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孟娉婷沉默了片刻, 只好長嘆道:“若是馮娘子真想同有情郎在一起,恐怕只能委屈馮娘子舍棄名聲了。”
只要馮晴若敢向外宣布她已與聞琴師有染,以寧王的身份和地位, 是根本不會接受一個身心不潔的女子為妻的,而馮府尹為了保全名聲, 只會選擇匆匆将女兒嫁給聞琴師。
她之所以提前撮合馮晴若和聞琴師, 就是為了趕在沈齊佑與馮晴若的婚事鐵板釘釘之前,這樣一來, 沈齊佑也不會花太大的心思對付聞琴師,畢竟他只是派了個媒人上門提親, 連親事都未曾徹底定下,波及不到他的臉面。
馮晴若水眸驟然一亮, 起身對孟娉婷行了一個謝禮:“孟都知大恩, 晴若沒齒難忘。”
“我也沒做什麽。”孟娉婷也下了榻, 先是看了一眼旁邊憂心戚戚的小蝶,然後對馮晴若欲言又止地喊道, “馮娘子……”
馮晴若拉起孟娉婷的手, 相見恨晚道:“頭一次見面我就覺得你是個外冷內熱的古道熱腸, 看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古道熱腸?
若是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你, 恐怕你就不會這麽想了。
馮晴若笑了笑,“我比你大,你若是不介意的話, 從今往後, 你就喚我馮姐姐,我喚你婷妹妹可好?”
孟娉婷呼吸微微一滞,高高在上的馮晴若竟然真的願意同她一個娼妓做姐妹……
“……馮姐姐若不嫌棄娉婷,娉婷自然求之不得。”
馮晴若道:“我知道你要說甚?婷妹妹放心, 今日之事不會有任何人知曉,我也不會同任何人提及,小蝶是我的心腹侍女,自幼跟在我身邊,她是絕不會出賣你我的。”
孟娉婷松了一口氣,“那娉婷就放心了。”
馮晴若此人,果然是蕙質蘭心,通透至極,若不是自己別有居心,她還真想同馮晴若交個朋友。
如今已是季春之末了,難得院子裏的垂絲海棠竟然還開着。
孟娉婷用過早膳後,便立在窗邊,靜靜地欣賞着窗外風卷海棠紛紛,一面在心裏盤算着約莫就這幾天,馮晴若那邊就會傳來消息。
Advertisement
馮家的支持被斬斷後,下一個就該輪到無月樓了。
正想着,柳惜惜進來了,叉手道:“娘子,仙游王府的人求見。”
“仙游王府?”孟娉婷微微怔了怔,旋即問,“人呢?”
話音才落,從門外快步走進來一個青衣短褐的小子,低眉順眼地往她所在的方向恭敬叉手見禮,“都知娘子安康。”
孟娉婷打量了一眼那小子,見眼生的很,皺眉道:“你是?”
墨玉道:“小的是昭王殿下的家童,名喚墨玉,今日奉我家主上之命,特來給都知娘子送官牒。”
“官牒……”
天/朝的市井妓隸屬于教坊司樂籍,雖不歸教坊司管,但卻要出使官宴。
也就是但凡九品以內的流內官【1】,無論家宴還是官宴,只要以官員的身份向京兆尹奏請自行雇請非教坊樂人供帳,經京兆尹同意後,下官牒後,拿了這官牒,再準備好雇請的酬金,方能來平康坊雇請她們。
一旦官府批下了官牒文書,所雇請娼妓樂人只有聽令的份兒,沒有拒絕的權力。
“拿來我看看。”
墨玉從身上取出官牒捧上,柳惜惜上前拿了官牒遞給孟娉婷。
原來是贛南那邊最早一批的落塘蒲【2】熟了,贛南節度使用冰鎮之法向聖人進貢了一船新鮮的落塘蒲,聖人龍心大悅,賞了不少皇子和顯赫的官員們。
仙游王沈隽打算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便在仙游王府裏弄了一個落塘蒲詩宴,邀請了都中不少文人才子前去。
這樣的場合怎麽少的了平康坊的角兒們,而且仙游王的文書裏面指名道姓由她主獻藝。
孟娉婷收了官牒,道:“即是官牒,我自會帶人去赴宴。”
“那麽墨玉先行告退。”
“映月,替我送送。”
映月忙在墨玉前面引路:“郎君這邊請。”
墨玉去了後,孟娉婷吩咐柳惜惜:“挑幾個才藝拔尖的姐妹們明日随我去仙游王府。”
“喏。”
孟娉婷垂眸看着手裏的官牒發起了呆。
仙游王……他可是昭王沈燼溫最好的兄弟,前世因他只愛風月,與世無争,置身事外,才能在奪嫡之鬥中,明哲保身。
可她總覺得這次仙游王指名道姓地點她去侍宴,似乎別有用心。
一大早,武陵春苑的車馬來到了永嘉坊仙游王府的烏頭門外,管家直接将她們領進了阍室後面的一處歇客用的小院裏。
之前孟娉婷不管去哪兒,莫七都是跟着,這次來仙游王府,莫七竟未跟着。
孟娉婷心想,大概仙游王認識這莫七,也知道這莫七是沈齊佑的人,故意避嫌吧。
一衆人陸陸續續地進了屋,各自換上了舞衣,等待着管家來召喚入宴。
因着孟娉婷今日要領舞,是以特意換上了一身妃色的水袖舞衣,梳着飛天髻,額點鳳尾钿,臉上依舊蒙着面紗。
然她身段窈窕如仙,眉目美如畫就,反而更添妩媚風情,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美感越發引得人無限遐思,只想一窺面紗之後的究竟。
不一時,管家來了,見了孟娉婷後,先是一呆,然後叉手行禮道:“孟都知,我家主上說了,您既是應官牒而來獻藝的,那就不能繼續遮着面容了,還請孟都知揭了面紗,以免小的為難。”
孟娉婷柳眉微微一蹙。
倒不是她不願意露臉,而是這段時間她已經習慣了蒙面示衆,突然被要求揭下面紗一時還真有些不适。不過既是仙游王要求的,她正好借機向衆人露一下臉,為此前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正名。
孟娉婷大大方方地揭了面紗。
管家忍不住擡眼看去,這一看,頓時連呼吸都停滞了,眼珠子也直了。
還是映月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才喚回了管家的魂兒。
管家頓覺失态,赧然垂首轉身,在前面引路,“娘子們這邊請。”
沈燼溫站在拐角處,靜靜地看着管家領着孟娉婷她們一行人去了芳華園。
一旁的沈隽啧啧道:“真不愧是長安第一都知,沒想到孟都知的小臉恢複後竟美的如此傾國傾城,哎……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賬玩意兒,竟然才花了十金就把孟都知的初夜給糟蹋了去,真真兒是天怒人怨啊,天怒人怨啊……”
某個混賬玩意兒眼珠子一轉,冷冷斜睨着他,“怎麽,阿兄難道想替孟都知抱打不平?”
沈隽用折扇拍了一下掌心,義憤填膺道:“那是,若是讓我見了那混賬玩意兒,一定打爆他的狗頭,叫他敢如此暴殄天物。”
沈燼溫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握拳,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沈隽見狀,忙關切地問:“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不舒服!很不舒服!不舒服地特想打爆某人的狗頭!
沈燼溫擡手摁住額角,壓着快要翻滾出來的怒氣,問道:“馬潘可有來?”
“啊,你說那個‘半罐子’呀,我就納悶了,你讓我借落塘蒲辦個詩宴就辦吧,既是詩宴當然是要請那些真正的大才子們,你卻讓我請那個什麽進奏院留後使馬潘,就他那點詩才連長安城的臺面都上不了,這不是砸我仙游才子社的招牌嘛。”
這長安城內各種社團名目繁多,什麽詩社、畫社、琴社、茶社、棋社等等,其中在文人界裏最負盛名的當屬沈隽組織的‘仙游才子社’,裏面廣攬了不少全天下飽讀詩書,才情并茂的文人學士。
因他仙游王乃皇族,身份和財力又是極其顯貴,所以隔三差五地就舉行什麽酒宴詩會的,不少身負才識的白衣便會借此機會在詩會上展露鋒芒,從而聲名鶴起。
久而久之,這‘仙游才子社’便成了有學之士擠破腦門都想進去的社,仙游王本人也是越發的挑剔,沒點真才實學還真的很難入得了他的法眼。
而這進奏院隴右道留後使馬潘當年雖是從個流外官起身的,确實個實打實的進士,只是及第那年恰逢他老母病故,不得不回去守喪三年,這一守官場上哪裏還記得他。三年後,馬潘回吏部報道,一個守選就讓他浪費了好幾年的光陰,他這才不得不從流外官做起,做到如今的位置。
雖為官,但馬潘确實個極愛賣弄文學的之人,只可惜少了些自知之明,被長安文人取了個綽號‘半罐子’,形容其詩才上不了臺面之意。
沈燼溫讓沈隽以落塘蒲為由,舉辦詩會,給馬潘發了請帖,又讓沈隽下官牒請了孟娉婷來,就是為了試探孟娉婷與馬潘之間是否認識。
如果二人認識,那孟娉婷顯然參與其中,她送他突厥人的折子恐怕又是沈齊佑的陰謀,想利用他的手做什麽來着;但如果二人并不認識,那孟娉婷或許并未參與其中,她撿到突厥人的折子純屬誤打誤撞,給他折子也就純屬巧合。
沈燼溫有些不耐煩道:“我只問你,人來了沒有?”
沈隽瞅着沈燼溫,眼神古怪,“扶舟啊,我怎麽發現你最近好像變了不少似的,以前你可不會這麽的……怒形于色,而且性子也……陰郁了許多……”
沈燼溫轉動冷幽幽的眸子,盯着他不說話了。
等他也被身邊人所有至親至信之人背叛,然後慘死一回就明白他為何會變了。
沈隽立即舉起扇子拍了拍胸脯,無奈道:“人早就到了,你也不看看你阿兄是誰,只要你交代的事情,阿兄準給你辦的妥妥的。”
沈燼溫扭頭就走了。
落塘蒲侍宴設在芳華園內,衆人食案就安置在蔥郁掩映,群花圍繞的大露臺之上,露臺後面便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荷花池。
沈燼溫與沈隽入席時,幾十個食案上已經各自坐下了人,他四下掃視了一眼,視線落在了對面下首第三席穿着綠色團花襕袍的男子身上頓了頓。
——馬潘果然來了。
沈燼溫扭頭沖主席上的沈隽點了一下頭。
沈隽會意,說了幾句官兒話就宣布詩會開始了。
大家先是品嘗了一下盤裏的落塘蒲,然後各自垂首,拿起案上準備好的筆在宣紙上以‘落塘蒲’為題,賦詩幾首,交由家童整理後由才子們互相評選其前十佳,再由沈隽從中評選出了前三佳。
一番評選後,絲竹聲起。
這時,水袖飄飄的舞姬們呈含苞待放的隊形,開始袅袅入場,所過處,香風撲鼻。
只見紅影翻飛後,于蓮花開處,有一紅酥手宛如金雞獨立,盤旋而起,嫣然縱送;妃色裙裾,如花似雲,水袖抛出後,頓時露出了一張明眸皓齒的芙蓉面。
衆人立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好美!”
孟娉婷唇畔含笑,眼波流轉間,是道不出的迷人妩媚,身姿回旋時,是說不盡的柔媚婉娈。
有人議論道:
“……此仙是誰?”
“聽說仙游王殿下官牒請了武陵春苑的樂人前來供帳,此人莫不就是……長安第一都知孟都知?”
“說的可是那個梳弄之日被全長安人取笑的醜八怪都知?”
“就是她。”
那人使勁地咽了咽口水,目瞪口呆道:“她這樣的叫醜八怪,那我等凡夫俗子豈不是無顏活在這個世上……”
旁人感嘆:“……可見傳言不可信,眼見方為實啊。”
沈燼溫抿着酒,眯眼看着臺上翩然起舞的孟娉婷,只覺得胸口堵得煩悶。
此前,這絕世美貌,玲珑身段,妖嬈舞姿只為他一人獨賞,如今卻要與衆人分享,一種酸溜溜的味道油然而生。
他突然後悔下此計策了。
舞畢,四周裏一靜。
皆是被孟娉婷的美色和舞姿驚豔地說不出話來,還是沈隽高喊一聲“好!”,才恍然驚醒衆人。
“長安第一都知果然名不虛傳,來人,給孟都知上酒,本王敬你一杯酒。”沈隽高舉酒杯喊道。
立有家童端了托盤上前。
孟娉婷看了一眼托盤裏的鴛鴦蓮花瓣紋銀執壺,默了一瞬後,從善如流地拿起執壺倒了一杯酒在銀酒樽中,端起向着沈隽遠遠一敬,擋袖飲幹。
沈隽見狀,鼓掌哈哈笑道:“孟都知好酒量!”
孟娉婷叉手行禮道:“奴獻舞已畢,還請先行告退。”
沈隽道:“欸……孟都知,你可知在做的各位早已對你仰慕你已久,如今你好不容易來了,怎能不給我們這些大才子們敬個酒就想走呢?”
這種情形終究是擺脫不掉,孟娉婷只好擰起執壺,拿起酒樽,一轉身,正好對上沈燼溫那雙沉幽幽的眸子,那臉上的神色就差寫着“你這只紅杏若敢出牆,我定會好好收拾你”幾個字了。
孟娉婷微微一怔,方才甫一上場時,她就看見沈燼溫了。
起初還有些意外沈燼溫為何會在這裏?
轉念一想,沈燼溫與沈隽乃是好兄弟,而且沈燼溫也算得上是長安城內有名的才子,來參加沈隽的詩會倒也是合情合理。
也就是說,沈隽下官牒請她來侍宴沈燼溫定然是知曉的。
既然知曉,如今卻用這樣一副眼神威懾她……
是幾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1】:九品以內的官階統稱流內外,九品以外無官階的官吏成為流外官。
【2】: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