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涼爽的夜風從車窗灌了進來,沈尋環着肩膀,縮在副駕駛座上,無聲無息。只有一雙拼命壓抑着淚光的水眸,凝望着外面深藍的夜色。

“小尋尋,又見面了。”車窗升起,封閉的空間裏,祖安的聲音清晰溫和。

他伸手指了指後面:“有個急救箱,裏面有冰袋,可以敷下你的臉,抱歉我下手重了。”

沈尋卻沒有動,語氣冰冷:“你是什麽人?”

祖安目光幽深:“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這些年,游走于地獄和人間,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你和程立早就認識。”沈尋直接用陳述句。

祖安嘴角微扯:“沒錯啊,不是因為你認識嗎?”

“是嗎?”沈尋冷冷一笑。

“你今天跟他扔下的那句話挺狠。”祖安感嘆,無視她的質疑。

“因為是真心話。”沈尋回答,語氣裏帶着嘲諷。

祖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目光空茫。

是真心話。她确實覺得痛苦,真的恨。因為她的心,做不到他那麽硬。即使覺得他的所作所為也許并非出自真心,但也接受不了他那樣冷酷的面目。因為同樣的傷害,如果來自你愛的人,程度是會放大幾百倍甚至幾千倍的。

祖安一時沒說話,卻開了音樂。

夜風掠過車身,襯着莫文蔚寂寥的嗓音,夜色更顯蒼涼。

哪怕再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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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擁抱你

哪怕說相遇

是離別開始

哪怕再孤獨

水落會石出

哪怕說相遇

是離別倒數

如果你在這

…………

沈尋突然伸手,把音量調到無聲,車廂頓時陷入靜寂,只剩單調的輪胎發出的噪聲和風聲劃過耳畔。而心頭的旋律,卻一時徘徊不去。

“我也沒想到,我們會這麽快又一起聽同一首歌,”祖安似乎并不介意她有些粗暴的行為,“記得我們第一回見面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人生沒有多少選擇餘地。”

“我沒有心情和你談人生,”沈尋打斷他,目光緊緊盯着他的側臉,“你直接告訴我,是不是程立讓你帶我走?你們到底在搞什麽?”

“猜得還挺準,”祖安瞥了她一眼,“沒錯,今天在工廠的時候,他和我聊了幾句,說你不屬于這裏,你在對他來說是個麻煩。”

“麻、煩。”沈尋重複着這個詞,輕嗤了一聲,“那你為什麽做雷鋒呢?”

“我是生意人,你說我為什麽?”祖安挑眉,“程隊還是有些家底的,也願意大方地解決你這個麻煩,再說,我還可以找你那位小舅談點條件不是嗎?”

沈尋一時沒說話,臉色蒼白如紙。

祖安看着她,想起今天在工廠裏,程立跟他的對話。

——她性子直,心裏有事藏不住。怕疼,也愛哭,你盡快把她帶走。

——三哥,如果有必要,我可不可以打她?

——可以。

在他問出那句話時,程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了“可以”兩個字,他也沒有錯過那雙深沉的黑眸裏一閃而過的痛楚。

其實他也挺納悶的,眼前這個女人,到底哪裏吸引了三哥,那家夥明明都消停了那麽久,卻偏偏栽在她身上。

曾經,他也遇見過喜歡他喜歡得要死要活的姑娘,不過他一直不怎麽搭理,因為麻煩。他連自己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麽給別人承諾?可他清楚,程立雖然外表冷硬,但心底很軟,所以一直讓自己背負着太多東西。對葉雪是,對沈尋也是。

“瞧你這表情,還是對他餘情未了啊,”祖安語氣輕佻,“小尋尋,我覺得你還是放棄吧,不要成為他的負擔。”

“我從來都沒想要成為他的負擔。”沈尋冷冷地回,“抱歉,我不想再提他。”

她扭過頭,望向窗外蒼茫夜色,感覺筋疲力盡。

“行,不提他,”祖安撇撇嘴,“不過我跟你說,我還不能馬上把你送回國。他們會懷疑,所以接下來幾天,你得乖乖做我的伴游女郎。”

“去哪裏?”

“先去蒲甘,我也有點事處理。”

沈尋微微一怔。

蒲甘,萬塔之城。她記得很多年前,巴頓跟她說過,要去那裏看看。她想,蒲甘的風光他應該已經見到了,不知道臨死的時候,他有沒有後悔過當初踏上這片土地。

她靠在座椅上,疲憊地閉上了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就像做夢一樣,明明才這麽點時間,卻像幾個世紀那樣久。

因為舟車勞頓,抵達蒲甘的時候,沈尋病倒了,高燒不退。半夢半醒的昏沉間,她仿佛聽見有人在她耳畔低語——尋尋,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

她拼命搖頭,伸手想要抓住他,卻抓了個空。

“三叔!”她忍不住喊出聲,也驀然驚醒。睜開眼,視線所及處只是灰色的天花板。

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簡陋的木屋。房間裏沒人,隐隐聽到外面有孩子的讀書聲。

她坐起身,下床時感覺四肢無力,身體還有點虛弱。打開房門,刺眼的陽光頓時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她下意識擡手擋住,好一會兒才适應。

原來她是住在了一座寺廟的後院。她緩緩地沿着走廊往前,午後的木地板踩着有點燙腳,直到進了寺廟,才稍微感覺到一絲清涼。

殿堂一角,七八個孩子在叽裏呱啦地念書,有兩三個舉着書,小腦袋卻一颠一颠的,顯然克制不住困意打起了盹。只聽一聲咳嗽,這幾個孩子立馬睜開眼坐直,聲音高了一度,賣力地念書。發出咳嗽聲的是名老僧人,大概是他們的老師。但這樣的“警醒”并沒有起太大作用,過了一會兒,孩子們又開始跟小啄木鳥似的打盹,有個孩子幹脆趴在桌上,不管不顧地酣睡起來。

沈尋望着,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笑意。

這時候,有的孩子發現了她,紛紛交頭接耳,偷偷地瞄她,有調皮的甚至朝她做起鬼臉。老僧人感覺到了,于是站了起來,目光威嚴地看向孩子們。沈尋感覺自己影響到了他們,有點不好意思,轉身準備離開。誰知孩子們卻清脆地喊:“DADA,DADA。”

“他們在跟你說再見。”正當她困惑時,祖安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她旁邊。

“哦,”她點點頭,朝孩子們揮揮手,“DADA。”

“終于笑了。”祖安瞅着她的神情,嘴角輕揚。

沈尋收斂了笑意,看着他:“這兩天謝謝你的照顧。”

“也好,省得我還要演霸王強上弓,病了是個好理由。”祖安聳聳肩。

沈尋一怔,壓低了聲音:“有人跟蹤我們嗎?”

“說不定,可能性很大,”他擡手摸了下她的額頭,“燒退了。”

“這是你的住處?”不習慣他的接觸,沈尋往後退了一步,指指木屋。

“一個落腳的地方,”祖安答,“我和這裏的僧人認識,有時候我會給孩子們教算術。”

“祖老師,”沈尋嘴角輕揚,有些意外,“看不出來啊。”

祖安撓了撓眉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打發時間。”

沈尋注意到他右邊眉毛上有道淺淺的疤。

察覺她的目光,祖安下意識地又摸了摸那道疤:“這還是第一回見你時留下的。血都快流進眼睛裏了,程隊還審訊我,然後你知道我跟他說了什麽?我說他配不上你。他當時臉上沒什麽表情,估計心裏氣得不行。哈,現在想想還覺得爽。”

意識到沈尋神情微變,他舉手投降:“抱歉,不提他了。”

“沒事。”沈尋低下頭。

事到如今,她無法自欺欺人。

歌裏唱,如果有如果,也有這樣過。

是啊,就算會預見到今天,在相遇的時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喜歡嗎?

“午飯時間已經過了,餓不餓?我給你帶了點吃的。”祖安舉了舉手中的餐盒。

祖安給她帶的是魚湯,炖得很清淡,但是格外鮮美。連日來,沈尋第一次胃口很好。她低頭喝着湯,視線不經意地落到他T恤下擺,看到星點紅色。

“怎麽回事?”她指了指那點血跡。

“沒事,跟人動了下手,已經擺脫了。”祖安答,神色鎮靜。

“你遇到麻煩了?有人在跟着我們?”沈尋追問。

“你怎麽這麽敏感?”祖安瞅着她嘆氣。

“職業習慣。”沈尋放下湯匙看着他。

“放心吧,我會保證你的安全,”迎着她的目光,祖安吊兒郎當地舉手發誓,“畢竟,我指望着靠你發達呢。”

“那你最好別死,要死也等把我送回去再死。”沈尋利落出聲。

祖安被噎住,緩了一下才開口:“你這也太現實了。”

沈尋看着他:“彼此彼此。”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她已無力再分辨,索性只看眼前路。于是低頭乖乖喝湯,有一點溫暖算一點。

祖安盯着她頭頂的發旋,另起話題:“你做記者,去過很多地方吧?最喜歡哪裏?”

沈尋擡起頭想了一下:“北歐吧,北極圈外,冬天的時候。”

“為什麽?”

“好像全世界都是雪,到處白茫茫一片,很幹淨。”

“幹淨……”祖安眸光微動,“有機會,我也去看看。要不要一起?”

“可以,我收費。”

“嗯……好吧。”

傍晚時分,祖安又離開了。他沒有告訴沈尋要去哪裏,只是讓她安分待着,不要外出。

他這一去,就是一夜一天,到第二天晚上才回來。

沈尋見他沾着灰塵略顯淩亂的外套,沒有多問,給他倒了一杯水。

祖安接過去,仰頭一幹而盡。瞧見她擔憂的眼神,他卻咧嘴一笑:“姑娘,麻煩回避下,我要洗個澡。”

沈尋走出木屋,在門口臺階上坐下。夜色下的寺廟,只剩下黑漆漆的輪廓。廟檐之上,是皎潔的月亮,還有散落的星辰。

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在衛生院的那個夜晚,她忐忑地給程立發那些詩句。收到他微信那一霎間的激動和喜悅,仿佛至今還在心頭,不争氣地悸動着。

人們常常以為,堅持才是堅強,其實有時候,放棄才是堅強。放棄,需要克服失去的痛苦和恐懼。但是,她就是這麽沒用啊,一想到要把這個人從心裏拿掉,就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概過了十分鐘,祖安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換了身衣服,在她身旁坐下,發梢還濕漉漉的,有水珠淌在他鬓角,緩緩滑下,顯得他一張臉越發邪美。

“你長這麽好看,不去當明星可惜了。”沈尋挑眉,由衷肯定。

“那你要不要跟我約會?”祖安嘴角輕揚,夜色裏眼神清亮,“拯救下單身男青年,讓他多發揮下剩餘價值。”

“未來還遠,說什麽剩餘。”沈尋微微一笑。

“誰知道呢。”祖安輕笑了一下,眸光漸深。

沈尋察覺他眉眼間一絲悵然,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沉默着轉過頭,看向遠處的夜空。

“小尋尋,你知道嗎,你長得很像我姐姐。”祖安又出聲,瞅見沈尋愕然的目光,他笑了,“不是說你比我老,是說你們都挺好看的。你看我這張臉,就知道她顏值絕對不低對吧?”

“她叫什麽?”沈尋猜測,“祖寧、祖靜,還是祖平?”

“祖靜,”祖安答,“我記得我中學暑假時她帶我去上海玩,去了靜安寺。她說我倆的名字都在寺名上了。”

“那她現在呢?”沈尋看着他低垂的眼睫。

“嫁人了,”祖安沉默了下,看向她淡淡一笑,“現在挺幸福的。”

“那很好啊。”沈尋點點頭。

“嗯,”祖安也點頭,然後站起身,“好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帶你去看日出。”

第二天清晨,天還黑着,沈尋就跟祖安到了瑞山陀塔。觀景平臺已經聚集了許多游客,各種膚色與發色,說着不同的語言,都是因為聽說這裏有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沈尋跟着祖安,在人群中穿梭了一會兒,在某一處駐足。

“三年前,就在這個地方,我和一個第一次見面的朋友一起看日出。我們站在陌生的人群裏,看着太陽慢慢升起,像許多第一次到這裏來玩的游客一樣。”祖安看着她,輕聲開口,“看,就是這樣的景象。”

如仙境般缥缈的薄霧裏,無數佛塔如海浪裏的礁石,隐隐若現。漸漸地,天際漾起亮光,太陽緩緩露出,霞光把霧氣染成了玫瑰色的薄紗,籠罩在莊嚴肅穆的塔身。不遠處,熱氣球冉冉升起,錯落地點綴着天際線,掠過一個個塔尖,漸漸挂上淺橙色的天空。

一切美得幾乎讓人落淚。

沈尋屏住呼吸,被眼前的景色深深震撼。

“原來最美麗的風景,是在光與暗的交界。”她輕輕嘆息。

“小尋尋,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祖安低聲問。

“什麽?”

“在殘酷的世界戰鬥,最讓人熱血沸騰的,不是克敵制勝,而是在漫長的征途中,找到并肩作戰的人。”

那次,他和程立靜靜地站在人群裏,他的心裏,響起的就是這句話。

沈尋感覺到他話語裏的情緒,心口也是一顫。

“其實,真正黑暗的東西,不會在陽光下暴露,只有走進黑暗,才會發現。”祖安沒有看她,視線落在遠處。

三哥的心情和處境,他都懂。這一刻,他希望眼前這個女人也能懂,但又希望她永遠不懂。

沈尋先是怔怔地望着他晨光裏的側顏,然後,緩緩地笑了。

“是呢,”她輕聲開口,“結果是輸是贏,不重要。是生是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起戰鬥的人。為了同樣的目标、同樣的理想而掙紮、奮鬥。”

聽到她這一句,祖安情不自禁看向她。

她正好側首,一绺垂落的鬓發在朝陽微光中輕揚,唇際有一絲淺笑,眼裏漾着淡淡溫柔,輕輕松松就描繪出一道動人風景。

祖安瞬間凝眸。

“小尋尋,我好像突然有些後悔。做個普通的人多好,娶個像你這樣的老婆,每天三餐吃飽,舒舒服服曬太陽。”他笑了笑。

那樣多好,管他歲月無情,繁華無盡,黑暗無邊。

只可惜啊,命運容不得人任性。

不過數秒間,他沉了臉色,拉住沈尋的胳膊:“我們該走了。”

沈尋警醒地回頭,見不遠處的人群裏,一個臉上帶疤的男人正望向他們。眼神交彙,那人目光裏的陰狠讓她不寒而栗。那一霎,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

“他們來得比我想象中快。”祖安語氣急促,拉着她在人群裏穿梭。

“他們是誰?”沈尋忍不住問,又回頭看了下,“我見過那個人,在景清的翡翠酒吧。他為什麽要追你?他是誰的人?”急速的奔跑中,她的腦子也在飛速運轉,忽然間,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激得她腳步都猛地一滞。

“怎麽了?”祖安拽了她一把。

“江際恒!”沈尋瞪大眼看向他,“那個刀疤臉是不是江際恒的人?”

祖安抓着她的手一緊,步伐卻加快了。

見他不出聲,沈尋确定了自己的懷疑,但她心裏也湧現了更多疑問:“你和江際恒有什麽過節兒?”

“你的确是個好記者,敏感度和推測能力一流,”這個節骨眼兒上,祖安居然還不忘誇獎她,“我簡單跟你說下,江際恒對魏啓峰起了二心,他吞掉了我老板要洗的錢,陷害我。我現在應該被黑白兩道在追。如果你被警方帶走沒有關系,我已經安排好,他們也不會動你。但我要确保你不落在疤溫手裏。”

“江際恒對魏啓峰起二心?”沈尋跟着他下臺階,呼吸開始急促,“他在替魏啓峰洗錢?疤溫就是現在跟着我們的這個人嗎?”

“聰明,”祖安又誇她,腳步越來越快,“小心!”

他猛地把她往身後一拉,沈尋只瞧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劃過,還沒來得及反應,祖安的右臂已經被劃出一刀血淋淋的口子。在周圍游客的尖叫聲中,祖安一腳踢向迎面揮刀的歹徒,擡肘重擊那人面部。他用的是泰拳招式,出手利落狠絕。

眼見後頭疤溫越來越近,祖安拉起沈尋繼續下臺階,佛塔臺階陡峭,還有不斷往上攀爬的游客,嚴重影響了他們的速度,這時候,又有一名歹徒從游客中蹿出,手裏拿着砍刀,直直朝祖安劈了過來,祖安松開手,一邊躲一邊暴喝:“你先下去!”

沈尋沒有遲疑,以最快的速度在人群裏鑽空隙下臺階,踩上平地的那一刻,她卻看見右前方有個男人朝她沖了過來,她看了下四周,搶過一個女游客手裏的礦泉水瓶砸了過去,趁那人躲閃的時候,從他身側鑽了下去,但還沒下兩級臺階,她的後領就被人狠狠揪住,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往後伸手,試圖掰開抓着她衣領的那只手掌,卻又被身後那人一把揪住頭發。尖銳的疼痛瞬間蹿上頭皮,她全身的重量都懸在那把頭發上,她越掙紮,痛得也越厲害。忽然間,頭頂一松,身後那人號叫了一聲,自上頭摔了下來,她還沒反應過來,祖安已經一把架起她,聲音利落:“走。”

跌跌撞撞離開了瑞山陀塔,當他們坐到車裏的那一霎,馬達轟鳴聲在四周響起,六七輛摩托車圍住了他們。祖安面色冷酷,猛踩油門,硬生生沖出一條路。

沈尋瞧見他右臂的傷口處,鮮紅的血不斷滲出,流淌下來沾濕了他的衣袖,又一滴滴落在他腿上,牛仔褲上也沾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不斷漾開。他卻像毫無知覺,專心盯着路前方和後視鏡。

“我們去醫院吧,你的傷很嚴重。”沈尋越看越心驚,忍不住開口。

“不用,乖乖坐好。”祖安簡短出聲,指了指她前方的置物盒,“替我拿個東西。”

沈尋掀開蓋子,伸手進去,摸到一把槍,冰涼的金屬感讓她渾身打了個冷戰。她抿緊唇,把槍遞給祖安。

“幸虧我是個左撇子。”祖安接過槍沖她一笑,生死攸關還不忘打趣。

沈尋還沒顧上開口,後方一記爆響,擋風玻璃頓時出現一個彈孔。她瞪着那個小洞,來不及發出的驚叫聲憋在喉中,讓她的嗓子幹澀得發痛。

“趴下。”祖安命令她,按下她的腦袋,又迅速扭身,往後面開了兩槍。

汽車以瘋了一樣的速度往前奔馳,槍聲卻沒有斷過。沈尋壓抑住胃部的湧動,感覺自己的側臉上濕漉漉的。她知道,那是祖安的血。淚水忽然漫上眼眶,她伸手去擦,眼前卻反而一片模糊,又用衣袖擦了幾下,視線才恢複清明,而她瞧見自己的手背上血跡斑斑。

這一霎,她突然感到了一種極度的後悔——或許,她真的如程立所說,是一個麻煩,對程立而言是,對祖安而言是,對所有人而言都是。

有警笛聲傳來,自遠而近,還有人用擴音器重複喊着她聽不懂的緬甸語。沈尋微微起身,聽到後面摩托車的馬達聲似乎漸漸淡去。

“你可以起來了。”祖安拍了拍她。

“是警察來了嗎?”沈尋坐直了身子,卻看到他蒼白的臉色,“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祖安搖了搖頭,目視前方,“你跟他們走吧。”

“那你呢?”沈尋意識到不對勁。

“我是什麽身份?怎麽能跟警察走?”祖安笑了笑,唇色越發青白,“進去了更糟。”

“小尋尋,讓我抱下。”他又開口,攬住了她,卻把槍指在了她的太陽穴。

沈尋頓時僵住:“你要做什麽?”

“沒子彈了,別害怕,”他在她耳邊輕聲道,“乖,配合下,我們演好這出戲。”

聽到他這一句,沈尋本欲掙紮的手臂緩緩松開,垂下的手卻碰到一片濕漉漉的襯衫,她低下頭,看到他腰側已經被鮮血浸透。

“你中彈了?”她聲音不穩,整個人也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祖安,你到底是什麽人?”

“當然是壞人啊。要不怎麽拿槍對着你?”他的聲音溫和,仍帶着玩世不恭的味道。

沈尋深吸了口氣,緩緩問出聲:“三年前和你在瑞山陀塔看日出的那個人,就是……”

剩餘的字,她沒能說出口。祖安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

“噓,小尋尋,不要猜,不要多想,活得簡單點。”祖安看着她,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卻讓沈尋的淚水瞬間湧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祖安,放下槍。”

清晰的中文忽然從擴音器裏傳來,那嗓音讓沈尋猛地擡起頭——不遠處的警車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身着便裝的林聿。

“小舅!”她喊出口,卻發現自己喉嚨嘶啞,發不出聲來,取而代之的是洶湧的淚水。

她急忙扭頭看向祖安:“是我小舅,沒事的,我們一起去見他啊。”

祖安鉗制着她的手卻沒有松。

“我已經不行了,送你一程也好,”他聲音溫和,每一句卻又像用盡他全身力氣,“小尋尋,有件事我騙了你,我姐姐沒有嫁人。她很多年前就死了,吸毒……你可不可以答應我,每年去看一看她……她的墓碑,在景清的南山。”

他的呼吸已經越來越重。

“我不!”沈尋渾身冰涼,又急又慌,“要去你自己去!”

“祖安,我再次警告你,放下槍。”林聿沉肅的聲音再次傳來,添了幾分嚴厲。他身邊的緬甸警官也發聲督促。

沈尋看見他們的後方,有狙擊手架起了槍,已是瞄準姿勢。

“祖安,你放開我,這樣你很危險!”她呼吸急促,試圖掙開他的束縛,卻見他開始踩油門,往前闖去,她大驚失色,“停下來!”

“小尋尋,祝你和心上人能白頭偕老。”輕柔的一句,在沈尋頭頂飄起。她聽見林聿發出一聲暴喝,然後,她就什麽也聽不見了。祖安突然松開了她,她的身體歪向一旁,那一霎間,她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濺在了她臉上。

沈尋看見陽光從車窗裏灑進來,落在祖安琥珀色的瞳仁裏。他的眼裏,有尚未消散的笑意,掠過她的影子。那眸光裏的情景,像他們早上剛看過的日出,佛塔晨光裏,浮雲掠影,寂靜溫柔。

她感覺自己好像瞬間被抽離了意識,飄在了半空中,看着呆若木雞的自己,靜靜靠在座椅上的祖安,還有慢慢圍過來的警察們。

都說蒲甘随手所指處盡是佛塔,步步遇菩薩。為什麽,沒有一尊菩薩願意憐憫,出手阻止眼前這悲劇?

一個半月後,北京。

電梯門叮的一聲,在十二層緩緩打開。午休時間,寫字間沒什麽人,但她走到最裏面時,迎面還是碰上一名女同事,對方驚訝之色溢于言表:“回來了?身體還好吧?”

“挺好的。”沈尋微笑點頭,沒有停下腳步,也打消了對方想要進一步寒暄的念頭。

走廊盡頭,她敲了敲磨砂玻璃門。

“進來。”鄭書春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來,能聽得出有一絲不快。

沈尋推門而進:“不好意思,打擾你午睡了。”

鄭書春正要從沙發上起身,擡頭見是她,精神立馬上來:“你怎麽來了?來,坐這兒。不是說明天才上班嗎?我本來還想說明天周五,幹脆讓你再休息兩天,下周一來呢。”

“再休息下去,渾身都要生鏽了,”沈尋輕輕一笑,“這幾年都被你虐習慣了,你忽然走溫情路線,我反而覺得不自在。”

“少給我貧嘴,”鄭書春敲了敲她腦袋,瞅見她手臂時目光卻一滞,“都怪我,早知道那麽危險,當初就不應該讓你去。”

沈尋循着她的視線,看到自己手臂上那道疤,是那次和程立追人時留下的彈痕。傷口恢複得還行,疤痕已經很淺了,只是有時還是會發癢,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也是有收獲的。”她擡頭,聲音平靜。

“這倒是,雖然沒有趕上禁毒日的專題宣傳,但上周發出來後,又配合微博微信的發布,你這篇報道已經引起廣泛關注了。我看你自己那個微博號的粉絲量也是一下子漲了上百萬,好幾個媒體圈的朋友都找過來,想給你做專訪。”鄭書春一說起報道,又興奮起來。

“我都跟新媒體那邊說過發的時候不要@我的號了,現在可好,最近光刷微博轉發和評論都刷不過來,我幹脆都不看了。”沈尋有些無奈地嘆氣。

“那怎麽行呢,必須得好好經營你自己的品牌,後續做別的報道也更有影響力啊,尤其那些轉發你報道的大V,你要注意和他們的互動,都能帶動流量的,”鄭書春指點着,眼見窩在沙發上的女孩可憐兮兮地合掌求饒,白皙的鎖骨分明,她頓時心一軟,“不說你了,這段時間怎麽瘦了這麽多?都沒好好吃飯嗎?”

“有啊,我有按時吃飯,”沈尋搖頭,“就是睡眠不大好,不過吃藥就會好點。”

“安眠藥還是少吃,”鄭書春嘆氣,又想起來,“你還沒說你今天來幹什麽呢。”

“我拿下我的相機。”她在景清機場被擄走時,行李被留下了,輾轉送到了林聿手裏。在醫院休養時林聿都還給了她,她拷下了照片,發現相機有點問題,就給了攝影同事去維修,順帶也方便編輯部選照片。

鄭書春點點頭:“那你去吧,他們也該吃完飯回來了。”

沈尋起身,朝她擺擺手:“那就明天見啦。”

“尋尋,”她走到門口時,鄭書春突然叫住她,“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一個人?”

沈尋的腳步頓住,轉頭看向她,沒有說話。

“你相機的照片,有一個人,出現了很多回。”瞅見她沉默的神情,鄭書春忽然後悔起自己的多事。

沈尋輕應了一下,走出她房間。那一聲“嗯”太輕太模糊,讓鄭書春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

拿了相機,她避開人流開始多起來的電梯,走樓梯下樓。整整十二層,空蕩蕩的樓梯間,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地回響。

——三哥?

——嗯?

——我希望這樓梯沒有盡頭。

——那是恐怖片。

——讨厭,你怎麽一點也不浪漫。

——恭喜你終于認清現實。

——你說的我知道,可是程立,你在這裏。所以,我也會在。如果你不離開,那麽,我也永遠留下。

她驟然停住腳步,腦海中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在馬路邊等紅燈的時候,她拿起手機,漫無目的地刷微博,又是幾百個@跳了出來。原來是一個當紅男明星轉了她那篇報道。

那名男明星在轉載時引用了她文章裏的一句話——迄今為止,人類對于外部世界的探索,已經到了一定的水平。但對于自身的認識,或許遠遠不夠。

他評價她的文字:平靜、殘酷、溫柔。

報道在微博上被新媒體部的同事處理成了偏文藝風的圖文,配着全文鏈接。她再一次點開。

那些照片,明明來自她的鏡頭,卻令她熟悉又陌生。照片下方,細碎的文字描繪着簡短的故事、漫長的人生。

劉×,26歲,警察,抓吸毒人員的過程中被車撞傷,下肢終身癱瘓。

宋×,28歲。19歲時在酒吧和剛認識的朋友玩,蹭吸了冰毒,20歲開始經歷了兩年的強戒。26歲在蜜月旅行期間住過三家酒店,都因身上有吸毒記錄被檢查,一個月後丈夫家裏提出離婚,兩個月後她複吸。

羅心雨,14歲。她母親因為父親吸毒離家出走,父親逼她買毒、吸毒,如果不從,就用煙頭燙她。她是唯一要求披露自己正臉和名字的被訪者,希望母親看到她滿是傷痕的手,可以回來看她。

…………

她摁滅屏幕,把手機放回口袋,點了一支煙,擡頭望向對面的街道。

轉眼就到初夏。北京的風還有點涼意,但姑娘們都已經迫不及待換上輕衫短裙。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穿的灰T恤和工裝褲,還是去年買的,或者是前年?一旁有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表情激動:“你是沈尋沈老師?”

沈尋吐了一口煙,禮貌一笑,表情輕淡:“你認錯人了。”

男生不屈不撓,低頭從手機裏翻出一張照片,舉到她面前:“怎麽會不是你呢,你看,就是啊。”

那張照片,是社裏發她那篇報道時配的。

她挑眉:“還真像哎,但确實不是,抱歉。”

綠燈亮起,她擡步混進人流,背影利落。

厚重的窗簾掩住了午後的陽光,靜谧的房間裏,只開一盞臺燈,茶幾上的蠟燭微微閃爍,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何醫生,你換了蠟燭,味兒和上次不一樣。”沈尋躺在軟榻上,輕聲開口。

“嗯,上次你說你喜歡佛手柑,這款成分裏面有。”何與心答,“放松。”

“難怪……”沈尋輕喃,深吸了口氣,閉上眼。

“最近睡眠還是不好?”何與心問。

“老做夢。”

“夢到什麽?”

“夢到自己一次次中槍。”

“開槍的人是誰?”

沉默。

“還夢到什麽了?”

“雪,好多雪,到處白茫茫的。”她輕聲答。

“這個季節的緬甸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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