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在少芹還是一棵樹的時候,生在東銀國雷州做綢緞生意的莊家府邸,都說門楣興旺的世家府邸會有鎮宅靈守護,這家門楣越是吉祥,人丁越是興旺,家人越是和睦,生活越是安詳,鎮宅靈力越強,得以保護這家平安祥和。
少芹就是守衛莊家府邸和世代子孫的那個鎮宅靈。
他是一棵樹,長在莊家後院幾百年了,莊家對他的栽培之恩,讓他依賴于莊家的門楣靈氣,莊家雖不是那種顯赫的大戶人家,但憑童叟無欺的行商誠信,也在雷州打響了名號。
都說世家富貴,兒孫不孝。但是偏偏莊家幾百年來的産業漸漸壯大,莊府屋檐下的主子和下人們,都生活得吉祥安樂,倒是給少芹這個鎮宅靈省了不少精力,幾百年來在莊府後院,白日接受府裏的甘霖雨露,夜間吸收府裏的祥和靈氣,他很滿意互惠互利的狀态,也可以潛心修行早日步入成仙的道路。
可是誰有想過好好的成仙路,卻在莊家換了第三十四個家主時,被生生截斷了。
莊家第三十四個家主膝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英年早逝,大媳婦生下他的兒子的時候也難産去世了,老家主傷心過度,自此重病在床,三兒子還小,家裏的事物統統交由已經成年的二兒子打點,二兒子莊有息因此成為莊家第三十五個家主。
沒幾年的時候,老家主病死在床榻上,臨死時囑托了他的兩大遺願。第一,為下一代光棍家主莊有息娶了正房,添了兩個小妾;第二,将大兒子唯一留給他的苦命孫兒托付給二兒子,作為下一代家主培養。完成這兩個遺願之後,老爺子安心阖眼,魂歸西天了。
入秋之後,狂嘯的西北風就開始在雷州肆虐橫行。東銀國西鄰雪山,雷州在東銀之西,每到秋季,一陣陣來自雪域的寒氣就會帶着風雪到達雷州,也送來東銀才有的銀雪蘭的花開,這樣的氣候會一直延續到冬季的結束。
莊家大院裏,一個瘦弱的身影手裏舉着掃把,在遮天的桂樹下掃地。因為身形實在瘦小,拿着比他高出許多的掃把,穿着破舊的薄棉襖,很容易被當成不受待見的下人隐藏在黑暗裏,但偶爾路過的丫鬟小厮還是會小聲跟他打招呼,那聲毫無敬意的“洛言少爺”,與其說是與他打招呼,不如說是多年來習慣的嘲諷。
莊洛言打掃完後院,轉身正要離開,迎面撞上一個人将他突然抱了起來,這樣的驚吓讓他忍不住叫出聲來。
來人将他放下,摸着他還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腦袋,笑着說:“都是個小男子漢了,怎麽還這麽膽小。”
面前是位勁裝青年,明朗的眉目間和莊洛言有幾分相像。看清了來人後,莊洛言驚吓的面容一掃而去,轉而恭敬的叫他:“小叔。”
看到他手中還沒放下的掃把,莊有禮神色一斂,奪過來就扔在地上,脆弱的掃把被摔成兩半:“又讓你幹這種下人幹的活!你是莊家大少爺,看看你都穿着些什麽!二哥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這種天氣連下人都有完整的棉襖穿了!就算不在意你是下任家主,我們也是親人!況且這家主是多有稀罕!”
他将莊洛言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一邊哈氣一邊心疼地說:“你看看你的手都凍成什麽樣子了……”
莊洛言也沒有抽回手,只是面上笑着說:“是洛言做錯了事情,小娘病了好幾日了,洛言卻不能為她做什麽,二爹爹是着急小娘才罰洛言的。”
莊有禮哈氣的動作停了下來,冷哼了一聲道:“只是借口罷了,言兒若是介意,小叔就不說了。”然後從袖子裏拿出一朵白色的花,花瓣優雅張開,花氣清香。
莊洛言看到後馬上叫出了它的名字:“銀雪花。”
東銀國才有的白色蘭花銀雪,只要是東銀國的臣民就不會不認得,莊洛言接過蘭花,非常喜愛:“銀雪花已經開了?”
看到他歡喜的模樣,莊有禮也笑着道:“你從未出門,難怪不曉得外面的情況,這時候銀雪花已經開了,等過些日子,我帶你去郊外看看,那裏的銀雪花才是真的美呢。”
莊洛言的眼神突地一黯:“可是……二爹爹不允許我出門,他說我是……”
當年莊有息在老父親的遺言下接受了莊洛言,但是向來不滿父親對大哥寵愛的他卻沒有辦法在心裏接受莊洛言。本來想着如果有了自個兒的孩子就不用天天面對這個不勞而獲的兒子了,但是沒想到正室和兩個小妾都不争氣,多年來一個孩子也沒給他生出來。他漸漸将怨氣都聚集在莊洛言身上,說他是克親的命。每次為難他之後都會用這句話來罵他,莊洛言這些年就是在這樣的謾罵中長大的。
今天早上洛言的小娘,就是莊有息新娶的小房生了病,他心情不好,便又拿那份說辭來懲罰莊洛言,因而莊家名義上的唯一的少爺,才會在大冷天的院子裏掃地。
莊有禮對二哥的話嗤之以鼻:“那都是些屁話,也會有人相信!我要帶你出去,他反對也沒用。”看着快要下山的西邊天,莊有禮笑着點了點莊洛言的鼻子,“有些美景不用出門,也可以看到。”
話音剛落,莊洛言的腰際被人輕握,落入莊有禮的臂彎,接着雙腳離地,他還來不及驚呼,就被莊有禮帶到了院中的桂樹上,坐上粗大的樹枝,背後是莊有禮□□的肩膀。
“你怎麽只長歲數不長重量?你今年……十四歲了吧,竟然輕的和十歲的孩子似得。”
“我……”
“好了,你看那邊……”
順着莊有禮手指的方向,莊洛言看到了遠處天邊被染紅的雲霞,描繪出的美麗的圖畫。他心裏開心,輕聲問身後的人:“小叔這次回來,還要離開嗎?”
身後傳來輕笑聲:“你是不是不想我走?”
“我……”
“我不走了,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決定在家裏安定下來,你開心嗎?”
莊洛言許久沒有說話,但是莊有禮知道他其實心裏歡喜,這時候聽到莊洛言小聲着問:“小叔學武,是為了什麽?”
沒反應過來話題突然的轉向,莊有禮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從前是不喜歡商人的行事作風,後來覺得可以保護自己,現在覺得……我還可以保護我身邊的人。”
莊洛言笑着點點頭:“還可以跳這麽高來看好看的東西。”
被他這樣的想法逗笑,莊有禮從後頭抱着懷裏瘦小的身軀:“言兒,是不是想學武?小叔教你好不好?以後,你就可以保護你自己了,不會被別人欺負,好不好?”
莊洛言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那一日的落霞仿佛格外的漫長,兩個人在少芹的樹身上坐到了天色昏暗,偶爾有幾個來這裏找三爺吃飯的,愣是都沒有發現樹上相依的兩人。
那個時候的少芹在他們之間找到了莊家久違的親情,讓他那幾日感覺吸收了不少純良的靈氣。
但是純良,也只是那幾日罷了。
幾日之後,莊有息新娶的小媳婦,莊洛言多病的小娘,說是近來噩夢繁多,想睡有桂花香的枕頭。莊有息于是把這個“孝敬小娘”的任務交給莊洛言完成,并且要求沒有找到足夠的桂花做枕芯,就不能吃飯。
莊洛言手裏捧着打開的布襟,站在桂花樹下等待桂花的掉落。樹下男孩誠摯的雙眼黑溜溜的盯着自己,少芹卻抖了抖葉子心下鄙視——就算是鎮宅靈,他首先是一棵桂樹,天底下沒有一棵桂樹會在這種天氣開花的。
莊洛言在樹下等了一天一夜,老天不懂垂憐,甚至雪上加霜,緩緩飄起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莊洛言的肩上,發上落滿了白霜,明明凍得不行,姿勢卻絲毫沒有改變。或許是從小就習慣了這種生活,又或許是肢體早已經麻木,他拿着布襟的手都沒有任何的動顫,仰視着桂樹的雙眼似乎要把樹身鑽出一個洞來。
在這樣的眼神下,少芹覺得有什麽在他無形的血肉中翻騰,一種奇怪的,陌生的感覺。
寂靜的走廊裏傳來慌亂的腳步聲,莊有禮帶着風霜,提着裘襖,從背後把幾乎失去知覺的莊洛言整個包裹了起來。他一邊慌忙抱着他往回走,心疼的聲音越來越遠:“真是傻瓜……”
莊洛言沒有在後院的桂樹上得到一朵桂花,莊有禮用銀雪蘭初放的花蕊做了枕芯送給小嫂子算作這件事的結束。
莊家表面上恢複了平靜,莊洛言每天還會在桂樹底下穿着薄棉襖拿着掃把掃雪,但是只有少芹才知道,在這樣的生活下,在一些見不得人的語言的刺激下,有着什麽東西正在慢慢腐爛,讓他吸收的靈氣都變得混沌不清。
第一場雪持續了好多日,那一晚是好不容易的滿月晴天,月光在院子裏薄薄的積雪上反射出和滿月一樣的亮光。難得清澈的夜晚,卻傳來了一絲不可忽略的血腥之氣。
莊府後院,桂樹下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人影,腳邊是一個裝的滿滿的麻袋。他用鐵鍬在樹下挖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坑,把麻袋扔了進去,蓋上土埋了。毫不費力地幹完這些,人影站在樹下發了很久的呆,才轉身回房。
明明是個滿月天,後半夜卻突然再次下起了雪,把後院的詭異變化埋藏在了層層雪堆之下,也把空氣中的血腥氣沉下了積雪之中。
莊洛言在房中睡夢無恙,夢裏他學會了飛翔,飛出了後院的門牆,飛向了美麗的落霞天空。
那晚少芹第一次知道了人血的味道,那股濃重的弑殺留下來的血氣,被他的樹根吸收,混雜着原本純淨的家宅靈氣,破了他只差一步的登仙之路。差謬之間,他感到了一股不屬于自己的力量在暗地裏生長——
妖界傳言,吸入弑殺之氣,嗜血成魔……仙妖,就在那差謬之間。
第二日,莊府家主失蹤,半月後,依然沒有找到家主的莊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莊有禮成為下一任家主,在為二哥舉行完喪禮後,娶了二哥的小老婆顏情為正室。
顏情,就是莊洛言的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