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猛藥
關袖傾是蠢,可惜她的靠山卻不蠢。翌日早晨問安的時候,裴朗行便被老夫人多留了一會兒。
“朗行,你這些日子可有去瞧瞧傾兒?”老夫人撫着窩在她腿上的小西施犬問。
“去過一兩次。”裴朗行答,前月确實去了一次,大吵一架又回了沁環的小院裏。
老夫人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傾兒性子直,你身為丈夫,多受一些又有何妨?”
“母親說得是。”裴朗行恭順地答。他對這位養母說不上疏遠,可中間隔着一個老夫人親生的清荷,總是親近不來。
“沁環仍是多病?”老夫人又問。
“是。”裴朗行握着膝蓋,心中有些悵然。
老夫人摸了摸西施犬的腦袋,道:“他這惡疾纏身,你平日莫要去擾他清靜。”
這話是下了禁足令了,裴朗行默然。
“新納的兩名姬妾你不喜歡?怎的不去瞧瞧她們?”老夫人的語氣比方才嚴肅了些。
裴朗行這才想起莊裏的兩個新人,其中一個倒是見過,可當時怒火攻心,也沒看清她的長相。
都說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他卻只想着舊人——還是個愛生事端的舊人。說不定真是被下了情蠱,當真魔障了。
“有空多去瞧瞧她們,剛進門便獨守空閨,也是可憐。”老夫人當初也是作為妾室進了絕情山莊,對這兩人多少有些憐憫之心。
“孩兒曉得了。”裴朗行帶着敷衍道。
“朗行,你作為絕情山莊獨子,膝下無一子半女。待母親到了黃泉,如何向你父親交待?”老夫人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子嗣的問題。
每每此時裴朗行便煩躁不已,當初他一心想要開枝散葉時,老夫人處處阻礙以鞏固關袖傾的地位。如今他帶回了洛潇,心思也不在女人身上,老夫人又催促他綿延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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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清荷仙逝,我視潇兒為親子。日後若我無嫡子,讓潇兒繼承山莊便是。”裴朗行道。
“潇兒是我親外孫,我自然疼惜。”老夫人想起過世的女兒和反叛的外孫,不由得嘆息一聲,“可外孫畢竟是外姓,怎好繼承山莊。”
您眼前的兒子可連外姓都算不上,裴朗行暗地裏哼笑了一聲。
“母親莫要着急,當年父親年逾花甲才有了我與清荷,我如今正值壯年,何愁沒有親子?”裴朗行望着老夫人道。
老夫人開口,卻什麽也沒說,點點頭道:“你曉得分寸便好。”
“是。”裴朗行答。
“莊內事務繁雜,你先去忙罷。”老夫人擡了擡手道。
“是,孩兒告退。”裴朗行起身,抱拳退下了。
夏日炎炎,樹上的蟬鳴讓人煩躁。裴朗行揮手道:“将這些蟬全粘了。”
“是。”随從應了一聲便退下。
裴朗行大步走進書房,管事已早早在那兒等着了。
“昨日的賬目如何?”裴朗行坐下問。
“全在這兒了。”管事奉上賬本,又退了回去。
裴朗行大略翻了一下主要的賬目,蠅頭小楷記下的進賬比起前幾個月增了不少,可他卻有些疑慮。
如今還未秋收,海魚豐盛的時節也未到,賬目卻出奇的喜人。誠然,楚焱繼承楚門之後兩派合作比過去融洽得多,錢財也滾滾而來。可有增必有減,絕無節節攀升的說法。
“進賬最多的是和楚門的漁業?”裴朗行翻着賬本問。
“是。”管事兩手垂在身側恭敬地答。
裴朗行皺了皺眉,繼續翻着賬本道:“派人去查一查漁業的明細。”
管事躬了躬身,答了一聲“是。”
處置好莊內的大小事務已是晌午,耳邊雖沒了吵人的蟬鳴,可日頭還是晃得讓人糟心。
裴朗行看了看腳下分岔的小路,轉身往兩名姬妾的住處走去。
按沁環的性子,應當不會生氣。或是應當高興才對,那日還夥同母親騙他去卧房來着。
想起那人做的好事,裴朗行便憤憤難平。
當初挑他腳筋殺他前愛,的确做得過火。可這些年來自己補償的也夠多了罷?除了不能讓他抛頭露面,自己對他可謂是放縱寵溺。連正妻都要畏懼他三分,為何他就不曉得好歹?
不過……昨夜沁環也被他折騰得夠嗆。裴朗行的步伐慢了下來。也不知他現下起身了沒有。
想着,裴朗行便對路邊拿着笤帚的丫鬟道:“去瞧瞧沁環公子可醒了,再讓人熬些血燕送去。”
“是。”丫鬟放下笤帚,福了福身便退了下去。
“等等。”裴朗行又把人喊了回來,“我親自去。”
那人可從來不懂什麽叫清靜,他也就用不着憂心擾他清靜了。
裴朗行自我慰藉着,便轉身又往小院的方向走去。
沁環剛醒來不久,喝了藥用了些飯,便坐下來與璋兒一起下棋。
裴朗行進門,沁環手執冷玉,正抓耳撓腮地盯着棋盤。
“你還真有閑情雅致。”裴朗行走到他身邊道。
“走開。”沁環往後揮了揮手道。
璋兒好歹還給些面子,起身給裴朗行作了一揖。
裴朗行回禮,讓他坐下繼續下棋。
沁環捏着冷玉左右為難,最終放棄般地随意選了一個位置。璋兒笑着放下一子,五珠連成,“贏了。”
裴朗行無語,合着他們這只是在玩連珠?
沁環撅了撅嘴,邊将自己的棋子撿回棋罐邊問:“怎麽過來了?”
“這裏可是我絕情山莊的産業。”裴朗行坐下道。
“是了,莊主大人能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沁環收好了棋子,立即放了一枚白子在棋盤上,對着璋兒道:“我輸了我先。”
璋兒自然不能違逆,在白子旁邊放下黑子。十幾步下來,璋兒便布成了活三。裴朗行眼見沁環又沒發覺,眼疾手快地堵了黑子。
沁環仔細瞧了瞧棋局,才驚詫地喊道:“差點就輸了。”說罷轉臉對着裴朗行笑了笑。
裴朗行撇嘴,連珠都玩不來,這人是怎麽如何混跡醉仙樓的?
想着,裴朗行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璋兒揉着冷玉想了想才下子,裴朗行沒再動手。不多久,白子仍一片散亂,而黑子又成了活三。
沁環眼見着自己快要沖四,興高采烈地下了子。璋兒将白子堵住,再一步,活四成。
“啊!”沁環後悔地大喊,随即抓着腦袋問裴朗行,“你怎的不提醒我?”
裴朗行挑眉,他也沒想到這人能死在同一招上。
沁環将手裏的冷玉丢回棋罐,往後一倒,道:“不玩了。”
璋兒立即起身,将棋盤棋子都收好,讓丫鬟放回原處。
“既然不善下棋,為何還要下?”裴朗行哭笑不得地問。
“無聊啊。”沁環癱在椅子上道。
“若是無聊,我過些日子叫戲班過來。”裴朗行道。
沁環把眼珠往上一翻,“唱戲我也會,有什麽可聽的?”
“你會?”裴朗行頗有興趣地問。
沁環一甩袖子,指着裴朗行唱道:“沉香兒啊——方才進去不是兒的——不是兒的親生母——華山上聖母是你娘親——”
裴朗行聽着拖得極長的調子,一面感慨的确不錯,一面又忍不住疑慮這人是不是在占他便宜。
“哎,幾年沒有練聲,都唱不穩了。”沁環摸了摸脖子。
“還成。”裴朗行評價道。
“還成?”沁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當年我的唱腔和花魁的琴藝可是醉仙樓的招牌。”
一提起醉仙樓,裴朗行的神色又淡了下來。
沁環見他臉色不佳,更加滔滔不絕,“花魁不過是比我早幾年入了樓裏,若我也學琴,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學戲也好,客人都誇我嗓子……”
“住嘴!”裴朗行一拍桌子,大聲吼道。
“怎的,莊主大人如今才曉得我是象姑的身份?”沁環眯着眼調笑道。
裴朗行平靜下來,卻仍不肯看他,“如今你已不是花樓之人,不要再提過去之事。”
沁環哂笑一聲,道:“莊主可知饑餓難忍的滋味?”
裴朗行不答。
“飄零數月,沒有一日吃飽肚子。”沁環笑得越發燦然,“被其他乞丐打了一頓搶了吃的,癱在牆角連爬都爬不動,硬生生餓了三天。”
裴朗行的肩頭微微一動。
“那時救你的哪怕是無常惡鬼,你都會感激涕零。”沁環收起笑意,鄙夷地看向裴朗行,“沒錯,花樓的确不堪。可至少,我在那兒從沒挨過一鞭子,也沒餓過一頓飯。”
“我……”裴朗行有些混亂。
“莊主,小的剛已經過吃飯,您若想用膳,恐怕得去別處了。”沁環漠然地道。
裴朗行木樁似的坐了須臾,默默地起身離開。
沁環坐在原處,看了看那人方才坐過的凳子,忽地喉口一甜,忍不住用手捂住嘴。
“公子?!”璋兒着急地上前查看。
血絲從沁環的指縫中蜿蜒溢出,璋兒倒吸一口氣,忙道:“我去叫大夫。”
“不準去!”沁環放開手,喘着氣小聲道:“那老婆子大約是忍夠我了,今日的藥量還真猛。”
璋兒扶住沁環,急急道:“公子……那藥您就別再喝了!”
“不喝?”沁環滿是血的嘴角往上勾了勾,“不喝那老婆子怎會放心?”
璋兒看着沁環,眼裏忍不住泛紅,“公子,不如告訴莊主罷。”
“還不是時候。”沁環的眼裏泛起殺意。
“可是……”璋兒帶着哭聲道。
“放心罷璋兒,”沁環握了握黑血遍布的手掌,“會很快的……很快,我們就能離開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