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街市熱鬧,人頭攢動,逛了會兒顧懷安帶着溫柳鑽進了一間茶坊,臨水而建,除了大堂外,臨水的一面都是雅座,尋常時候,各家閨秀和夫人都會約在這裏小聚。
顧懷安從前少有來這裏,多是去酒樓或者跟那幾人一塊去風月之地,來這裏多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那幾人。
在雅座裏,談笑着灌飽了酒蟲後,深夜才回家中。
牽着溫柳選了一處安靜雅座,左側便是轉角,因此沒有安置座位,尤為安靜,加上這處視野能看見之處,正好有一棵紅楓。
楓葉落在水面,晃起一圈漣漪,有魚冒出來啄了一下,又飛快潛回水下,是個休憩的最佳位置。
“要不要喝點別的?這裏的茶不錯,煮茶功夫了得,不過也有別的東西,嘗一嘗?”
“夫君常來嗎?”
“不常來,但聽說過。”
溫柳點頭,捧着一只杯子,滿臉好奇地盯着水面,見金色的鯉魚浮出水面時終于忍不住扭頭看着顧懷安。
誰知恰好見顧懷安望着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瞬間忘了自己要問什麽。
她覺得,顧懷安對自己不讨厭,至少是,可以容忍這段婚姻的。
很長一段時間,溫柳都覺得自己大概是這世上最經不起風吹雨打的浮萍,沒有根,只能随世事飄搖,也沒有容身之處。
其實她對幼時被拐走的印象已經不深了,只記得走了很遠,然後便被人賣了。
買她回去的那戶人家的夫妻,早年喪子,又不能再生養,便把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她身上,所以她自小無憂無慮,被捧在手心裏,連婚姻大事,都不逼着她,只說是由她高興,尋一個喜歡的。
那時溫柳不明白,只說要一輩子侍奉在爹娘身邊,不嫁人,也不離開家,爹娘笑話她孩子氣。
後來,便是養父母在游玩歸來途中遇害,雙雙離世。
她從官府那裏知道消息,去認屍的路上,沒有哭,反而鎮定得出奇,陪着她去的管家一路擔心,直到在衙門見到屍體,溫柳心口絞痛,呼吸不上來,跪坐在地上突然崩潰大哭。
記事後,溫柳很少會這般大哭,幾乎沒有掉過眼淚。
可那會兒溫柳覺得,天都塌了。
渾渾噩噩辦完喪事,病了半個月不見好轉,才送走看病的大夫,姨母一家上門來鬧,要她交出家業。
鬧了一月,溫柳再有心,也無力阻止,便過上了寄人籬下的日子。
再後來,便是溫家來人,把她接回金陵。
“想什麽?看上去不像開心的事。”顧懷安低聲問:“如果是難過的事,沒辦法忘記,那就和我說說。”
想起溫明珠姐妹對自己的惡言相向,還有姨母一家對自己的冷眼,溫柳忽然害怕,又謹慎起來,小心問:“夫君,你覺得我是個煞星嗎?”
“昨天溫家那些人這麽說你了?”顧懷安眼裏浮起怒意,捏了一下杯子,怕吓着溫柳柔聲道:“你長得不像。”
溫柳愣住,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顧懷安說出來,心情突然就好了。
分明,剛才她是真的很難過。
輕輕搖了搖頭,不願意和溫家再有牽扯,溫柳盯着杯子裏的茶:“我、我是替二姐嫁給你的,祖母說,當時定親,并未說要誰,我也是溫家的女兒,也是一樣的。”
“二姐?”
“那天我們要走的時候,叫住我的人。”溫柳不想騙人,她覺得顧懷安對她很好,所以——
“長得很漂亮,知書達理,是祖母最疼愛的孫女,她待我也很好。”
如果是溫明浣的話,王府應該會更高興吧。
金陵有名的才女,又生得比她好看,不像她,從鄞州來的,許多風俗和禮數都有不同,總覺得不像大家閨秀。
輕嘆一聲,溫柳想,要是顧懷安為此介懷,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沒看清楚。”
“啊?”
“急着回家,又有些晚了,誰也沒看清。”顧懷安伸手拿過溫柳的杯子,指尖碰到溫柳白軟的手掌,眼中閃過促狹:“手有些涼,很冷嗎?”
“沒、沒有。”
溫柳心跳得很快,覺得顧懷安每一句都準确無誤地在她心上撩撥,而且每一下都擊潰她築起來的防線。
其實她自從雙親離世後,便不習慣去依賴人,和相信人。
從前被父母保護得很好,她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天真又單純,總覺得,只要對別人好,就不會招來嫉恨。
可現實讓她徹底明白,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當年姨母一家全靠着父母的救濟度日,不止救濟,還幫着表哥娶親、置辦宅院,給了一間鋪子做生意。
手足之間,已經是仁至義盡。
結果呢?屍骨未寒便登門和她争奪家産,一句一個養女而已,勾結當地官府,便把一切都奪走了。
顧懷安察覺到溫柳的不對勁,情緒低落,正打算開口問,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靠近,跟着雅座的門被敲響。
“小侯爺,外邊來了軍營的人,說是有事禀告。”
“知道了。”
顧懷安應了聲,見溫柳已經擡起頭,一臉笑意看着他,眉頭皺起,起身道:“你在這裏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夫君不必擔心我。”
“晚娘,小柳兒對此處不熟,勞煩你多照看。”
“小侯爺放心,少夫人交給我,定出不了岔子。”
聽着清麗的女人和顧懷安說話,溫柳托腮看着,臉上笑容在晚娘看來時,依舊不減,輕點了一下頭。
晚娘對顧懷安并無男女之間的傾慕,反倒更像是朋友,而且,把顧懷安當弟弟那樣。
顧懷安不放心的回頭看一眼溫柳,見溫柳雙眸眼神溫和,放下心來——他覺得,溫柳并非表面看上去這麽軟弱,骨子裏,其實又倔又傲。
晚娘跟在顧懷安後面離開,雅座只剩下溫柳一個人,反而讓溫柳放松下來。
扭頭繼續盯着水面,溫柳難得有了放空的機會,完全不想去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更不想去想溫家為什麽選中自己。
以顧懷安的身世,一個鎮北王府的小侯爺,即使再纨绔,也身份尊貴,這麽安排,豈不是便宜了她這個“外人”。
溫家那些人倒是真眼光高,連鎮北王府都看不上。
“明浣姐姐,你來了?”
一直沒有聲響的隔壁雅座,忽然傳來聲音,溫柳楞了一下才回過神,有些訝異的盯着那道牆。
明浣?溫明浣嗎?
果然,不一會兒溫明浣的聲音便響起。
“抱歉,來的時候被母親看見,拉着我說了些話,又推脫不得,才來晚了。”溫明浣聲音依舊是清清冷冷的,語氣裏聽不出半點抱歉,倒是平靜。
同處一室的女子仿佛不介意,親熱道:“那還不是因為明浣姐姐讨人喜歡,你家姐姐嫁給了三王爺後,家中就數你最優秀,又要和禮部尚書的公子訂親,可不得多和你說說話。”
“妹妹年幼,只是這些話,往後不必說出來。”
對方一驚,立即道:“是我失言,明浣姐姐不要怪我,好了,叫你出來是想約你去看書齋裏新來的詩冊,大家都買了。”
“詩冊?”
“恩,一會兒再去,這會兒太熱,曬得慌。”
溫柳不自覺的聽着兩人談話,只覺溫明浣在什麽人面前都是一個樣子,清高不易靠近,能主動親近她,想必一開始也是喜歡她的。
她是真的很喜歡溫明浣,因為溫明浣從不為難她,還願意帶她到處玩,朝她笑的時候,溫柳便覺得天是亮的。
想着,輕嘆一聲,逼着自己不再去想,她到底為什麽和溫明浣分道揚镳?她去找過溫明浣,可都被大伯母攔下,一封信、一張字條、一句話都沒托人帶給她。
知道她上花轎前,都沒見到溫明浣。
“你家那個從鄞州來的丫頭,是不是嫁去鎮北王府了?那顧小侯爺是個要命的,以前就一堆風流事跡,如今娶了這麽個嬌嫩的夫人回家,怕也不會收斂。”
“你是說柳兒?”
“恩。”女子停了一下,接着道:“你之前還帶着她一塊來,如今她倒好,搶了你的親事,本該嫁入王府的是你,那顧懷安也未必是個壞人,明浣姐姐你這般聰明,說不定遇上你就不一樣了呢?”
溫明浣好一會兒沒說話,一牆之隔的溫柳卻突然不願意再往下聽,她害怕了。
她不想溫明浣說出一些她不喜歡的話來,那是她對溫家最後僅存着的一些念想,哪怕只是她一個悄悄惦念着的。
這般一想,溫柳忽地紅了眼睛,幹脆捂着耳朵不願意聽。
“華秀,柳兒嫁給小侯爺,是她命定的福分,不管有沒有我,小侯爺是什麽樣的人便是什麽樣的人,你何必替我惋惜?”
溫明浣聲音不大,接下來的話卻敲進溫柳的心裏:“她是溫家的孩子,我三叔流落在外獨女,你莫再我面前說她不是。”
這句話飄進溫柳耳朵裏,溫柳豆大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咬着下唇不敢哭出聲。
她就知道,溫柳心裏是疼自己的。
“明浣姐姐——”
“今日有些乏了,還有先生吩咐的功課沒做完,便不陪你去書齋,改日再向你賠罪。”溫明浣放下杯子,起身告辭。
溫柳聽見這話,立即起身想要去找溫明浣,可突然想起什麽,瞪圓了眼睛,收回已經落在門上的手。
既然溫明浣心裏想着她,那……
避而不見,肯定是有苦衷。
側過身聽着外面溫明浣離開的動靜,溫柳擦了擦眼淚,心中籠罩多日的陰雲徹底被吹散,連那幾片飄進來的楓葉,都格外順眼。
“嘁,有什麽了不得,以為自己是金枝玉葉還是真鳳凰?不過是禮部尚書的公子,不過如此。”
隔壁忽然傳來聲響,溫柳一驚,沒有發出聲音,卻記下了剛才溫明浣說的名字。
華秀?
不知是哪家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