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誤解

寬敞明亮的會議室中一片寂靜。

段景升坐在實木會議桌這頭,公安局的三位主要領導位于上首,會議室中四個人誰也沒說話。

市局局長趙川和段景升父親是多年老友。

段景升進市局時,趙川還在副局任上,他眼看段景升逐漸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刑警隊隊長,破獲大案重案無數,胸前功勳章密密麻麻多得擠不下。

市局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或許黨委書記可能犯錯,但段景升段隊長絕無可能。

他行事果決、腦子比誰都清醒,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時候做,他心裏門兒清,他有條不紊、擁有強悍的體力與自制力,盡管為人冷酷不茍言笑,但任誰認識之後都要佩服。

就是這麽一位從不犯錯的段隊長,把無辜的法醫林端推向名為小白鼠的陷阱中。

“齊青不該死。”

趙川以食指敲擊桌面三次後,段景升終于嗓音嘶啞地開了口。

趙川眉峰動了動,他身旁年約四十五的法醫科科長任平成拍案而起,指着段景升斥責:“胡搞!”

趙川擡手,虛虛一攔發怒的任平成。

段景升面不改色注視着趙局長。

趙川沉吟片刻,雙手交握置于桌面,開口解釋道:“法醫屍檢報告顯示,齊青生前注射了大量芬太尼,車禍發生時他已經神志不清,談不上千鈞一發之際扭轉車頭放林端一條生路。”

“當時就算沒有林端,在過量麻醉劑作用下,齊青也極有可能發生車禍。這件事不能簡單怪到林端頭上。”

任平成搖頭嘆氣,他親自從寧北大學醫學院法醫系招來林端。

這兩年法醫人才不多,任平成非常看重年紀輕輕就研究生畢業的林端,結果段景升給他搞了這麽一出。

擅自把危險程度未知的生物記憶芯片Cats移植入活人腦內,段景升簡直就是膽大妄為、目無法紀!

任平成越想越氣憤,老法醫枯瘦幹皮的黃黑臉漲紅,他指着毫無悔意的段景升,手抽筋似的哆嗦。

趙川拍拍他的肩膀,任平成難以下咽地忍住了暴怒。

“本來明年就能去省廳,”趙川端起搪瓷大茶缸,呷一口淡茶,幽幽道:“這樣一來,你的前途也毀了。”

段景升那張輪廓深邃硬朗的臉,任誰看了都要贊一句堂堂相貌,此刻卻陰沉着,他不再主動開口。

“哼,前途?”任平成冷笑:“趙局,他家啥背景咱還不清楚?!他爸段鎮南,本市最大房地産開發集團騰景老總,他是騰景少東家,他們家全國倒騰土地呢,離了咱窮酸的公安局,正好回去繼承家業呗。”

“前途,他倒好,無緣無故就把林端的前途毀咯!”任平成性格耿直,牛脾氣虎了這麽多年,還沒怕過誰,此刻把面前的實木桌拍得砰砰作響。

趙川擺了擺手,這麽些年,他也算看着段景升一路走來。

俗話說,不了解下屬的領導不是好領導,段景升這麽做,緣由幾何,趙川差不多也知道些。

“我知道你和齊青關系鐵,他殉職你很難過,你認為當時林端如果不出現,齊青或許不會為避讓他而急轉彎,摔下大橋喪失性命。”

趙川慢條斯理地說:“但我們做警察的,凡事講證據。法醫的屍檢報告就是證據,那麽大劑量芬太尼,齊青當時根本沒有駕駛能力,就算沒有林端,他發生車禍也是大概率事件。任法醫也跟你講清楚了,或許當時本田急轉彎,并非為了避讓林端,本田行駛路線混亂,極有可能是齊青神志不清下錯誤轉彎導致。”

段景升始終沉默不語,大部分時候,沉默代表默認,但就眼下情況而言,沒有人懷疑,段景升正以沉默對抗趙川的分析。

“你不相信,你還是認為,沒有林端,齊青不會死,是嗎?”趙川年紀大了,眼皮厚重地耷拉着,眼袋明顯,他重新拎起茶缸,低頭喝水。

沒有人說話,會議室中,四個人皆屏住呼吸,誰也沒想到趙川局長會直接拆穿段景升的想法。

段景升挺直的上身後仰,他抱起雙臂,面無表情地看着三位領導。

“罷了,我們今天來也不是跟你做思想教育的,你違反規定,組織上給了處罰,停職查看。”趙川擺擺手:“回去反思一段時間,順便相親。”

段景升的母親把兒子沒對象這事跟趙川念叨好幾遍了,這次停職,一是懲罰,二就是給個機會,讓段景升回去把自己的事處理幹淨。

段景升坐直身,輕輕蹙了下眉頭,他沉聲道:“不用了。”

三位領導起身正欲離開,聞言均是怔忪,回頭望向了城府極深的段隊長,趙川将茶缸重重放落桌面,砸出一聲悶響。

“我辭職。”他神情平淡道。

·

離開市局前,段景升去了一趟法醫科。

任平成看見他就來氣,把文件夾拍得啪啪作響。

段景升忽略了怒火中燒的任平生,徑直步向林端的辦公桌。

不大的塑料桌,臺燈熄滅,書籍整整齊齊擺放了一排,每本書都用書簽标注重點章節,看得出主人十分細心。

任平成走過來道:“林端年紀輕、專業能力強、認真負責,你不應該把Cats植入他腦內,你的決定非常不負責任。”

段景升随手拿起一本昆蟲學翻看,擡頭望向任平成,問:“他那天為什麽出現在鷹眼大橋?”

段景升是指事故發生當天。

任平成眼神微變,稍稍躲了下段景升的目光直視,猶豫許久,極緩慢地開了口:“他去拜訪一個受害人家屬……”

上周三,7月21日,寧北市青草區有人報案,在公用廁所後發現一具女屍,經屍檢,女屍年齡在二十上下,死于機械性窒息。

發現的時候,手腳皮膚脫落,屍體腐爛較嚴重,經判斷,死亡時間約一周。

民警根據死亡時間梳理該時段失蹤案件,最後确認受害人身份,是寧北科技大學大二學生潘小倩。

警察走訪了解潘小倩生前一個月內的異常舉動,發現她與兩名男生來往密切,其一是男朋友呂強,其二是同系同學範哲。

經過多次對比調查,警方最終确認嫌疑人是潘小倩男友呂強,警察在呂強家裏搜出兇器,一條皮帶,DNA對比後确認就是勒死潘小倩那根,呂強被捕後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這樁案子的經辦法醫就是林端。”任平生說:“潘小倩屍體上的線索都由他提供。”

看似一樁簡單的情殺案,男友不滿女友移情別戀,惱羞成怒将其勒死。

“死亡人數三人以下,不必交由市局,這樁案子應該是區分局負責。”

“哦,是這樣,分局法醫人手不夠,唯一一個休産檢去了,分局跟我們借了林端過去。”任平成皺緊眉頭:“就是這樁案子害了他哎……”

“什麽意思?”段景升不解。

“我提到過,警方發現潘小倩同時與呂強和範哲交往密切。審訊中,呂強交代了犯罪動機,他懷疑潘小倩出軌範哲,于是因愛生恨殺了潘小倩。但是……”

“什麽?”

“但是潘小倩的屍體沒有進行解剖。”

段景升放下了手中厚厚的一本《昆蟲學》,多年刑警生涯鍛造出敏銳直覺,讓他意識到其中的不尋常。

沒有解剖,單憑兇器确認犯人,是不完善嚴謹的。舉個例子,如果受害人死因是中毒或者病毒感染,不經解剖,很難發現真實死因。

“受害人家屬不同意解剖?”段景升脫口而出。

任平成點了點頭,呂強認罪後,潘小倩的父母就找上門來,把女兒的屍首帶走了。

“他爸媽思想保守,打算将潘小倩土葬。”任平成搖頭嘆氣。

“既然犯人都招認了,他折騰個什麽勁。”段景升斜眼瞥向林端的辦公桌,幹淨整潔,連訂書針都一絲不茍地擺放齊整。

“林端這孩子,就是正義感太強。那條領帶上,除了呂強的DNA,還發現了範哲的,也就是說,單憑領帶,其實根本無法指認呂強就是兇手。”

段景升了然:“物證不充分。”

“只有解剖。”任平成嚴肅道:“讓死者開口說話。”

任平成語帶感慨:“當了這麽多年法醫,我常聽一句話,法醫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代最弱勢的死人說話,歸還真相和光明。”

“所以他那天騎自行車去受害人家,勸他們同意解剖潘小倩?”段景升仍舊不願意提及林端的名字,只用“他”指代。

任平成沉重而緩慢地點頭。

“但這件事哪有這麽簡單。你知道另一個嫌疑人範哲嗎?”任平成反問。

段景升垂眼,盯着臺燈開關:“市□□範俊輝的老來子,寧北市有名的太子黨。”

“呂強父母都是窮苦老實的農民,他們來探望呂強時,無意中和林端透露過,範俊輝下鄉時特意到過他們家,和呂強單獨聊了很長時間。”任平成頓了頓,說:“這些都是小林告訴我的。”

“他懷疑,兇手是範哲而非呂強,呂強在範俊輝威逼利誘下當了替罪羊?”段景升嗤笑:“都什麽年代了,還以為是個當官的就壓迫老百姓?”

任平成搖頭:“只有讓屍體說話,對潘小倩進行解剖,才能完善證據鏈,确認死因和兇手。林端想做的,僅是這個。”

“在抓到呂強的當天晚上,他就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連掙紮辯解都沒有。第二天,這樁案子迅速結案。”任平成嘆氣:“這些疑點都讓小林不放心。”

“中二。”段景升言簡意赅地評價:“假如解剖後沒有發現,他怎麽跟潘家父母交代?”

“這事兒我也跟他商讨過,”任平成擺手,“他說只要無愧于心。”

“要不是為了這樁案子,林端何至于親自到潘家,局裏已經将他停職了。段景升,我告訴你這些,無非想說,小林和你年輕時一樣,有正義感、認真負責,你不應該草率地将芯片植入他體內。”

“你這麽做,毀了他,難道你不會後悔?”

段景升沉默,良久後,才啞了嗓子說:“我去趟醫院。”

作者有話要說:  我:老段和老霍,你選一個

基友:要不起要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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