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做不了,沒法做。”
周五大清早,華慕建築設計事務所的會議室裏,長桌兩側面對峙着兩撥人,氣氛劍拔弩張。
坐在靠門位置的卷發姑娘埋頭記會議記錄,看了眼手表,心裏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在一片争執聲中,卷發索性打開手機翻起了娛樂新聞。
兩方争吵間,會議室門被打開,卷發往旁邊一看,沈琅穿着一身掐腰黑裙推門進來,挑了個她旁邊的位置坐下。
“沈工?”卷發吓了一跳,低聲問,“沈工您怎麽進來了?”
沈琅被臨時拉過來撐場子,挑重點邊翻桌上堆成冊的結構立面圖,邊問:“怎麽樣了?”
“還吵着呢,這都快吵了三小時,我們組的結構師都被氣跑了。”
現在正吵着的兩撥人,一撥是華慕事務所正負責某商業大廈項目施工圖的C組,一撥是負責項目設計圖的方案組。一方覺得方案組出的圖簡直天馬行空,技術不可行,一方覺得出圖效果完全符合甲方預期,怎麽合理化是出施工圖這組的事。
吵到現在,誰也沒妥協。
會就開在自己的地盤上,卻壓不住對方的嚣張氣焰。C組的結構師氣得開會開到一半,扔下全組人跑茶水間冷靜冷靜,剛往手臂上連拍了兩片尼古丁貼片,轉頭就看見了來倒咖啡的沈琅。
沈琅是E組的項目負責人,本來今早來事務所處理完項目收尾工作後,等着她的就是連續一周的假期。
卷發看坐在原本結構師座位上的沈琅。後者很快掃完一摞圖,接着打開結構師留下的筆記本電腦,正面色不改地翻轉放大模型的細節。她化着淡妝,睫毛卷翹而長,側臉輪廓精致漂亮。
驚鴻一瞥的大美女。UCL建築院高材生。事務所結項效率最高的金牌E組項目負責人。
這是卷發對沈琅的全部印象。
“沈工,誰來了都不管用。”卷發悄悄抱怨,“該講的我們都講了,他們就是不聽!非說頂樓天臺的設計沒問題,堅持說頂層那塊也不受力,他們設計出花兒來都行……氣死我了。”
沈琅含笑撐着臉聽完了,從手袋裏摸出顆小東西遞給她:“幸好沒被氣跑,不然等下我吵架的時候都沒有底氣。”
卷發以為遞過來的是什麽U盤,拿到手裏才發現是塊錫紙包裝的黑巧克力。
“……”
又貼心又會安慰人,比自己那個跑路的組長好多了。卷發拿着巧克力,淚流滿面地補上印象。
争執在繼續。對方喊停:“稍等,關于我方的設計到底合不合理,我想請我們的總設計師——”
“請律師來比較合理。”
出聲的是一直沒說話的沈琅。
對面方案組發言人被打斷,詫異地向這邊投來目光。男人盯着這張陌生的面孔,回憶半天沒叫出來沈琅的名字。
眼前是位美人,男人輕慢的神色頓時放柔了些,剛想解釋,沈琅站起身投影電腦屏幕,微笑:“按照貴組的設計,天臺受力的問題我們不提,先來看看十六樓到十九樓的落地窗。”
大屏幕上是落地窗的結構放大圖。
“設計近十米的外牆長高窗,獨立處于框架梁外,想法很好,設計得也很漂亮,但很可惜,貴組似乎并無任何過梁或挑梁的設計。
到底是不小心遺漏還是設計大膽我不清楚,因為更遺憾的是,我們的結構師現在因為貴方的拒絕溝通而暫時罷工,所有關于相關數據的受力結構分析都無法進行。所以我方不得不進行妥協。”
沈琅停頓,“那麽妥協以後呢?”
“承載過重,樓層塌方,到時候簽圖的責任在誰,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請律師來共同商讨一下。貴組覺得呢?”
一片啞然。
沈琅還嫌嘲諷語氣不夠,補了句:“天臺的問題好像不是那麽重要了吧?”
何止不重要,落地窗的問題簡直嚴重多了。
對方讷讷:“所以……”
“所以。”沈琅合上筆記本,“關于細節問題,我們要不要請結構師回來再探讨探讨?”
散會。卷發放下手機,含淚膜拜:“沈工你太牛了,聽你吵架比看娛樂新聞有意思多了。我以後能不能跟你混?”
“平時見不到。”沈琅彎眸粲然一笑,将挖牆腳進行到底,“我不怼自己人。”
沈琅收拾東西準備走人,瞥見卷發手裏亮着屏的手機,屏幕上正打着醒目的一行娛樂新聞标題,她目光不由多停留了會兒。
《著名影星宓玫息影五年後車禍喪夫,采訪提及并無重回影壇打算》
“沈工你也知道宓玫啊?”新聞鬧得沸沸揚揚。卷發以為她感興趣,拿起手機翻給她看,“以前好有名的,拿過三金影後,我們全家都喜歡看她的電影。”
沈琅心說她何止知道。
“她老公以前也很厲害,大公司的CEO,叫新什麽來着……哦對,沈立新。之前宓玫嫁進豪門不要太幸福,狗仔還曝光過一頓早餐都值上萬,誇張吧?宓玫結婚以後就息影沒演戲了,好像是跟着她老公一起移民去了國外。”
卷發說,“可惜她老公前兩天在國外出車禍去世了,也沒有過孩子。聽說她今天都沒回國參加葬禮,這得多難過啊。”
“不過豪門家的事也輪不到我們難過,人家再慘都能過得比我們好吧。”卷發注意到沈琅一身簡約的束腰黑裙,問,“诶對了沈工你下午忙嗎?不忙我請你吃飯吧,當謝謝你幫我們組怼人了。”
“下午有安排,改天我請你吃飯。”
“去哪兒啊?”
沈琅笑了笑:“參加葬禮。”
卷發沒當真,開玩笑道:“那沈工記得幫我物色幾個豪門帥哥。”
午後的天氣半陰不晴。恒新集團前董事長和前CEO接連逝世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葬禮卻低調地辦在沈家舊宅。
來探口風的媒體紛紛被隔絕在外。參加追悼會的豪車接受安檢,從寬闊鐵門駛入沈宅外道,下車由迎賓帶領穿過前廳,簽到進入大禮堂。
沈琅一路走來,有不少賓客認出她是沈家大小姐,紛紛停下點頭致意。一片嗡聲低語中,她穿過迎賓室進靈堂,掀起白幡入內。
靈堂內的燈色晃白如晝,除了兩排守着的保镖外,此時靈位前只跪着沈立珩。
沈琅默不作聲地接過香,叩拜完起身:“二哥。”
“都鬥這麽多年了,沒想到最後死了居然是因為醉酒出車禍。”沈立珩掃過老爺子的遺像,目光在沈立新那張嚴肅板正的黑白照上停留片刻,回頭問沈琅,“琅琅,你難過嗎?”
沈立珩雖然是沈琅的堂兄,但兩人在五官上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他高眉吊眼,五官線條淩厲,不笑的時候透着股刻薄狠厲的氣息。沈琅眼看着靈堂裏這三人你來我往争了這麽多年,心裏明白沈立珩巴不得老爺子早點退位讓賢,沈立新也趁早滾蛋,剩下一個沈立珩就能獨攬沈家大權。
老爺子當年對自己幾個親兒子都不見得多待見,更別提自己孫子了。就算這幾年身體差到已經提早給自己買好了墓地,老爺子也堅持在療養院開視頻會議,從沒見他松口放權給幾個後輩。
這一死,嘆息是有,太難過還不至于。
沈家人都薄情是真的。
“所有人這次都以為沒了老爺子和沈立新,這次下來最得利的應該是我。”沈立珩站起身,讓保镖退出去,面色陰冷,“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有人深藏不露。一個沒爹沒媽的養子都能爬到我頭上來。”
沈琅很快地皺了下眉。
昨天沈立珩給沈琅打過電話。當時他那麽崩潰的原因當然不只是因為沈家人的死亡,而是此次過後,老爺子遺囑裏的股權重新分配,加上集團內部新一輪的洗牌,占股最多的竟然不是沈立珩。
而是肖聞郁。
居然是肖聞郁。
一個沈家原來司機的養子。沈老爺子一時興起收的義子。即使按輩分算是沈琅幾人的“長輩”,年齡卻和沈立珩相差無幾。
最重要的是,身上流的不是沈家的血脈。
“我就知道!我早就該發現了……當初在游艇上那天我就該弄死他!”
沈家人極端排外,更何況突然冒出一個差不多年齡的陌生人當自己長輩。沈立珩當年脾氣比現在大多了,知道這事以後差點沒真出人命。他沉着臉來回踱步,“這七八年他跟着老爺子去美國杳無音信,我以為沒事了……”
怎麽可能沒事。
當年就是狼崽子,野外放逐多年,現在指不定已經成了多兇狠的頭狼。
遺像上的老爺子面目慈祥,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最和善的一次,而他的孫子毫無所覺,仍在焦躁盤算。沈琅垂眼盯着看了會兒,摘下別在胸前的白玫瑰,輕輕放在遺像旁。
“我們現在要怎麽辦?”
“當年我們那麽針對肖聞郁,他來者不善,肯定不會讓我們好過。”沈立珩說,“我一個人不行,琅琅,我需要你。”他想到什麽,突然笑得有些神秘,問沈琅,“琅琅,你知道現在集團高層那幫人私底下都叫你什麽嗎?”
沈琅擡眸看向沈立珩,眯了眯眼。
她一身暗紋掐腰的黑裙,長發貼合着肩脊優美的曲弧順下來,在晝亮的頂光下更襯得皮膚白皙細膩。即使神情不像平時那樣多情,也美得異常生動。
“叫你‘底牌’。”
外面忽然熱鬧起來。
沈立珩走到靈堂門口,看了眼,臉色更沉:“肖聞郁。”
肖聞郁以沈家義子、集團現實際控制人的身份前來吊唁。沈立珩憋着一口血,掀開白幡離開靈堂。
闊別七年,即使昨天已經在短暫的通話中聽過聲音,再見到真人還是覺得有點兒新鮮。
見到肖聞郁,來吊唁的賓客寒暄着湊了上去,像是早就在等他。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人都想着攀附恒新集團未來的東家。
遠處被衆人簇擁的男人身形颀長挺拔,一身黑西服內搭黑襯衣,外套口袋同樣別着白玫瑰,除此之外連腕表都沒搭。身邊跟着黑裙女秘書。
變了太多。
沈琅饒有興致地觀察他,肖聞郁似有所覺,擡眸,隔着人群遙遙與她對視。
他瞳色黑沉不見底,眼角眉梢間是不帶任何女氣的英隽漂亮。內斂裹着淩厲鋒芒,從頭到腳的矜貴氣。
沈琅以前是真正的大小姐,嬌生慣養,吃不起一點苦。把沒身份沒背景的肖聞郁當條狗。
這麽些年,她以為沈立珩和沈立新最終會角逐出一個結果,她不争不搶誰也沒得罪,最後哪一邊贏了都影響不到她。沒想到有人狼子野心。
狗成了當家主人。
沈立珩還在禮堂裏跟人交談,沈琅扯了個借口要離開,剛走到前廳接過迎賓手裏的車鑰匙,低聲問了幾句,又繞路折返回沈宅的後花園。
“你知道肖聞郁的股份都是怎麽來的嗎?”沈琅回憶起沈立珩在靈堂裏的話,“沈立新在紐約發生車禍,老爺子心梗死在病床上,兩個人的醫院死亡信息正式确認是在美股開盤以後。他抓着這點機會,第一時間做空了公司的股票,撈了一大筆錢。”
“消息傳出以後股價暴跌,他又大規模回購散股,吞并股東轉讓的股權。沈立新死後股權沒人繼承,他跟幾個股東聯手杠杆操作,以低到離譜的價格回購了所有的股份。快,狠,準。”
沈琅穿過玻璃長廊。
花園綠植蔥郁,草坪噴泉旁,黑裙女秘書收起合同後退一步,向肖聞郁旁大腹便便的男人鞠躬示意:“高總,我代肖總送您出去。”
“下周遺囑生效,肖聞郁占三十五的股份,我二十七,你十。到時候公司重新開選舉會,他可能就是董事長。”沈立珩當時說,“但六個月後繼承的股權能重新轉讓。琅琅,你跟哥哥在同一艘船上,只要半年後你那部分的百分之十并給我,我就還有機會。”
恒新集團的百分之十是筆天文數字。足以填充一家普通資管公司的資金池。
花園裏突然多了個沈琅,女秘書帶着高總經過她,停下微微致意:“小姐。”
“我們合夥,你就是決定最終牌面的那張‘底牌’。”沈立珩說,“到時候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回憶中止。沈琅停下腳步,目光打量站在不遠處的肖聞郁。
肖聞郁已經在靈堂裏上過香,胸前的白玫瑰也早就摘掉,他西裝外套了件黑色的長大衣,正半斂着眸戴腕表。他餘光瞥到沈琅,動作稍頓,扣好腕表的金屬扣,擡眼看過來。
七八年,有如脫胎換骨。兩人對視,沈琅再浪也沒當面把“小純情”說出口,她友好地伸出手。
“好久不見了,”沈琅說,“肖……先生,有時間嗎?我們談談?”
天色很暗,陰雲低垂。肖聞郁沉默看她,沒有回握。男人眉骨深邃,鼻梁修挺,斑駁黯淡的光色透過他睫毛打下一片疏影,看不出在想什麽。
雖然以前肖聞郁在沈宅住過兩年,但他和沈琅不怎麽熟,甚至在沈琅的記憶裏,兩人還有着并不愉快的過節。
“肖總不會還記得以前的事吧?以前小孩子開玩笑,都這麽多年過去,聽過也就算了。”沈琅仿佛完全忘記她昨天還在不明情況地叫人“寶貝兒”,“昨天你挂了我一回電話,有些話還沒來得及問。”
“我的律師告訴我,這次遺囑繼承我會得到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
沈琅擡眼與肖聞郁對視。
她的瞳色很淺,是剔透的淺褐色,看人的時候近乎輕佻多情。肖聞郁收回目光,神情疏離。
“不知道肖總對我那百分之十有沒有興趣?”
都說現在的肖聞郁心機深沉,手腕淩厲,游刃有餘。
沈琅剛在心裏感慨現在小純情是不像以前青澀稚嫩了,但還是話少得跟雕塑沒什麽兩樣,雕塑就開了口:“為什麽?”
“我有自己的事業,沒什麽野心,即使沒有家族股份也能過得很好。”沈琅說,“我相信等到半年後,你手上的股份不止有現在的三十五,不過到時候我這百分之十對你來說是錦上添花,何樂而不為呢?”
“疏不間親。”肖聞郁停頓,問得很直接,“為什麽要跟我合作?”
沈琅明白他想問什麽。她與肖聞郁以前的關系從來都不算好,七八年沒見,兩人和陌生人差不多。更何況她二哥巴望她的這百分之十是他的翻盤底牌,別說肖聞郁沒想到,沈立珩大概也死都不會想到,沈琅會莫名其妙地反水去向肖聞郁抛橄榄枝。
她要轉讓股權給他,就必然會有條件。
“我想等半年以後,肖總能幫我一個忙。雖然是個小忙,但恐怕只有你能幫我了。”沈琅唇角帶笑,又伸出手,“合作愉快?”
求人都昂起脖頸的貓,天生高貴。
肖聞郁不動聲色地與她回握,一觸即收。他的指骨修長,只握沈琅的指尖,動作帶着成熟男人的紳士分寸。
沈琅剛想轉身離開,收回的手腕驀然一緊。
“……”
在短暫的茫然間,她被男人幹脆利落地拉了過去,指掌貼上她的後頸皮膚,俯身按在懷裏。
一個簡單有力的擁抱。
多年沒見,小純情這麽奔放?沈琅錯愕。
肖聞郁身上清冽陌生的氣息随之籠過來,擁抱不緊,但觸覺溫暖。沈琅的手指動了動,沒掙開,她鼻尖蹭着他做工考究的大衣領,笑意裏含着鼻音:“肖總,我要你幫的那個忙挺正經的,不用這麽急着給我投懷送抱吧?”
肖聞郁的聲音近在耳側,清明而低沉,解釋簡潔:“你哥在。”
沈琅不說話了。
她視野受限,別說背後的沈立珩,就連肖聞郁此時的神情都看不見。
另一邊,沈立珩在前廳聽說肖聞郁跟公司某位董事洽談合約,陰沉地臉跟了過來。
花園裏只有兩人。肖聞郁像是正跟自己身邊的小秘抱得難舍難分,沈立珩撲了個空,止步在長廊出口,冷臉離開。
四周安靜得只有蟲鳴。
隔着單薄衣裙,懷裏的人柔軟溫熱,搭在他大衣上的手指纖白,手腕骨很細。肖聞郁垂眸看沈琅,她鬓角藏着顆細小的痣,只有當撩起長發時才能看見。
像暗流湧動的、鎏金鍍銀後才得以袒露見光的欲望。
擁抱不過十幾秒。
肖聞郁下午還安排了會,司機将車停在沈宅門口,給老板發了條信息。他示意沈琅先走,後者走了兩步又回頭,突然問他:“今天很冷嗎?”
肖聞郁看她,眸色很深,目光沉穩平靜:“?”
沈琅指他,以一種非常纏綿悱恻的語氣說:“耳朵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沈琅:在作死的邊緣大鵬展翅
肖聞郁:奧爾琅烤翅品牌代言人(不是)
這章依舊給大家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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