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冰山和小太陽
多年前,寧峥嵘和鶴來就讀于山茶花小學,小鶴來是一班,小峥嵘二班。兩人都是學校裏的小名人——寧峥嵘是“隔壁家的孩子”,而鶴來屬于“傳聞中的孩子”。
所謂隔壁家的孩子,就是頭腦聰明,成績優秀,長得好看,積極參加課外活動,還會幾國外語的那種,像童話故事裏的小太陽,老師同學都喜歡圍着他轉。
要是你不服氣,頂嘴說“混血兒學語言有優勢”,你爸媽就會往你頭上扣爆栗,“就知道找借口,人家混血小朋友三天兩頭在《小荷》報上發‘豆腐幹’,我看你就是個豆腐幹。”
而小鶴來呢,雖然和小峥嵘一樣,都是一等一的學習尖子,名氣也很大,卻很少有家長教育自己孩子時拿他當标杆。
要說原因,用小鶴來班上同學們的話來說就是,他“太酷了”!
在一年級大家剛開始劃狗爬字時,小鶴來就寫得一手整齊漂亮的楷體,給班裏不知道掙回多少黑板報、手抄報的金獎。
而且,他懂的好多……詩詞古文信手拈來,多佶屈聱牙都難不倒他。他本就長得白俊秀美,又天生自帶一股恬淡脫俗的冷氣,單是站在那裏,就像從古詩裏走出來的仙人,可望不可即。
除了上課回答老師提問,幾乎沒人見小鶴來說過話,也很少有人敢過去主動搭話。倒不是刻意孤立疏遠,同學們其實都特別崇拜他,只是覺得在鶴來面前,“我不配”。
後來開家長會,更發現小鶴來深藏不露:他爸爸鶴章是書法界的泰鬥,何處有他題字,就是檔次的象征,誰家電影請他出山題寫片名,那是能上報紙頭條炫耀的。于是連家長們也覺得“我不配”了。
再說功課,年級前十的排行榜雖然相對穩定,來來回回就那幾人,但小鶴來從入學摸底考試開始,就牢牢把住榜首,大考小考一次也沒下來過。
當年還沒有“學霸”一詞,但毫無疑問,小鶴來就是那一屆當之無愧的霸主。
校園廣播站的小記者去采訪他,問有沒有小訣竅,怎樣才能做到每次考試都獨占鳌頭?
小鶴來的回答很簡單,“每門科目全拿滿分就行了。”
小記者流淚了,可不是嗎,只要卷子不扣分,就沒有人可以超過我,好一個淺顯又遙遠的答案啊!
這個又仙又酷的學霸,是山茶花所有小學生仰望的嶺上冰雪,對于小峥嵘而言也不例外。
作為同一屆的優秀學生代表,小峥嵘很想找機會認識小鶴來,可是倆人不在一個班,最多偶爾在走廊打個照面,小鶴來連正眼都沒瞧過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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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難怪,小鶴來連同班同學都不熟,又怎會關注隔壁班的陌生人?
不過小峥嵘并不氣餒。三年級寒假前的聖誕會,他提前打聽到壓軸節目是由鶴來上臺即興書法,靈機一動,主動請纓說自己小提琴十級,願意在現場伴奏,烘托氣氛。
負責老師原本打算放一盤古琴樂曲磁帶作為背景樂,可要說效果,自然是現場演奏更佳。于是她問小峥嵘會什麽曲子,最好是中國風,能和書法表演相配。
小峥嵘自信滿滿地說,梁祝,思鄉曲,良宵,還有我愛你中國,自己都會。
于是第二天,他把心愛的小提琴背到學校,放學後去音樂教室,請老師聽過演奏後決定曲目。
沒想到老師說,我叫上了鶴來同學,你們兩個小朋友可以一起商量。
小峥嵘心喜,滿口答應。
一回頭,剛好望見了站在教室門口的小鶴來,身形清瘦玉立,夕陽餘晖在他周身繪上一圈光暈,少年原本冷淡的氣質也随之溫柔。
小峥嵘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我的小提琴十級,不知道夠不夠用啊。
自幼跟家長出去“見世面”,小峥嵘很懂待人接物,無論是長輩還是同齡小朋友,都很吃他的套路,但不知為什麽,在小鶴來面前,他沒來由地有些緊張。
他輕放下小提琴,盡可能自然伸出右手,微笑致意,“你好鶴來,我叫寧峥嵘。”
“你好。”小鶴來稍稍遲疑,伸手與他輕輕握了一握。
小峥嵘笑得更燦爛了,心想,還以為他是那種高冷不搭理人的類型呢,其實也很有禮,很好說話啊。
老師問,“鶴來,你考慮好書法內容了嗎?”
鶴來點點頭,“我寫王維的《少年行》。”
王維的《少年行》組詩,小峥嵘是背過的——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他望着對方,心道,這麽斯斯文文,弱不禁風的人,提筆寫那麽雄渾大氣的詩文,倒是個反差。
想到這兒,他不禁撲哧笑了笑,對上小鶴來的目光,“抱歉。我只是以為你會寫與世無争的詩詞,比如‘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他在心中說,畢竟你是這樣的氣質嘛。
小鶴來面無表情說,“也可以。”
小峥嵘忙搖手,“我胡說八道的,你不用聽我。不過,《少年行》要配什麽曲子好呢……我先試試。”
他把提琴架到肩上,輕拉琴弦。小鶴來目不斜視,從書包裏取出文房四寶,攤在桌上,開始書寫。
老師在旁邊計時,按計劃,這個節目時長應控制在五到六分鐘,剛好是一支曲子的時間。太久,怕臺下小觀衆們沒耐心;太短,又不夠王牌節目的分量。
鶴來本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小男神,再加上寧峥嵘這個人氣王子,老師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屆時全場稚嫩的尖叫和掌聲了。
小峥嵘拉了段前奏,見小鶴來鋪開大紙,那雙對外界毫無挂心的雙眼頓時注入神采,飽蘸濃墨,落筆如風,姿勢從容優美,在樂聲中更添神韻。
他看在眼中,不覺開起小差,想,都說認真的男生最帥,果不其然,哪怕鶴來在臺上不寫書法,改寫數學作業,都能把全校師生迷倒。
小鶴來寫完第一句“新豐美酒鬥十千”的“千”字,停筆稍稍側過頭,瞥了小峥嵘一眼。小峥嵘心裏打了個突,想,難道他發現我分心了?不行不行,這樣我不就變成拖後腿的了嗎。
他定了定神,不再偷瞄鶴來。曲樂進入正章,漸趨壯闊,盡顯樂師情緒。這首《縱橫》本是一段電影配樂,原曲是一首很有俠氣的古琴曲,小峥嵘聽了喜歡,就央他的私教老師扒了曲譜,教他用小提琴來演繹。
原意只是在練習考級曲目之餘調劑身心,但不知不覺也練得很熟,此時見小鶴來揮毫潑墨,他的腦中也再度浮現那一行行千古詩句,對曲意豁然有了新的領悟。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随骠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臺論戰功。
天子臨軒賜侯印,将軍佩出明光宮。
曲終弦休,小峥嵘睜開眼,擡袖擦了擦額前不知何時沁出的汗珠,堪堪瞧見小鶴來寫完最後一個“宮”字,墨盡筆收。
老師掐了表,上前與小鶴來一道持起墨跡未幹的曳地長卷,贊嘆道,“真好,寫得太好了。”
小峥嵘不是第一次見到小鶴來的字,但僅限于宣紙練習冊上工整端麗的楷書——小鶴來的書法課作業,每次都會在全年級巡回展覽。
而眼前的卷幅,令小峥嵘心神激蕩,看得目不轉睛。他不敢相信,如此恣意狂放的行書出自眼前這個文文弱弱的同齡人之手。先前還懷疑對方能不能寫出《少年行》的風骨,事實證明,自己的眼界有多淺薄。
當脫離了米字格的桎梏,鶴來揮斥的詩行像龍,像風雷,像少年手中的長劍,縱橫于天地之間。沒有什麽可以限制他,也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他。
小峥嵘忽然明白了,鶴來的“冷”,并非因為他遺世而獨立,而是因為他胸中就裝着一整個世界。江海山川,日月星辰,都在他的心裏,在他的筆下。
要怎樣浩蕩的天地,才容得下鶴來這顆鮮活澎湃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