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晏闌拿着一摞卷宗走進了審訊室,開門見山地說道:“跟你說件事,恒衆興所有人都被控制住了。”

何浩明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随即就變成了釋然和輕松。

晏闌狀若不見,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說:“我睡醒了,繼續聊會兒。”

何浩明偏着頭看向晏闌,說:“這次聊什麽?老葛還是痦子?”

“都不聊。”晏闌頓了頓,“聊聊你這個文身。”

“沒什麽可聊的。”何浩明的語氣冷了下來。

晏闌從卷宗裏拎出一張紙,讀道:“滄龍,中生代海洋中最大的頂級掠食者,生活于白垩紀的馬斯特裏赫特階的海洋中,分布于世界各地。群肉食性海生爬行動物,擁有巨大的頭部、強壯的颚與尖銳的牙齒,外形類似具有鳍狀肢的鱷魚。”

何浩明明顯感到十分意外。

“确實挺少見的。”晏闌把紙放到一旁,“不過我見過一個同樣的。”

何浩明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痦子那個是四不像!”

“我沒說他,我說的是方宗宇。”

何浩明的瞳孔迅速收縮,放在桌子下面的雙手無法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晏闌又翻了一下卷宗,從裏面捏出一份檔案,不帶任何語氣地讀了出來:“方宗宇,男,霁州省俞江市俞寧縣人,七年前因為搶劫殺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行刑時40歲。”

晏闌看何浩明不說話,于是接着說道:“你也是俞寧縣人,跟這個方宗宇還是同村,年紀又相當,應該對他有印象吧?被他殘忍殺害的那個女生叫做唐倩倩,當時23歲,是平科大的高材生。她腹部被捅了六刀,身體裏一半的血都流沒了,她拼勁最後一口力氣用指甲在身上劃出了一個圖案,就是那個圖案幫助我們抓住了方宗宇,你應該知道是什麽圖案對吧?”

何浩明的後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像一根被拉扯到極限的皮筋,仿佛下一秒就會崩斷。

晏闌加快了語速:“我當年剛好參與了這個案子的偵辦,我記得我問過方宗宇後不後悔,他說他只後悔去做了文身,如果沒有那個文身,他根本不會被警方抓到。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不過看這個情況,就算他說過你也不記得了,不然你也不會跟他一樣栽在了文身上。你們倆應該關系不錯,他那個文身在左肩上,正常情況下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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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肩!”何浩明脫口而出,“他的文身在右肩上!”

“成了!”在旁邊觀察室裏的林歡拍了一下手,“老大就是老大!太牛了!”

蘇行坐在角落裏,看着晏闌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了何浩明的痛點上,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會不會也這麽對待我?

蘇行猛地搖了下頭,這是真的胡思亂想了。

審訊室裏,晏闌平靜地看向何浩明,說:“既然都說到這兒了,那就聊聊方宗宇吧。”

何浩明的肩膀驟然松弛了下來,他用有些沙啞的嗓音問:“能給根兒煙嗎?”

晏闌從兜裏掏出一根煙扔給他,接着說道:“好久沒聽到方宗宇這個名字了吧?要說他也是命不好,作案的時候正好是春節前,社會影響惡劣,又因為死者家屬都是知識分子,充分利用了輿論的力量。他大概自己也沒想到最後連死緩都沒有,給他了個立即執行。”

何浩明深深吸了一口煙:“他……走的時候什麽樣?”

“沒痛苦。”晏闌平靜地回答。

何浩明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文身,低喃道:“那就好。”

林歡看着何浩明神情的變化,自言自語道:“這何浩明和方宗宇不會有事吧?”

“不是。”蘇行說,“他們是親人。”

“親人?”林歡轉過身看向蘇行,“你怎麽知道?”

蘇行用手指了一下單面玻璃,并沒有回答。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那種表情,何浩明就是在懷念親人。

林歡順着蘇行手指的方向看去,何浩明已經開始交代了:“我爸在我三歲的時候病死了,我媽在何家村過不下去,就帶着我回了娘家。嫁出去的女兒帶着外姓兒子跑回娘家,方家村的人也容不下我們。我們的日子一直過得不好,為了補貼家用,我媽經常半夜上山去挖野菜,然後挑着擔子去集上賣。後來有一天,她在下山途中被毒蛇咬傷,撐着回到家沒多久就咽氣了。我就成了孤兒,還是一個外姓的孤兒,方家村裏沒人願意搭理我,只有宗宇哥對我好。他在方叔叔面前跪了一天一夜,之後方家的飯桌上就有了我一副碗筷。我勉強讀到初中畢業就跟着宗宇哥出來打工掙錢。他一直跟我說他是給別人開車,但我其實知道他在幹什麽。我不覺得有什麽錯,這個社會本來就是弱肉強食,自己不強就別怪別人欺負你。”

晏闌問:“他在幹什麽?”

“給大老板賣命。”何浩明冷笑了一下,“那些眼高于頂的上等人看不起我們,但還得用我們。宗宇哥不知道怎麽搭上了關系,完成一單生意能拿好幾萬。那時候的好幾萬,相當于現在的幾十萬,誰能不心動?我就求着宗宇哥帶我一起幹,他死活不同意,跟我大吵了一架,我氣得直接走了。大概一年之後吧,他找到了我,我們倆聊了一次,我答應他好好工作掙錢,他也答應我不去做那些太危險的事情。那時我發現了宗宇哥後背的文身,他告訴我他認識了一個姑娘,是個文身師,這個圖案是那個姑娘給他文的。我以為他要金盆洗手準備成家了,結果他說,幹了他這一行是不可能成家的。想想也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成了家反而是累贅。沒過多久他就說接了一個大活,事成之後要離開平潞一段時間,然後給了我三十萬塊錢。”

“七年前?”

何浩明點頭:“對。沒想到事情成了,他也被抓了。當時你們在找他的近親屬和朋友,我還以為你們會找到我,但是并沒有,宗宇哥早就跟我徹底切斷了關系,大概是早就意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他托人給我傳了話,讓我拿着錢好好生活。”

“誰給你傳的話?”

“那個給他文身的姑娘,我不知道她叫什麽,我也只見過她兩次。”何浩明嘆了口氣,“一次是她給我送消息來,還有一次是我找到她工作的文身店,讓她給我文了這個圖案。後來她就消失了,聽她同事說是去別的城市了。我們這種在外邊漂着的人,哪兒都能待,哪兒都能活,沒什麽家的概念。”

“知道是誰讓方宗宇去做的這件事嗎?”晏闌問。

何浩明彈了一下過長的煙灰:“是老板。但是為誰做的就不知道了。我們只負責做事,不該打聽就不問,問也問不到。”

“那就說說你為什麽不聽方宗宇的話吧,他讓你好好生活,你卻跟他走上了同樣的路。”

“不是我,是老板找到了我。宗宇哥出事之後,有人到我家來把我帶走,他說他是宗宇哥的老板,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幹。”何浩明無奈地笑了一下,“我有什麽資格說不願意?我知道他們抓我的目的,有我在手,宗宇哥就不會把他們抖出來。反正宗宇哥不在了,我活着也沒什麽意思,怎麽都是過剩下的日子,對我來說沒區別,就跟着他們一起了。”

“之前你持刀傷人,也是接的活?”

“是。”何浩明點了下頭,“不過那人沒死成,我也沒死成。”

審訊室裏的溫度适宜,可晏闌卻感到一陣難以抵抗的寒意。七年前被方宗宇殺死的唐倩倩、五年前被何浩明弄傷後來又死于車禍的楊靈昌,這兩起案子看似沒什麽關聯,但背後卻是同一批人在謀劃。每年平潞市發生的各類案件近千起,有多少帶有意圖的謀殺混在其中,變成了“車禍”、“意外”、“報複社會”……

晏闌問:“說說這次吧,你剛出來怎麽就接了活?”

“痦子是我自己要殺的。”何浩明回答,“他憑什麽用那個圖案!那是宗宇哥的!他以為文了那個文身我就能帶着他!他癡心妄想!”

“你怎麽認識他的?”

何浩明說:“在丹卓斯。我出來之後被安排到丹卓斯看場子,老板說丹卓斯是自己的地方,我們平常就混在丹卓斯裏面,看那些客人幹什麽,防止有在裏面鬧事的,有時候也幫着處理一下垃圾。痦子在裏邊拿貨,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什麽貨?”

“什麽都有。白粉、冰、芬太尼、還有papaya之類的,痦子經常拿的是冰。有一次我們在處理正在散冰的人被痦子撞見了,他才知道我是看場子的。後來他就經常約我,想通過我拿到更純的貨。我只負責看場子,老板不讓我們碰這些東西,我就說我沒貨,他以為我是糊弄他,三天兩頭地纏着我,後來竟然偷偷去文了個滄龍。我進過局子,你們有我的照片,如果他帶着這個文身犯了什麽事,你們很有可能會聯想到我,這是給老板找麻煩,所以我就想把他處理掉。”

“說具體點兒。”

“他之前租了個房子,用送餐的名義送貨,但是沒幹幾天就被警告了,說是有人不讓他這麽幹,開門臉兒太危險,還說要把打開的窗戶給封上,找我借車。我本不想搭理他,就先糊弄了過去。後來跟老葛說起這事,老葛就提醒我可以借這個機會藏屍。然後我就按照老葛的安排去聯系他,還替他去建材市場拉了磚回來。他以為跟我交上了朋友,但實際上我那個時候就已經準備好弄死他了。我去煙酒店買了一瓶好酒,又點了幾個大菜,把老葛給我的藥磨成粉放到紅酒裏,送他上了路。”

江洧洋和劉毅一來就聽說晏闌在審訊,連辦公室都沒回直接走進了觀察室,在觀察室裏的幾個人接連起身讓座。江洧洋看了一眼屋裏人,最後把目光定在了藏在角落裏的蘇行身上,蘇行知道避無可避,于是起身叫了聲:“江局。”

江洧洋擡起手看了眼手表,問:“王軍今天回來,你怎麽沒去接?”

“啊?師父沒跟我說他要回來。”

“飛機十點落地,還來得及,開我車去吧。”江洧洋把鑰匙扔給蘇行,“注意安全,有事打電話。”

“好的江局。”

另一邊審訊室內,晏闌還在專心地跟何浩明問話:“你和葛文亮是怎麽認識的?”

“老葛是我的顧問。”何浩明回答道,“我們每個人在幹活之前都要有一個‘顧問’來幫我設計行動。之前那次就是老葛給我設計的,我明明紮準了,但誰知道那人心髒沒長在該長的地方。”

“你們幹活還有顧問?”

“肯定要有啊,我們什麽都不懂,顧問給我們設計好怎麽做,我們照着去做就行了。從行動地點、時間到行動結束後的逃離路線都有人幫我們設計。”

晏闌接着問:“那你之前為什麽會被抓?”

“因為我接的是‘有去無回’,就是要暴露自己,讓你們把案子定性為‘随機作案’,這樣老板和下單的人就都安全了。”

晏闌:“你之前說殺葛文亮是因為他知道你太多事,現在呢?是不是該說實話了?”

何浩明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因為暴露了。你們到店裏調查川烏之後,我去了一趟麒麟巷,發現那裏被拆了,我就知道暴露了。這件事因我而起,你們遲早會查到我頭上,我和老葛私下行動,被公司知道了肯定也是死。老葛說他都這歲數了,既不想被警察抓走,也不想被公司弄死,反正他老伴兒死了,兒女都在國外定居,也不用他再拼命掙錢,早晚都是死,不如他自己選個日子。那天中午他自己把安眠藥磨碎了放在酒裏,我們倆吃了最後一頓飯,然後我送他走了。”

“那你呢?”

“我得活着把事情都扛下來。”何浩明搓了一下臉,“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已經查到了公司。”

“說說那個在城中村被你殺死的人。”

何浩明說:“我從來沒接過那麽急的活兒。當時我在丹卓斯看場子,有一個人拿着公司的會員卡找到我,說讓我去殺個人。我知道有那張卡的都是客戶,但實際上那卡沒什麽用,沒有人會拿着這張卡直接找我們,因為跟我們直接接觸就意味着有風險。我當時看到那張卡就給老板打了個電話,他讓我把電話給那人,他們聊了一會兒,老板就說讓我立刻去。”

“那人是誰?”

“姓魏,具體叫什麽不知道,好像是你們的人,我聽他手下叫他‘魏隊’。”

觀察室裏的江洧洋立刻對林歡說:“去把魏屹然的照片給他送進去。”

林歡一陣風似的跑出觀察室,留下的人都沉默不語。這世上還有比警察買兇殺人還荒謬的事情嗎?白天手握着公權利器,晚上卻做着殺人越貨的勾當。

審訊室裏何浩明繼續交代着:“我是開着公司的車直接去的,在半路接到了老葛。老葛估計是從床上被叫起來的,睡衣都沒換。我們一路躲着監控繞到城中村,等快到的時候老板打電話說只要現場不留下我們的痕跡就行,把屍體扔在那裏自然會有人收尾。當時我手邊沒有趁手的工具,就拿車上的千斤頂先給他砸暈了。老葛歲數大了擡不動他,正好車後面有副擔架,我們倆一起把那人弄到了床上,結果發現砸錯人了。”

“然後你們幹什麽了?”

“當時老葛已經把藥打進那人身體裏了,說什麽都晚了。老葛說只要想辦法讓警方誤認為死的就是原本我們要殺的人就行了。對方要求僞造死者吸毒的假象,藥打了,再把臉毀了,應該就認不出來。後來老葛又說能通過指紋查到人,我們拿電鋸把他手鋸了,但是鋸了手之後就太明顯了,最後就幹脆把他給拆了,留一個被毀容的頭給你們,然後把那個帶針眼的胳膊扔到容易發現的地方。”

晏闌自忖見識過許多窮兇極惡的犯人,在自己頭腦風暴搞陰謀論的時候也曾想過恒衆興就是一個罪犯的容身之所,一定是肮髒到了極點。但此時聽何浩明把這些事情親口講述出來,還是讓他覺得胃裏一陣翻騰,他端起水杯,把杯子裏的冰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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