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望16
陽光透過半敞的窗, 斜斜地照在狹小的房間內。
淡紫色的窗簾垂落,在地面上打出陰影。江望和陸梨并肩站立着,兩人低着頭, 仔細在地面探尋着,許久, 兩人齊齊嘆了口氣。
江望側頭, 認真道:“我們沒有影子。”
陸梨神情恹恹:“誰都看不到我們,好像幽靈。”
江望凝視着她失落的眉眼, 低聲問:“陸梨,這是你家嗎?”
他們是跟着宋明月和“陸梨”上樓的。從熱鬧的菜市場,穿過人群, 進入寂靜的巷道, 小女孩的小皮鞋“啪嗒啪嗒”響,嘴裏塞着糖,辮子松松垮垮。
那會兒,江望盯着“陸梨”看了許久, 久到邊上的陸梨不許他再看。
江望确定, 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孩, 他所看到的“陸梨”,是個六歲的孩子, 與普通人的六歲一般無二, 只是她更乖。而他身邊的陸梨,從他們莫名來到這裏後, 變得安靜而沉默, 與往日不同。
陸梨劇烈的心跳在小少年低低的聲音裏,逐漸緩下來。她回神,視線掃過房間裏的一切, 輕聲應:“這裏......是我家。”
她無法和江望解釋、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來了這裏,所以對這一切緘口不言,只他問了,她便回答。幸而,他只問了那麽一句。
江望遲疑片刻,問:“陸梨,我能出去看看嗎?”
陸梨抿唇,視線虛虛地落在灑滿光板的地面,極輕的“嗯”了一聲。
江望得到陸梨的同意,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此時是清晨。
“陸梨”擠在廚房裏,仰着小臉對宋明月笑:“媽媽,豆豆長毛毛,癢癢的。”陽光照在她雪白的面頰上,細軟的絨毛依稀可見。
宋明月彎腰,用指尖點了點她的眉心,水滴涼得小女孩縮成一團:“洗幹淨手,出去玩。可以去鄰居阿姨那裏,看看妹妹,但是不能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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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梨”眉眼彎彎地應:“我在家裏,看媽媽。”
說完她便去搬了小板凳,坐在廚房門口,捧着小臉,搖頭晃腦的,嘴裏時不時冒出來幾句含糊的話,叽裏咕嚕的,誰也聽不明白。
江望安靜地瞧着,又将這溫馨的住所看了仔細。
窗簾輕薄潔白,沙發布套上的花邊打着卷兒,陽臺上種着蘆荟,電扇慢悠悠地轉着。客廳正中央,挂着一家三口的照片——
陸長青五官端正,膚色黝黑,臉上沒什麽表情,手虛虛地搭在宋明月身上。宋明月笑得溫柔,手裏抱着滿臉好奇的陸梨,女孩水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驚奇地盯着鏡頭,神情鮮活生動。
許是在西區住久了,江望一眼就能分辨出,這個身材健壯的男人脾氣很差。
他攥緊了拳,陸梨她膽子小,那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害怕。
這一天,直到晚上八點,陸長青開門進來。
江望跟了“陸梨”一天,陸梨也躲了一天,一步都不曾踏出來。仿佛只要她躲在那個小房間裏,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江望冷眼看着門口的男人,鞋子被他胡亂甩開。
原本坐在沙發上,捂着肚子等吃飯的小女孩,邁着小短腿跑過去,乖乖喊了聲“爸爸”,蹲下身子,将兩只大皮鞋撿回來,整齊擺放好。
陸長青只是看了她一眼,穿上拖鞋便開始嚷。
宋明月急忙進廚房熱飯菜,陸長青脫了上衣往地上一丢,徑直走到冰箱前,拿出冰鎮啤酒,拉環掉落在地面,發出細微的響聲。
他一路丢,小女孩一路撿。在撿到拉環時,她悄悄地将這個小東西藏到口袋裏,還心虛地回頭,看一眼媽媽,見沒被發現,不由偷偷抿唇笑起來。
江望眼看着,她将衣服拿去陽臺,最後跑進房間裏。
他頓了頓,跟着走進去。
房間裏,“陸梨”跑到書桌前,踮起腳,用力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鐵盒子,發出叮鈴哐啷的響聲。盒子打開,裏面全是泛着金屬光澤的拉環。待将藏在口袋的拉環放進去,小女孩心滿意足地晃了晃,聽到那聲音不由笑眯了眼,而後又像藏寶貝似的将盒子藏好。
外頭傳來宋明月的喊聲:“梨梨,出來洗手,可以吃飯了。”
“陸梨”提聲應了,推回抽屜,小跑離開了房間。
她走的時候關了燈,房間裏便暗下來。
夏日裏天暗的晚,直至此時,天邊仍有微光。
江望轉頭,看向坐在床沿上的陸梨,輕聲道:“我們被困在這裏了。”
這一天,沒人看到他們,他們不會餓、不會累、不會困。若不是場景過于特殊,這實在是神奇的體驗。
陸梨神色恍惚:“江望,我是不是能回家了?”
江望思索了一整天,無法确定這是哪裏,只能問:“陸梨,這是你的回憶嗎?”
回憶?
陸梨垂眼,小聲道:“不是,我想忘記。”
這是陸梨一直都想忘記的一晚,可偏偏,她對此記憶猶新。這一晚,似乎是一切的開端,可又不是。有些事。早在未開始前就有端倪。
态度強硬的外公外婆,親戚間的閑言碎語,從不敢反抗的媽媽……
江望端詳着陸梨的神情,片刻後,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帶你去确認。”
陸梨仰起臉,注視着江望漆黑的眼,茫然道:“怎麽确認?”
江望伸手,将她牽得緊緊的:“跟我來。”
餐桌上,吃飯的一家三口,誰也看不見從房門走出來的兩個人。
江望能感覺到這一瞬陸梨身體的僵硬,她低着頭,指尖在抖。片刻後,江望微微向前一步,将陸梨擋在身後,低聲道:“別看。”
陸梨感覺自己變成了石膏像,被江望帶離了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
“梨梨,茄子也要吃。”
“知道啦,媽媽。”
......
夜市的喧鬧喚醒陸梨,耳邊溫和的嗓音漸漸遠去。
她茫然地環視四周,熱鬧的街道上,羊肉串辛辣的味道散開,嗆人的煙霧彌漫,隔壁攤位上的西瓜被切開,露出紅豔豔的果肉,瓤上像是蒙了紗。小賣部門口的冰櫃打開,冷氣趁機逃竄。火熱、冰涼的夏日,撲面而來。
陸梨鼻翼翕動,悶聲道:“江望,我想吃東西。”
江望微愣:“......餓了?”
陸梨繃着臉,不講道理:“就是想吃。”
江望沉默片刻,哄她:“聞聞味道。”
暗黃的光像螢火,陸梨垂眸看着地面,空蕩蕩的。
行人長短不一的影子晃動,只有她和江望,站在鬧市中,只有彼此。她忽然意識到,不該和江望發脾氣,他只是一個孩子。
陸梨邁開腳步,道:“帶你去看燈。”
江望任由她牽着他往前走,問:“這些都在你記憶裏嗎?”
陸梨搖頭:“只有燈。”
夜市不遠處有個小廣場,毗鄰少年宮,暑期許多孩子在上晚課。
江望和陸梨停在斑馬線上,等着綠燈閃爍。
陸梨擡手,隔着穿梭的車流,指向前方的少年宮:“江望,從我的窗戶看出來,能看到這棟樓。我很想去上課,但是不可以。”
方正、狹小的窗口像發光的盒子,整齊地鑲嵌在高高的建築上,在每個夏夜引誘着陸梨。
此時的陸梨并不需要回應,她說着,江望安靜地聽。
兩人便這樣走了一路。
穿過少年宮,燈光暗下來,他們走上步道,跨上臺階,再往下、走幾級臺階,便是廣場。陸梨在這裏停住,靠近江望,低語:“江望,你看最左邊,那裏有個叔叔。可以放孔明燈。”
昏暗的視線中,模糊的人影交錯。
幾許後,被撐開的燈體被點亮,晃動的燭火映着不甚清晰的字體。買燈的人努力展開雙臂,将燈舉得高高的,收緊的力道瞬間松開,那燈便乘着晚風,慢悠悠地往空中去了。
陸梨仰起臉,長久地凝視着這盞燈。
江望偏頭,看見她濕潤的眼,他低聲喊:“陸梨。”
陸梨收回視線,攥緊他的手。雙眸間,水盈盈的光似是要淌進他眼睛裏,她說:“江望,我們該回去了。”
樓道裏裝的是觸控燈,江望和陸梨摸不着,将彼此攥得緊緊的。黑暗裏,陸梨心緒不寧,随意找了話頭:“江望,我們會摔倒嗎?”
江望在暗中的視力比陸梨好很多,他低聲應着:“不會讓你摔,以後也不會。”
小少年承諾般的話語,稚嫩卻又認真。陸梨因此放松了一些,她抿唇笑起來:“我們現在是幽靈,摔了也不疼的。”
江望不作聲,心想,是幽靈也不會讓你摔着。
等兩人回到“陸梨”家的時候,電視聲音開得很大,餐桌上只剩了陸長青一人。
他悶頭喝着酒,紅暈一直從臉頰蔓延到肩膀。廚房裏水聲嘩嘩作響,“陸梨”的房門開着,她坐在書桌前,埋頭寫寫畫畫,小腿一晃一晃的,似乎外頭的嘈雜不能影響她分毫。
陸梨停在客廳中間,注視着宋明月,彎腰操勞的女人此時不知道之後會發生的事。其實誰也不知道,唯有如今的她。她收回視線,側頭看向身邊專注的小少年,道:“江望,去樓頂看星星好不好?我很快上來找你,說話算話。”
江望望着陸梨眼裏搖晃的情緒,輕聲應:“我去房間裏,去陪陪她。”
陸梨緊抿着唇,想告訴他,這些都沒用,但話到嘴邊:“一會兒不論聽到什麽,都不能出來。江望,能答應我嗎?”
江望猶豫一瞬,擡手碰了碰她薄薄的眼皮,低聲道:“別哭。”
聞言,陸梨彎了彎唇:“別擔心我,快進去。”
在游戲世界,陸梨裝小孩裝得辛苦。在別人面前,她喊江望一聲“哥哥”,他也确實如哥哥一般照顧她,不管是在那邊,還是這裏。
江望仍看着她,神情不如往日般沉靜,牽着她的手也仍未放開。
陸梨欲言又止——
“砰”的一聲脆響,酒瓶子碎了一地,他們之間的氣氛随之碎裂。
陸梨一顫,立即松開手,去推江望:“江望!快進去,別出來!”
她面上的驚惶,與年三十那晚,門被敲響時如出一轍。
江望最後問了一句:“你會告訴我嗎?”
陸梨茫然,卻下意識應:“......會。”
江望進房間時,原本乖巧的“陸梨”已走到了門口,他伸手,企圖将她帶回房,可她看不見他,依舊用那雙琉璃般澄澈的眼去張望。
不等“陸梨”看見,宋明月已關了水,急匆匆轉身,走向女兒的房間,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叮囑道:“梨梨,捂住耳朵,不許出來。記住媽媽的話了嗎?”
“陸梨”下意識地抓住宋明月的手,不安地問:“媽媽,怎麽了?”
宋明月靠近女兒,親了親她的額頭,顫着聲音道:“害怕就躲到衣櫃裏。”
外面的響聲越來越大,男人的吼聲像暴雨天的雷聲,吓得“陸梨”縮成一團。宋明月離開了,留下“陸梨”倉惶地望着被緊閉的門。
江望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靠近她,仿佛這個女孩能看見他一般。他爬上床,貼在她身邊,像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每一個夜晚。
聽話的女孩擡起小手,緊緊地捂住耳朵。她瓷白的面龐像是天然的貝殼,顆顆晶瑩的珍珠落下,被單很快就被打濕了。
江望盯着那一團水漬,頓了許久,張開雙臂将她抱在懷裏,哪怕他們兩人都無知無覺。他動了動唇,像是在和“陸梨”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別怕,別怕。”
她真的很乖,即便這樣流淚,硬生生地忍着,只一些微弱的氣聲從嗓子裏鑽出來。
江望聽到外面的電視聲被調大,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罵混在一起,摔東西的聲音持續了很久。床上發抖的“陸梨”終于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逃似的躲進了衣櫃。
可她實在太害怕了,甚至沒關緊衣櫃門,留了一道縫隙。
小少年神情緊繃,拳頭捏得緊緊的,腳步停在衣櫃前,腳尖卻對着門口。
陸梨在外面,可江望又隐隐明白,她不想他出去。
江望掙紮許久,終是鑽進衣裏,陪着哭泣的“陸梨“。
同樣是狹小的衣櫃,但并不擁擠。
江望縮在另一邊。這一次,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看。
“陸梨”幾乎把自己和衣櫃融為一體,若不是透進縫隙裏的月光,沒有人會發現這團小小的影。沉悶、昏暗的環境給了她些許安全感,藏起來的嗚咽終于逃了出來。她極其小聲地啜泣着,松開一只手捂着嘴,淚眼動了動,去瞧那道窄而長的縫隙。
忽然,那雙盛滿淚的眸頓住,裏面所有的情緒都凝滞。
江望順着她的視線,往縫隙裏望去,怔了片刻。
陸梨說,她對于夜晚的記憶,只有燈。此時此刻,江望終于明白,她這句話的含義。
狹長的縫隙間,夜空被窗戶框成一幅畫。
畫裏,彎月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角,淡淡的雲霧遮擋出散落的星。深藍色的夜幕裏,一盞孔明燈緩慢地向上爬着,搖搖欲墜,宛如人間。
可這點微弱的光,在“陸梨”的眼裏,卻是那麽亮。她忘記了哭泣,只是怔然地瞧着那盞燈。
最終,吵鬧聲和哭聲停下,燈也消失不見。
江望在思索過後,決定去找陸梨。
淩亂的客廳裏,宋明月捂着額頭,臉色發白,沁出的汗水溜進棉質的布料裏。
她跌坐在一地碎片上,襯衫被皮帶抽裂,刺眼的燈光讓她有瞬間的恍惚,但是女兒還在房間裏。于是宋明月強撐着,回房換衣服、打掃客廳、處理傷口、散下黑發遮擋。
做完這一切,她才小心地進了“陸梨”的房間。
陸梨後來才知道,這一晚陸長青賭/博輸了錢,将所有不順意都發洩在柔弱的宋明月身上。只她那時候不懂,後來懂了,宋明月已不再提起這些事。她忍耐着,忍耐着,最後親手結束了這一切。
“陸梨。”江望擡手,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我想去樓頂看星星,你帶我去好嗎?”
說着,江望已牽住她的手,如每一日牽她去上學一樣。只是這次他們往上走,陸梨仍由他拉着,軀體像是失了重量,和她渾噩的思緒攪成一團。
樓頂沒有燈,城市的燈火足夠将它照得明亮。
曬衣服的欄杆像被遺忘的電線,只晃着幾個空蕩蕩的衣架。煙頭、空罐頭、紙屑随意散落在四周,唯有臺階上,并排坐着兩個人。
江望垂眼,視線落在陸梨身上。
她似是把他的腿當成了枕頭,閉着眼,安靜地趴着。從上樓到現在,她一句話都沒說。他輕撫着她柔軟的發,低聲問:“陸梨,能告訴我嗎,我們在哪裏?”
伏在他身上的人動了動,小聲應:“江望,這裏是江城,這個世界沒有禾城。”
江望頓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個世界?那我......是在那個世界嗎?”
陸梨“嗯”了一聲,茫然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過去、該怎麽回來。好像只有在你身邊,才有可能回來。”
她停頓片刻,小聲道歉:“對不起,江望。”
江望手裏撚着她的發,問:“為什麽道歉?”
陸梨不确定江望能不能聽明白,只是想說給他聽:“因為這個原因,接近你。”
江望只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沒關系,睡吧。”
夏夜燥熱的風撫過,他們無知無覺。
陸梨陷在混沌的思緒中,眼皮越來越沉,無法思考江望話語間的意思。在失去意識前,她喃喃道:“不回去。”
江望面色沉靜,思索着。
她不想回家,還是不想回他的世界?
或許都有。
許久後,趴在他膝上的女孩睡着了。
江望坐在寬敞的樓頂,遙望着高樓聳立的城市,心情竟像晚風一樣,漸漸上升、鼓脹。他松了一口氣,這口氣從認識陸梨,直到剛才都提着。
江望時常會想,陸梨會不會離開,就像江蓮。
現在不一樣了,陸梨需要他。
只要他是江望,陸梨就會在他身邊,至少暫時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日。
陸梨多數時間都躲着,江望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跟着“陸梨”跑來跑去。不但跟着她去上幼兒園,有時候還得和她說幾句話,也不管人家能不能聽見。
這件小事卻讓陸梨放松下來,臉上漸漸有了笑。
這一天是周末,宋明月答應“陸梨”帶她出去玩。
江望在“陸梨”換小裙子的時候,自覺地轉身,閉上了眼。他偏頭,問陸梨:“想上街玩嗎?你也穿了漂亮的裙子。”
陸梨抿唇笑:“好。”
停頓片刻後,她又問:“江望,如果我們回不去怎麽辦?”
江望依舊閉着眼,神情沒什麽變化,說這話的時候,又像個哥哥:“那就陪‘你’長大。或者,你想去哪兒,我就去帶你去哪兒。”
陸梨半晌沒應聲,許久,才提醒他:“可以睜眼了。”
江望睜開眼,轉身去瞧“陸梨”。小丫頭正和自己的頭發較勁,憋紅了臉,小手努力地撐開皮筋。他欲伸手,但又碰不到她,只低低地嘆了口氣。
陸梨:“...江望,小孩子不能總嘆氣。”
江望瞥她一眼,伸手:“走了。”
說話間,宋明月進門,幾下就打理好了“陸梨”的頭發。還不忘往她腦袋上戴一頂明黃色的帽子,看起來顯眼又漂亮。
“陸梨”捂着腦袋傻笑:“媽媽,我漂亮嗎?”
宋明月無奈,摸了摸她的小臉:“漂亮。”
聞言,“陸梨”心滿意足地背上小書包,和宋明月牽手手出門了。
江望偏頭,專注的目光凝在她臉上,道:“你也漂亮。”
陸梨別扭地移開臉,薄薄的面皮沒出息地泛起紅:“你不許說話。”
江望也不惱,“嗯”了一聲,便就真的不說話了。
陸梨被他攥着手,不由胡思亂想:難怪那麽多人喜歡江望,這點年紀就會哄女孩了,長大後不知要惹多少女孩心碎。
這一天,陸梨和江望依舊跟在她們身後。
只是陸梨看的多是宋明月,江望的注意力卻在“陸梨”身上,兩人偶爾會交談幾句,多數時間都各看各的。
江望猶自看得出神,直到宋明月詢問“陸梨”,晚上想吃什麽,才反應過來天暗了。
夏日的夜晚總是很清透,雲層淡薄,星子寥寥,夜月高懸。
江望擡頭看了眼天,側頭對陸梨說:“今天‘你’很高興。”
陸梨沒應聲。
夜空下,陸梨盯着宋明月,神情怔然。
她一直記得這一天。幾天前的夜晚只是開端,從今夜過後,“陸梨”才漸漸明白,她的家庭瀕臨破碎。往後許多年,宋明月掙紮在其間,和自己,和天性,和家庭抗争。
而“陸梨”,陸梨看向笑得天真的小女孩。她和江望有幸認識了趙木,“陸梨”沒有。往後的歲月裏,這個小女孩找過老師、報過警、懇求過宋明月,可惜都無果。
江望牽着陸梨,繼續往前走。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江望眼看着“陸梨”搖頭晃腦、左看右看。她大多時間都乖巧,從不亂跑,但今晚有些不同。小女孩用力地拉着宋明月,往一家寬敞、明亮的門店走。
江望仰起頭,上面的字他都認識,是琴行。
“陸梨”扯掉帽子,小手扒在玻璃窗上,恨不得把整個腦袋都擠上去。她就這樣安靜地趴在玻璃窗上許久,豎起耳朵,聽着似泉水叮咚般的琴聲。宋明月為了哄她,去玩具店買了一個能按鍵、會出聲的鋼琴形狀的音樂玩具,這一晚,這小丫頭便抱着這架“小鋼琴”不放。
直到——
“興趣班?什麽興趣班?”陸長青重重地放下酒杯,一把奪過“陸梨”懷裏的玩具,像丢垃圾一樣往地上一砸,“你藏了多少錢?”
男人力氣大,被“陸梨”當成寶貝的玩具眨眼四分五裂。“陸梨”被這聲響震得懵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宋明月攬入懷裏。吵鬧聲緊跟着響起。
這晚陸長青約了人,撒完火就走了,沒發生像前幾晚那樣的事。
陸長青走後,“陸梨”才後知後覺,憋着淚去看地上的碎片,她無措地喊:“媽媽……”
縱使家庭條件一般,但宋明月向來疼愛女兒,更不說她的女兒這樣乖巧、懂事。前幾日的情緒在“陸梨”的眼裏潰散,她忍不住抱着女兒大哭。
江望緊握着拳,忍着情緒。
他看着陸梨忍不住上前,蹲在宋明月身旁,有淚水從她眼睛裏漫出來。江望原只是看着,但漸漸的,陸梨的身影在他眼裏竟變得透明。
江望下意識地上前攥住陸梨,喊:“陸梨!”恐慌感一點點蠶食着他的心髒,無數個念頭冒出來——
陸梨怎麽了?她要回去了嗎?陸梨會離開他嗎?那他怎麽辦?
最後,江望的腦子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他不能失去陸梨。
許是上天聽到了江望的心聲,被他擁在懷裏的陸梨,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畫面再次扭曲,她伸出手,企圖去抓宋明月的衣袖:“媽媽,媽媽……”
江望只緊緊抱着她,聽着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
陸梨彷徨落淚,看着宋明月的身影逐漸模糊,一切畫面都遠去了。
再睜眼,陸梨和江望彼此對視着。他們仍在江家門外,交握的手愈發用力。
江望看着陸梨泛紅的眼,詢問道:“我抱抱你,好不好?”
陸梨忍了忍,終是上前,抱住了年僅六歲的江望。他瘦弱的身軀在此刻,給了她支撐;他擁抱着她的手,給她力量。
江望撫着她的發,低聲道:“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