這張臉啊,估計茶水間也得給裝上監控。”

“我這臉要是有用,辦公室就不會有監控了。”晏闌把屏幕轉向喬晨和蘇行,“方宗宇的紋身在後肩,并不在手臂上。不過我記得方宗宇挺配合的,那個案子也沒什麽問題,證據鏈很完整,就是搶劫殺人案。”

蘇行問:“死者是什麽職業?”

喬晨回答:“學生。科大的研究生,她導師一直對這件事特別自責,那天如果不是她導師讓她回學校拿材料,她也就不會撞上方宗宇。”

“受害人是化學系的……”晏闌看向喬晨,“她導師前些年辭了學校的工作,在瑞達生物的研發部門帶團隊,當年瑞達生物能拿下芬太尼的生産許可,她導師有很大的功勞。”

聽到這裏,蘇行站起身來說:“你們繼續想吧,我只是提供一個情況,剩下不該我聽的我就不聽了,省得你們犯錯誤。”

喬晨連忙說道:“這又後半夜了,你趕緊去休息室睡會兒吧,別跟着我們熬了。”

蘇行笑了笑,說:“我睡到中午才起,沒事,你們忙吧,不打擾了。”

喬晨送走蘇行之後意味深長地看向晏闌,晏闌擺了擺手:“他姥爺剛去世,我可能在這種時候對他做什麽嗎?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解釋什麽啊?”

“我這是把你的歪心思扼殺在搖籃裏。”

“別解釋,我不八卦你們!小蘇臉皮薄,到時候惹急了還得你去哄,我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嗎?!”喬晨坐回到椅子上,指了指電腦,“你想說什麽?”

晏闌把屏幕轉到喬晨面前,喬晨順着晏闌手指的方向看去,上面赫然是“恒衆興”三個字。

“我去……”喬晨驚詫地看向晏闌,“你個烏鴉嘴!這都能行?!”

“恒衆興這條看門狗,真的挺忠心的。”晏闌長籲了口氣,“我們查到大案了。”

喬晨問:“翻得出來嗎?”

“現在丹卓斯出事,周桐薇雖然明面上脫了身但肯定禁不住細查。我們手上還有曾誠那一幫人,再加上何浩明的口供……”晏闌狠狠地說道,“我就不信我撬不動這塊石頭!”

“你怎麽了?”喬晨伸出手在晏闌眼前晃了晃,“你跟這些人有什麽深仇大恨啊?這麽激動幹什麽?”

“以前沒有,但是現在有了。”晏闌推開喬晨的手,“寧偉的血檢結果顯示他體內含有γ-羟基丁酸成分。你知道寧偉的情況,你覺得他可能吸毒嗎?在丹卓斯的時候他一直在搶我的酒喝,你猜如果我當時在那裏喝了酒,又沒有後援,我現在會怎麽樣?”

喬晨:“……”

晏闌兀自笑道:“市局刑偵支隊長在夜店服用毒品,和前來調查的分局刑偵隊撞了個正着。只要我當時喝了一口酒,無論之後發生什麽,我都說不清了。”

喬晨倒吸了一口涼氣:“卧槽!這他媽是要往死裏弄你啊!”

“所以,這已經不是我想不想的事了。”晏闌說道,“是我必須把這個毒瘤挖出來,不然我周圍的所有人,你、蘇行、隊裏的這些人、我舅舅一家、包括我爸,都有危險。我不想當年我爸的事情重演,我一條命無所謂,但是我不能把周圍的無辜人牽連進來。”

“怎麽會這樣……”喬晨喃喃地說,“這事怎麽就發展成這樣了……”

“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晏闌安慰道,“我這是邪神護體,誰沒事敢招惹閻王啊,是吧?!”

喬晨瞪了一下晏闌,說:“不是每次都那麽好運氣的,你小心點兒吧。”

“我知道,你先別跟蘇行說,他自己就夠危險的了,我怕他多想。”

喬晨滿臉嫌棄地說:“三句話離不開蘇行!我真受不了你!”

晏闌把電腦屏幕轉回來,說道:“出去時候關門。”

“不管!”喬晨站起來往外走,“還跟我擺上譜了,自己關!”

“謝了啊!”

“你大爺的!”喬晨還是幫晏闌關好了門。

晏闌坐在辦公椅上,盯着屏幕發呆,眼前那些文字表格漸漸模糊解體成碎片————他這幾天接收的信息太多,大腦過載了。

不過他“重啓”的速度很快,片刻之後那些支離破碎的橫豎撇捺又重新拼接了起來。晏闌猛然坐直了身子,有一根若有似無的線被搭了起來,他在鍵盤上敲擊了幾個字母,猶豫片刻,按下了回車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