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府裏的人個個都是受過訓練,眼明心亮,對主子心思,猜不到一半,也能猜中三分。
妥帖放下熱水和梳洗的東西,識趣離開房間,連門都替兩人拉上。
溫柳拿着梳子,心不在焉梳着頭發。
剛才連枝來替自己梳洗的時候,低聲問了她幾句,她照實說了今天的事,一向聰明的連枝都弄不明白,顧懷安怎麽看上去披着一身沉悶。
在心裏嘆了聲,溫柳不自禁去看鏡子裏映出的顧懷安。
手裏拿着一本書,連頭都沒擡起來看過她,專心得讓溫柳不得不去回想,今晚在晚娘來了之後,發生的事情。
翻來覆去想了幾遍,溫柳盯着那道身影,幾乎沒有猶豫,放下梳子起身。
中衣外罩着一件輕薄的紗衣,頭發柔軟披在肩後,溫柳也顧不上害羞,覺得她應該主動些,至少要弄明白顧懷安在氣什麽。
用香料熏過的衣服一靠近,就能聞到一股香味。
顧懷安放下手裏的書,看着溫柳:“困了嗎?你先睡,我再看會兒書。”
“你在和我生氣?”
“沒有。”
“分明是有。”溫柳咬着下唇,想起之前和溫明浣的誤會,竟然白白傷心一個月,這回說什麽都不能讓誤會發生得不明不白。
她認定了,顧懷安在跟自己怄氣。
就算才相處兩日,可是顧懷安截然不同的兩種态度,她又不傻,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昨晚上還哄着自己一塊睡覺,今天就讓自己先睡。
事情在兵部也該處理完了,手裏這本書有那麽好看?
騙鬼,這書剛才顧懷安好半天都沒翻一頁。
看書就是拿來搪塞她的理由。
“你有。”溫柳撇下嘴角:“你的書,剛才一直都沒翻頁,一直都在這頁,我在鏡子裏全看見了。”
靠在椅背上的顧懷安,聽到溫柳一陣分析,別扭又固執,不過有些驚訝于溫柳的觀察力,竟然一直在留意他,還察覺到了。
蹙眉盯着顧懷安,不知道他怎麽突然笑起來。
“你笑什麽!”
“我在想,我夫人這麽在乎我的想法,看來這門親事的确是上天給我選的。”顧懷安伸手拉着溫柳坐在膝蓋上,安撫道:“并沒有生氣。”
“你有。”
“不是和你生氣,應該說是和我生氣,你……好像不太信我,還是該說,你對誰都不相信?”顧懷安低嘆一聲:“小柳兒,那些事情和你無關,并非因你而起,旁人你不信,但我是你的枕邊人,從前沒有紅顏知己,也外室妾室,你連我也不信,打算獨身在這世上?”
顧懷安很長的一段話,溫柳仔細聽着,然後愣住。
她沒有不信,只是才開始相信。
“可是——”
“我下午原本想聽你問,為什麽那麽晚才去接你,為什麽把你一個人扔在那裏,誰知道你問了意見不相幹的事。”
連顧懷安都覺得自己太計較,他一向大方,做事随性又随心,很少會被一件事情拴住,更別說,這麽斤斤計較。
收緊胳膊:“試着相信我?”
垂首不語,溫柳覺得要跨過心坎,有些難,可是她覺得顧懷安的親近她不排斥,更何況,兩人是夫妻。
“……我有在相信你,只是,好像身不由己,沒辦法控制。”
溫柳自己也別扭,覺得自己這樣不讨人喜歡。
但她總覺得,每次她試着去抓住信任的人、喜歡的人時,老天爺都喜歡和她開玩笑,把一切收回。
像極了溫明珠姐妹說的那樣,是個不祥的人,才會發生這麽多事。
“慢慢來,我不逼你,只要你在試着去做就好了。”
顧懷安摟着溫柳,看她靠在自己懷裏,毫無防備放松的樣子,覺得自己應該會成功把溫柳從心裏的防線拽到他的世界。
自從懂事後,這種被依賴的感覺久違了。
“恩。”
“困了嗎?明天還要去祭祖,路途不算遠,但事情不少,得親自動手,會有點麻煩。”顧懷安低頭柔聲問:“從前在家裏做過嗎?”
“跟着爹娘做過,但好像有些忘了,只有每年清明和他們忌日的時候才會去——”
想起養父母的事,溫柳眸光黯淡,可身邊顧懷安氣息包裹着她,不免想要更多,往顧懷安身上靠了靠。
真心安。
“以後我陪你去。”
顧懷安抱着人往床邊走,看着溫柳快要滴出血的臉色,給她拉好被子後,自己到一邊去洗漱,等回來時,溫柳已經揪着被子睡着。
半張臉陷在枕頭裏,乖順的樣子讓顧懷安忍不住上手捏了兩下。
算了,溫柳還小。
顧懷安想,他不能太着急,總得把溫柳養得好一些才能動口。
清早是溫柳先醒來,感覺到溫熱的懷抱緊貼自己,不由紅着臉小心退出來,然後起身伸長胳膊去拿放在床頭的衣服。
誰知剛探出身子,就被一條結實的胳膊摟着腰拽回去躺着。
“再睡會兒,還早。”
“不早了,一會兒要去祭祖,你忘了?”溫柳低笑着提醒:“祖祠不在家裏,你是不是忘了?要去遲了,母親又該說你了。”
想起顧懷安在老王爺夫妻心目中的形象,溫柳有些不解,顧懷安怎麽會“聲名狼藉”,分明哪哪都很好。
除了任性一些。
顧懷安按了按眉心,終于睜眼看溫柳。
“那便起吧。”
“那我一會兒幫夫君束發?”溫柳像是哄小孩一樣道:“我手藝還不錯,不過連枝說,我給自己打理得發髻都太簡單,瞧着沒有王府的氣派。”
什麽歪理。
顧懷安半坐起身,拿了床頭的衣服遞給溫柳,見她披着頭發,臉側幾縷發絲貼着,一雙杏眼說話時不自覺眨着,喉間幹澀。
被顧懷安盯上的溫柳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反而擡眼盯着他,有些興奮道:“夫君是男子,發髻簡單,應該好打理。”
“以後你要想,都讓你打理。”
“真的嗎?那我要問連枝學一學,她手巧得很,我都不會。”溫柳說完,衣服已經穿上,從顧懷安身上爬過去,坐在床沿穿鞋。
正想問什麽,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看着顧懷安。
剛拿起衣服的顧懷安只覺一道含羞帶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笑問:“怎麽了?”
“……那間茶坊的管事,和夫君認識很久了嗎?”
醋意經過一夜的發酵後,仿佛沒辦法再壓在心底,溫柳想起昨夜顧懷安的開解,便忍不住開口問。
是顧懷安說的,以後什麽都可以問。
“有五六年了。”
那是挺久了。
他們倆成親一月,才認識三天。
溫柳低頭繼續整理衣服,正打算叫連枝進來時,手腕被人握住,不解回頭看着顧懷安:“我讓連枝進來幫忙。”
“晚娘從小父母早逝,無依無靠,那茶坊就是從她手裏盤回來的,交給她打理是因為她會經營,我并不常去那裏。”
“其實夫君不用說那麽多的。”
剛才還籠罩在心上的陰雲悄悄散去,溫柳壓着心裏的欣喜,故作不在意的回了一句話。
顧懷安笑着道:“我要不說,你這臉要被連枝看見,大概會給母親告狀,說我在欺負你了,她是母親差來照顧你的吧?”
“……恩,不過連枝很好,很照顧我。”
“母親身邊的丫鬟哪有不機靈的,你喜歡便好。”
并不解釋連枝最初被送到這裏來的原因,顧懷安覺得,既然溫柳覺得連枝好,那就把連枝留下也無妨。
只要不傷害溫柳,他不在乎是誰照料溫柳日常起居。
等兩人從映雪園去到前廳時,老王爺和老王妃已經在那裏等着,見到兩人的相處,夫妻對視一眼。
可算是有人能管管顧懷安了,從前哪一次祭祖,顧懷安不是姍姍來遲,不到最後一刻絕不現身。
多半時候連衣服都沒換。
“來了就出發吧。”
“柳兒給父親、母親問安。”
溫柳說完,拉了一下身邊顧懷安,顧懷安蹙眉,朝兩人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惹得溫柳一陣無奈。
怎麽在她面前的顧懷安和在旁人面前的顧懷安,仿佛是兩個人?
分明顧懷安……
不是這樣的。
揣着不解,分坐兩輛馬車,溫柳上了車便頻頻看向顧懷安,想問又怕提到顧懷安不願意和自己說的事,只好說些別的話,打破奇怪的氛圍。
“嗳?夫君,那個華秀姑娘,有知道是誰家的嗎?”
“你一直在打聽她,是不是有什麽事?”
原本是想說些別的,誰知道顧懷安一問,溫柳語塞,不知道該怎麽說這件事,又不願意把之前和溫明浣的事說出來。
“其實——”
“什麽?”
“昨天夫君走後,二姐和這位姑娘到了茶坊,我本來無意偷聽,誰知道二姐走後,她說了些話,我就想……”
溫柳低下頭,覺得自己像是在背後搬弄是非,沒有繼續往下說,生怕看到顧懷安眼裏的嫌惡。
她這樣,和那些背後搬弄她不是的人有什麽兩樣?
誰知還不等她想出怎麽挽回,就被顧懷安握住手,錯愕看着顧懷安,見他眼神和之前一樣,才放下心。
“是英國公的次女,妾室所生,上面有個姐姐,嫁給了邊關的曹将軍,少有回京,所以——”
“什麽?”
“她與你那二姐往來,無非是因為你二姐在金陵城中名聲好,若背後當她是好友,便不會在人離開後,說她不是。”
瞧着溫柳的表情,顧懷安把想法付諸行動,掐了掐她白軟的臉。
溫柳擡手輕輕擋了一下,卻見顧懷安好像很喜歡這個動作,遲疑了一下後,放下手:“她是不是說了什麽話?”
“那我還是找個機會告訴二姐好了,不要跟這樣的人往來。”
背後議論旁人,的确不是好習慣。
尋常事情便罷了,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可是昨天華秀的話,分明是瞧不上溫明浣,把溫明浣看做故作清高又自傲的人。
只有溫柳才知道,溫明浣願意和華秀單獨到茶坊來,是真拿她當能說上話的朋友。
一片真心喂了狗。
到了祖祠外,四人前後下了馬車,守在這裏的家仆父子,見到四人來了,立即上前迎接:“王爺,王妃。”
待看到顧懷安時,楞了一下,又看到溫柳站在他身邊,楞了一下才開口。
“小侯爺,少夫人。”
鎮北王點點頭,朝裏走的時候,問了一些祭祖的事情,又問了老人家的近況,态度謙和,沒有半點架子。
旁邊的老王妃偶爾插一句話,并不多言,只是眼睛裏都是鎮北王。
後面跟着的溫柳和顧懷安對視一眼,不知為什麽,同時別開臉去,耳根隐隐發燙,難以言喻的羞赧在心底漫開。
祖祠上下已經打掃過,茱萸也已經擺好。
他們來這裏,簡單的親自做了些東西,又按着禮制上了香,等忙完時,已經過了午時。
午飯是在齋飯,都是些清淡的東西,飯桌上誰也沒說完,氣氛比溫柳那天被抛下還要尴尬,弄得溫柳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家人,竟然能無言到這個地步?
顧懷安到底值做了什麽,竟然讓全家上下都這麽……無視他?
原本溫柳以為是京中傳言誇大,可如今看,三分真七分假,至少顧懷安和家中關系跟傳言中的差不離。
“王爺,門口有個人來,說是找小侯爺的。”
“請他到外面等着,一會兒過去。”
“是。”
鎮北王正打算起身,就見顧懷安一下站起來,椅子腳和地面碰撞,在安靜的花廳內,發出不小的聲音。
溫柳驚愕看向顧懷安,又看了一眼鎮北王,腦中飛快想着如何化解這對父子的尴尬。
“我一個人去就行,一會兒回來。”顧懷安說完後,看了一眼溫柳,眼神不似剛才那麽冰冷,反而讓溫柳安心下來。
誰知顧懷安才離開,鎮北王也一陣風似的跟了上去,外面沒有傳來半點聲音,弄得溫柳拿着筷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旁邊老王妃瞧着那對夫妻前後離開的背影,楞了一下,然後輕嘆道:“多少年了,兩人還跟仇人似的。”
“母親?”溫柳聞言一臉驚訝,忍不住道:“夫君和……父親從前吵過架?”
“要真是吵架便罷了,偏偏是——好了,不說這個。”老王妃搖搖頭,見溫柳還望着自己,便笑着道:“懷安那孩子只是倔了一些,人很好,你若包容不了他,盡管來找我。”
這下溫柳更确定了,顧懷安跟家裏人,誤解很深。
難怪自她進門後,映雪園只有連枝和三個丫頭在照看,鎮北王幾乎沒有出現過,老王妃也是只有早晚才能見。
仿佛給顧懷安尋了一門親事,見他成了親,就完成任務似的。
半點沒有兒女成親時的喜慶。
桌上的飯菜撤走不到一會兒,溫柳陪着老王妃在園子裏散步,忽然聽到一聲怒斥,跟着就是乒乓哐當的聲響。
老王妃一着急,連忙跟過去。
“王爺,你這是做什麽!懷安他,他才回來,你有什麽事,不能等過一陣子再說,柳兒和他才成親——”
“才成親?也知道才成親,跑去兵部一待一晚上,還把柳兒扔在他那個老相好那裏,我就說,昨晚那麽晚回來,原來是——”
“爹!”
溫柳看着鎮北王手裏那根棍子朝顧懷安打下去,連忙喊了一聲:“夫君真是去了兵部,而且那茶坊管事,和夫君并不熟,我在一旁,豈會不知。”
“去闖蕩?闖蕩出什麽來了?一堆爛攤子,還以為成了英雄,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麽事!彈劾你乖張、跋扈、獨斷的折子,皇上都扔到我臉上來了,我還以為你這幾年長進收斂,原來是死性不改!”
……
這下溫柳明白了,鎮北王是因為舊事和顧懷安生氣,并不是昨天那事。
“去祖宗面前跪着,好好反省,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給他送吃的!”鎮北王扔掉手裏的棍子,轉身離去。
老王妃看一眼顧懷安,又看看溫柳,嘆了聲追着鎮北王離開。
小園子裏只剩下顧懷安和溫柳,溫柳站在那裏,盯着顧懷安,心口隐隐作痛,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麽狼狽的顧懷安,從前是不是……
總會一個人這樣站着?
“夫君。”
顧懷安擡眼,颀長的身材此刻看上去背影蕭瑟,抿着嘴角站在那裏,沒有開口也沒有挪開落在溫柳身上的視線。
盯着這樣的顧懷安,溫柳忽然笑了一下,神情堅定。
一步步靠近顧懷安,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溫柳道:“我陪你一塊去,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完全信任顧懷安了,可是溫柳比誰都清楚,顧懷安這樣,她會心疼。
所以,她想陪着顧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