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所遁形

小院門口守着的幾個婆子對着百靈的背影又皺鼻子又撇嘴的,嘴裏嘀咕着些不幹不淨的話。

以前百靈也是不能随便走出院門的,她性子再潑也有限,可自從她哥哥得了勢,百靈就越發不把她們這些看門的婆子放在眼裏了,這些人自然心裏有怨氣。

只是再有怨氣也沒辦法,現在她們可管不了這個跟着她哥雞犬升天還動不動敢跟人撒沷拼命的二愣子丫頭。

“簡直是喪心病狂啊……”小偏院裏,蕭禦聽完百靈氣憤不平的講述,又看着百靈再一次将摻了料的飯菜都倒進馬桶裏,斜倚在窗前望着外面孤零零的那顆老樹輕聲嘆道。

身為一個現代人,蕭醫生雖然工作十分繁忙,偶爾回家早了打開電視當背景音的時候也看過幾集八點檔的宮廷戲。他向來知道在自成一個封閉社會的深宅之內,為了争奪本就有限的資源和利益,自然鬥争激烈人心險惡,只是還從未如此直觀地感受到這高牆深深的二門之內人命如草芥的冷酷。

這還不是宮鬥劇情呢,深宅大院的好歹都沾親帶故,至于這麽惡毒麽?

三太太不把鳳照钰的小命當回事,只怕也是鳳雲寧和盧氏的态度使然。在那三個女人的眼裏,這個弱小少年的性命根本無足輕重。

鳳雲寧是因為太自私了,只為了方氏沒有滿足她的無理要求便無故遷怒。雖然她的理由太奇葩,好歹不是無的放矢。可是盧氏到底是為什麽對鳳照钰這個半大的孩子這麽毒辣?

鳳雲寧明顯更傾向于作踐方氏和鳳照钰,她針對的是方氏,她要讓方氏痛苦來償還騙她的代價,因此她當然想留着盧氏和鳳照钰的性命。而鳳三太太背後的盧氏卻似乎是想要了鳳照钰的命,不然鄭氏何至于如此有恃無恐?可是這其中的關節卻實在令人費解。鳳照钰只在襁褓中見過盧氏,如今對盧氏更是毫無威脅,他怎麽可能惹到盧氏呢?盧氏對關在家廟裏的方氏都不聞不問無視到底,為何卻要針對他一個小孩子?

盧氏的想法他并沒有興趣,只是以今日的情形看來,鄭氏可以在他的飯菜裏下藥用他來謀財,哪天有了更大的利益,那藥只怕要換成見血封喉的毒藥了。

到時候那些人随便報個病喪,又有誰會替這個默默無聞的“鳳大姑娘”叫一聲冤屈?

百靈突然又高興地開口道:“只是沒有想到,原來大老爺從來沒有忘記姑娘呢,大老爺怕姑娘受委屈,所以送了好多銀子回來。就算被三太太貪走了,可是大老爺的心還是在姨娘和姑娘身上的。”

蕭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身為男人,還能不懂男人的心理?鳳雲飛的确不能算是個壞人,他懦弱,毫無主見,有一絲良心未怋,更多的卻是自私。每年送銀子回來不過是買他自己一個良心安穩,可見他僅餘的那點良心有多麽廉價。他但凡稍稍用一點真心進去,又豈會不知他的枕邊人根本是千方百計地針對鳳照钰,還送了鄭氏那個瘟神來索命。

只怕他的內心深處也希望盧氏得手呢。如今他可是官運亨通,美妻在懷,除掉了方氏和鳳照钰,他那些不光彩的過往也就随着這兩條無辜可憐的生命一起随風而逝了。罪惡都在別人的手上,他還可以用不知情來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蕭禦不介意用最大的惡意揣測這個封建士大夫階層的男人。

百靈這時候又開口道:“對了姑娘,李嬷嬷和趙嬷嬷正在小爐子上熬藥,她們讓姑娘吃過飯之後就把藥喝了。姑娘剛才一口飯菜都沒吃,我去找些點心來給姑娘墊墊,不然喝藥傷胃。”

百靈說着便走了出去,蕭禦撫着額頭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躺倒在窗邊的矮榻上。

他簡直太同情鳳照钰了,這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三太太是盧氏的人,兩個婆子是鳳雲寧的人,這一個一個的還都逼着他亂吃藥。

下午時分有兩個婆子端着藥碗進來,放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道:“姑娘,該喝藥了。”

蕭禦為難地瞅着那一碗黑漆漆的湯藥。記憶當中鳳照钰好像時常喝着這種藥。那兩個婆子說是補藥,鬼知道是什麽成分和用途。

不過看鳳照钰到現在都健健康康的,除了被鄭氏下藥的時候會病弱那麽一把,想來這兩個婆子的藥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的危害。

蕭禦現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能壯士斷腕般地把藥端起來閉眼灌了下去,兩個婆子拿着藥碗仍舊冷着臉退了出去。

待二人的身影一走遠,蕭禦忙跑到窗邊,摳着喉嚨把藥汁都吐了出來。百靈吓得跑過來連連拍着他的後背,等他吐完了,又扶着他躺到床上。

蕭禦望着頭頂的錦帳,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閉着眼睛小寐了半晌。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蕭禦慢慢睜開雙眼。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處境,實在令人厭煩。

“百靈,你過來。”蕭禦起身靠在床邊,向百靈招了招手,低聲囑咐了兩句。

百靈側身聽着,眼睛漸漸亮了起來,連連點頭。

“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盯着三太太,不放過任何蜘蛛絲跡。”百靈鬥志昂揚地握拳道。

她向來憐惜自家姑娘,明明有至親之人,卻被扔到一邊不聞不問,沒有一個人關心她。百靈雖然是下人出身,卻有一對慈愛的雙親和疼愛她的哥哥,她簡直不能想像被親人背叛抛棄的痛苦。

偏偏以前的姑娘冷冷淡淡不争不搶的,對什麽都不在意,給點吃的就吃下去,給她穿的她就裹在身上,不給她也從來不知道喊餓喊冷,似乎整個人的魂兒都是空的,看得百靈急在心頭卻無可奈何。

只有那雙美麗透澈的眼睛,那樣得與衆不同,沉靜淡泊。好像在那雙眼的後面藏着一個看透一切的靈魂,他透過這雙眼睛觀察着所有人所有事,好像這一整個天地都在她的眼中。只要與那雙眼睛對視一眼,都有一種被看穿內心無處躲藏的狼狽。百靈向來沒有秘密,所以她最喜歡姑娘的這雙眼睛。然而更多人只會因為這樣一雙眼睛而害怕她,厭惡她。

可是這幾天以來,姑娘好像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再不像以前那樣冷淡得近乎木讷。那雙眼睛仍舊透澈智慧,卻比以前多了一層鮮活的光彩。百靈不懂自家姑娘因何改變,只是好不容易姑娘現在有了争一争的心思,她哪還管得了其他?潛藏了幾年的鬥志一下子就激發出來,恨不得馬上跟那個讨厭的三太太和五姑娘六姑娘鬥個天翻地覆。

蕭禦見她這樣,不由得笑道:“好,我等着你的蜘蛛絲跡。”

如今他被鄭氏關着,不聲不響默默無聞地,連院門都出不去。其他人也只當他不存在,即便知道他受欺辱也假裝不知道。

他現在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将事情鬧到人前,讓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機會,讓他們想裝看不到都不行。如此,他才能将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上。

不過現下他還得裝病一回蒙混過去,不然那喪心病狂的鄭氏肯定還得接着在他的飯菜裏加料。

鳳大老爺,不好意思,現在不得不配合鄭氏訛你用來買良心的錢。你若覺得良心不安,以後繼續多多地補償給鳳照钰吧。

蕭禦本以為還要忍耐許久,沒想到他要等的機會,居然很快就送到眼前。

鳳雲飛對他這個兒子不管不問十幾年,連送錢都是偷偷摸摸地,太張揚他也怕他的嬌妻吃醋不是?最近這些日子,他居然大肆招搖地派了許多人帶着禮物來淮遷探望鳳照钰,甚至隐隐有要将事情辦得越隆重越盛大越好的傳聞。

百靈的哥哥只探聽到鳳雲飛升遷在即,其他的還要接着打聽。蕭禦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這恐怕不是鳳雲飛突然多長了良心,只不過是一次沽名釣譽之舉罷了。

蕭禦猜測得已是八九不離十。

鳳雲飛如今正是春風得意,仕途風生水起,已經官至太醫院左院判。現在的院使年紀大了,正向皇帝告老還鄉,如無意外,下一任院使之職自然就要落在鳳雲飛的頭上了。

只是在這當口卻突然有人參了鳳雲飛一本,說他停妻再娶,又抛棄幼女,德行有虧,難堪大任。

鳳雲飛當即有些慌了。在鳳雲寧的指點之下,又将方氏拉出來批判了一通,将她昔日的“罪名”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讓人知道停妻再娶不是他鳳雲飛的過錯。

只是抛棄幼女這一條就不好說了。那個時候鳳照钰還是個人稱為it的小包子,再要編也編不出它的壞事來。

那一年長子鳳照钰被送回老宅來,雙生子之一的鳳照棋卻被留在了鳳府,由盧氏教養。于是鳳雲飛對外只說是方氏不舍幼女,因不忍讓她們母女分離,才把女兒送回老宅來養着。

蕭禦在心裏暗暗思量這件事。

鳳雲飛有企圖有欲求就好,有企圖就可以為他所用。鳳雲飛想拿鳳照钰換取好名聲,這主動權可就不在他的手裏了。

蕭禦一邊松了一口氣,一邊心頭卻又有些酸澀,不由得感到一絲迷惘。

他居然會為了鳳雲飛的利用感到些許酸楚和心痛。

在這個世界裏過得越久,他與鳳照钰之間的界限就越模糊。及至今天,他已經無法将自己和鳳照钰的身份割裂開來了。他既有鳳照钰的記憶,又有鳳照钰的感情,他和鳳照钰的人格之間,要如何才能區分得開?

似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此已成一體。

在偏院裏那些粗使婆子無處不在的窺探監視的視線當中,蕭禦耐心等待着。直到一個多月之後,秋日将盡的那一日,鳳雲飛派來探望鳳照钰的家仆隊伍終于到了淮遷。

蕭禦前一晚沉沉地睡了一覺。這一覺香甜無比,醒來時深深呼吸的那一口氣,都覺得比平日裏的空氣更新鮮清涼似的。

蕭禦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慢慢睜開雙眼。

棱花镂雕架子床,半舊的茜紅紗,青色的绮羅帳。

蕭禦閉了閉雙眼複又睜開。雖然來到這個世界已逾數日,今天才應算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這個古色古香的時代。

不等他多想什麽,百靈已經手腳利落地拉開床帳:“姑娘,你醒了。快快起身吧,百靈服侍您梳洗,今天老爺派人來看姑娘了,千萬別出什麽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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