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不去了
顧蓮如怎麽會在這裏?路七心裏詫異極了。
顧蓮如的近況她也是知道的:繼莫名被黑之後,顧蓮如似乎抱上了孔舒安的大腿。丢掉了驕矜,丢掉了虛榮, 敢于以真面目示人, 也敢公然默認自己的同性戀身份。
之後的事情路七就不太清楚了,但顧蓮如确乎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她的笑容裏好像寫滿了一些別的東西,對路七說:“好久不見, 路路。”
“……”路七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周文強這麽在意藝人演技的人, 就算迫于資金壓力, 又怎麽會選擇顧蓮如?顧蓮如一直想拍一部國民導演的戲刷逼格,可直到葉允君死去也沒有達成。
周文強的表情有些微妙,說:“你用言林讓我大吃一驚, 我敢打賭,顧蓮如也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已經大吃一驚了。謝謝。
但這次試鏡畢竟不是路七親自來, 它關系到言林的未來發展, 路七只能強忍着不快,說:“好。”
反而是言林, 在顧蓮如對她打招呼的時候充耳不聞, 而是走到路七面前, 說:“我們不是還要急着趕下一場試鏡嗎?時間不夠了,我們快走吧。”
張本在一旁驚訝道:“什麽時候有下一場試鏡了?”
路七卻反應過來,這是言林顧及着自己的情緒,不願意給自己添堵呢。往常那樣禮貌乖巧的藝人竟然敢對前輩甩臉色,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路七心裏有些暖。
小朋友這麽懂事,自己可不能擋她的路。路七笑了一下,摸了摸言林的頭,說:“沒事,對個戲而已,安心去吧。”
言林又看了路七一眼,欲言又止。
顧蓮如畢竟裝了那麽多年的好涵養,就算被小輩這樣嫌棄,她也仍然微微笑着,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那些不敬的話語。
顧蓮如甚至還問言林:“要不要準備準備,醞釀情緒?”
言林看着顧蓮如,心裏突然湧起一種争奇鬥豔的詭秘心思,似乎一定要在演技上壓對方一頭似的。她知道顧蓮如的演技,憑着那剛剛達到表演系畢業的水平,也不知道顧蓮如在娛樂圈混了這麽多年,怎麽會一點長進都沒有。
言林桀骜地與顧蓮如對視,說:“我不用了!”
重音在“我”上,意思就是:我不用了,你呢,還需要再看看劇本溫習一下嗎?
周文強看着勉強兩個藝人互相挑釁,不知道為什麽竟然笑了。
顧蓮如還是那一副溫婉可人的樣子,含蓄地點了點頭,說:“那現在可以開始了。”
路七重新坐下來,看着兩人走到試鏡室最中央。周文強側着身子問她:“你覺得誰技高一籌?”
路七眯着眼睛看向言林,沒有說話。她對言林有信心,而保持沉默是她對周文強——而不是顧蓮如——最基礎的尊重。
周文強“哼哼”地笑了笑,聽上去意味深長。
鬥技開始了。
言林仍然是剛剛一副沉默隐忍的模樣,跟在顧蓮如不遠處。根據劇本,她是和親公主的影衛,而不是貼身侍女。終其一生,她都只能悄無聲息地注視着主人,她的忠心是從出生就夾帶在骨頭裏的東西,是師傅和養母一遍又一遍描摹強調的。
言林演技的确很好,即使半分鐘前還毫無保留地展示着她對顧蓮如的反抗與不屑,可一入戲就變了。她的眼神深邃而沉重,似乎背負了對方全部生命的重量,又好像将自己生命的意義全部維系在那一個纖細尊貴的公主身上了。
路七不由得在心裏贊了一句:能夠将現實世界和演技世界完全分開,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好苗子!
可另一方面,顧蓮如的表現有些令她心驚肉跳。
不是因為太爛了,而是因為……太好了,好到不像顧蓮如的地步。
顧蓮如演一個嬌滴滴的和親公主,初期的确占了很大優勢——她本人在現實中就常年扮演類似角色,弱柳扶風完全不在話下。可周文強的本子不是全然不變的,他要展現的是在混亂的世道下,男男女女們如何随波逐流、自我抉擇,從而成為萬人景仰的英雄,或者枭雄。因此在他的劇本裏,“變”是很重要的要素,歷史的車輪如何影響人,将人改造成歷史想要的樣子?
兩人對戲的這一幕,是雙方故事線中非常重要的轉折。此時南蠻君王危在旦夕,根據當地習俗,一旦君王逝去,公主肚子裏的孩子就會被藥物催着早産,随後供族人表親分食,而公主本人也要二嫁給君王的親弟弟。二嫁是為了不浪費任何一個可生産的“勞動力”,而嗜嬰則是為了防止遺腹子複仇。
公主抱着肚子,站在部落裏最老的古樹前,對未來憂心忡忡。她喃喃自語:“該怎麽辦呢……我的孩子,我的未來……我的父母兄長此刻又知曉英兒的不安嗎?”
顧蓮如脆弱得像是蝴蝶翅膀一樣,似乎一陣風都能将她吹碎掉。這是她一貫習慣自處的境地,雖然令人憐惜,但也不至于令路七驚訝。
侍衛上前一步,嗯嗯啊啊地比劃了什麽,可公主眼裏的淚水更多更密更重,侍衛實在沒辦法,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氣勢淩厲狠絕,不留一絲生路。
公主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被老樹的盤繞的樹根絆倒,坐在了地上。“你是說……不,這不行!”
侍衛指了指公主的肚子,臉上焦急的情緒一覽無餘。
公主的眼淚從臉頰上緩緩滑下的過程中,眼神從柔弱可欺變成了狠絕剛厲,母愛和自保、恐懼和孤注一擲……所有複雜的情緒雜糅在一起,映在顧蓮如的眸子裏。
精彩!
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話,路七還真的要為顧蓮如喝彩了。心理活動全用一雙眼睛去展現,自己教了顧蓮如那麽久,可對方現在才真正學會。
讓自己震驚,可現在已經不是能夠真心實意為她喝彩的時候了。
路七揉了揉眼睛,輕輕對周文強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不知道為什麽,她看不下這樣突飛猛進的顧蓮如。不好的東西,為什麽不讓它永遠不好下去呢?而顧蓮如又是為什麽突然轉變這樣大呢?
路七起身的時候太急,并沒有注意到在場地中心兩人的動作都有了微微的凝滞。
路七一路小跑進洗手間,路上她想到了一些過去。顧蓮如……顧蓮如。
她算是懂了為什麽周文強會同意她擔任女主角,可是她不懂是哪位金主非要把顧蓮如送進來。
是巧合,還是就為了膈應自己?
路七搖了搖頭,幾乎将整張臉都浸入在雙手捧成的“盆”中。
直到不能呼吸,她才擡起頭,将可憐的口鼻從窒息的幻覺中解救出來。
誰知道一擡眼就看見了鏡子裏顧蓮如的倒影。
路七措手不及,向旁邊退了一步,轉身看着顧蓮如。顧蓮如容貌姣好,仔細看卻是比以前要憔悴不少,妝容似乎也不如以前嚴實精致,反而自然不少。
改變真大啊,路七心想。
顧蓮如難得沒有笑,用一張平靜裏帶着壓抑的臉看着路七,問道:“怎麽,怕我?”
路七同樣摸不準這是偶遇還是刻意,只能以不變應萬變,說:“顧小姐來補妝麽?”
顧蓮如卻走近一步,說:“不叫我如如麽?”
路七一愣,因為“如如”是葉允君對顧蓮如的稱呼。
這是試探,還是确定了?如果是前者,路七并不想讓顧蓮如白白試探出來,因此還端着一副路七的面孔,說:“顧小姐入戲太深,出不來了。”
誰知下一秒,顧蓮如撲到路七身上,将路七抵在衛生間的鏡子上,說:“是,我是入戲太深,以為你是真的愛我!”
“……”路七:“您可能是認錯人了,麻煩讓一讓。”
顧蓮如的表情變得很癡迷,說:“認錯人……哈,我怎麽會認錯人?誰還會有你的神情,讓我歡喜又雀躍?誰還會有你的談吐?我從你說話時的停頓都能認出你!還不要說……不要說我們接過千萬次的吻。”
這句話說完,顧蓮如憋着眼睛,掐着路七的臉,就吻了上去。
路七沒想到她這一出,就算猛地側頭還是被顧蓮如親得滿臉濕潤。顧蓮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竟然強行掰着路七的臉,又對着嘴吻了下去。
上輩子吻過那麽多次,彼此都很熟悉對方的口腔,但路七現在只覺得惡心。在顧蓮如伸舌頭過來的時候,路七毫不留情咬了下去,瞬間彌漫開一股鹹味和血腥味。
顧蓮如仍然不依不饒,就算被咬了還是要繼續。路七拼盡全力,終于将兩人撕扯開了。
兩人都氣喘籲籲,可顧蓮如眼裏挂着眼淚,說:“為什麽,為什麽要推開我?”
“當我知道你可能奪舍了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終于懂了你說的自然和自我,去他娘的氣質和漂亮,我就長這樣,我就這樣了!粉絲不喜歡我又有什麽?反正我已經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喜歡了!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有演技了你看見了嗎,你高興嗎?你喜歡嗎?”
“我還喜歡你……君君,我知道是你,你回來好不好?我再也不作了,我不當藝人了,我不化妝了,我也不扮可憐了……你想要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你回來好不好?”
“你老是讓我不要為了別人的目光而改變自己,現在我沒有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我也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了,我不配擁有羨豔和愛慕……可就是這樣卑微的我,還是想祈求你的垂憐。求求你再看我一眼……你的房間我沒有動,你所有的東西我都保持着原樣,就等着你回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的……為了讓你在這邊好好生活,我請了道士做法,你放心,路七不會回來了,你可以好好在這邊活着,只要你看着我……”
顧蓮如一邊說話,一邊又哭又笑。說到最後“求求你”的時候甚至還跪在地上,完全不顧及顏面或者別的什麽。對現在的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或許是求回路七吧。
可在路七眼裏,這一切卻是這麽地荒謬。
她不是沒愛過顧蓮如,可顧蓮如沒有好好珍惜,将自己的一片真心喂了狗、沉了海,等柔軟的心修煉成石頭了,她才想着撿回來?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顧蓮如又是如此可笑。當年顧蓮如一副矯揉造作樣時,自己還覺得歡喜,只是偶爾勸她釋放自我,不要過于在意別人,尤其是粉絲的目光。粉絲應當與偶像拉開距離,這是對雙方都好的事情。
現在顧蓮如說她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了,話裏話外卻還是“你要我怎樣就怎樣”。這麽好看的一個人,本來可以成為許多人的信仰,令人說一不二,令行禁止。可為什麽偏偏變成了菟絲花,什麽時候都要依靠別人……勢力、金錢,甚至精神支柱。
路七覺得顧蓮如可憐又可恨,可絕對不可能再愛了。她甚至懶得看一眼,直接繞過了跪在地上的顧蓮如。
走出衛生間的時候,她聽到顧蓮如細若游絲的聲音:“我們回不去了,是麽?”
是啊,回不去了。現在的我叫路七,甚至還多了一個有錢的便宜媽媽,我們又怎麽回得去呢?
葉允君的屍體都還泡在海裏,被魚咬、被水腐蝕呢!
“回不去了。”路七停頓了一下,走出了衛生間。
身後傳來悶響,一下,一下,又一下。是顧蓮如在痛苦地用額頭撞擊牆壁,恰巧與路七走路的頻次相近。
路七走出這扇門,正如走出她的心,每一步都是踩在顧蓮如心尖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