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的話音剛落,異變似乎就是在這時發生的。晉流芳忽然聽到一陣風聲,他甚至不确定這風聲真的是從自己耳朵傳來的,還是一種冥冥中的靈感,他心頭一緊,連忙拖着祁江往後跑,護住他的頭臉把他抵在自己胸口蹲下,喊道:“別睜眼!”

下一秒,他們四周的防護玻璃像是煙花一樣轟然炸裂,碎玻璃像是水珠子一樣四處飛濺。

晉流芳抱着祁江蹲在一張實驗桌旁,劈頭蓋臉被淋了一身,身上不知道添了多少小傷口,那玻璃似乎像是從內部爆炸,四散着沒有特定的方向。

“你還好嗎?傷到哪裏沒有?”他搖了搖祁江,卻突然發現被摔出去那麽遠,祁江一聲也未出。晉流芳心下一沉。

他低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懷裏的祁江似乎沒有了聲息。晉流芳連忙顫抖着用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有一絲細細的呼吸還在維系着他,他搖搖他,不停喊他的名字,祁江的臉瞬間白了下去,是那種沒有生氣的灰敗的白。

是不是自己抱他的時候他摔到了哪裏?還是被什麽東西撞了?又或者,還是被一些不起眼的小碎玻璃傷到了要命的位置?晉流芳手忙腳亂在他身上胡亂扒拉着檢查哪裏有傷口,突然感覺自己在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往外拖。

那感覺不像是一陣風,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水的漩渦。

晉流芳呼吸一滞,“沉香?”

他對着下面那朵沉默的似乎凝固在空氣中的花喊:“你炸玻璃是不是只是為了要和祁江說話?”

然而如果過去的數十年,那朵花一言不發。那漩渦已經把他和他懷裏的祁江拖行了數米。觀察室的地面光滑,毫無可抓之物,晉流芳幾根手指抓住實驗桌的邊緣,感覺自己的指甲都要裂開了。

“沉香!”晉流芳說,他拼命抱緊祁江,“你別這樣……”

防護玻璃已經盡數炸裂,地板的盡頭就是從一層樓高的觀察室掉入底部的沉香所在的實驗區域。祁江現在不是一棵植物,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毫無知覺掉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摔到致命的地方。然而沉香似乎分不清這種區別,那無形的漩渦還在把他們一步步往形同深淵的盡頭拖去,整個設施都在巨大的能量下發出沉悶地轟鳴。

晉流芳的聲音被風壓壓得很小,像是一根從喉嚨裏拉出的鐵絲,“沉香,你停手好不好……”他同她說過很多話,卻是第一次這樣哀求她。

晉流芳感覺自己在一寸寸地被卷下去,金屬的尖銳的鳴叫拉扯着他的神經。不,應該說,是他懷裏的祁江才是那漩渦的目标,可是他不能放手,他一放手,祁江就要摔下去了。

那漩渦的力道突然加重,猛地一下他被剎那間拖了下去,迅速往下跌,落地重重砰地一聲,晉流芳咬着牙聽見自己身體內部發生輕微刺耳的脆響,他捂住胸口咳了幾聲,感覺嘴裏被劃了一個大口子。

他是抱着祁江掉下去的,在地上滾了幾個圈,掙紮起爬起來把他托住,祁江的呼吸還在,上天保佑他們都沒摔斷脖子,也沒斷手斷腳。他覺得胸口像是被放在坦克下碾了一會兒,喉頭一陣腥甜。他嘶嘶地喘着氣擡頭看沉香,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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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他淚眼朦胧,仿佛看着他的夢魇也同時是看着他的希望,“求你別把他帶走……”

那朵花紋絲不動地舒展着枝葉,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祁江眼前出現了一片大霧,他似乎嗅到了水草在池塘裏腐敗的氣息,又似乎其實空氣中什麽味道都沒有。

“沉香……”他試探地問。

“祁江。”一個聲音從天而降,飄落在他身上。

“晉流芳呢?”祁江着急地問道。

沉香只輕輕地笑着,好像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你把他怎麽了?”祁江皺着眉頭問。

“和你有關系嗎?”沉香說。

祁江語塞,“我在意他,他當然和我有關系。”

沉香真正笑了起來,“你成精,難道就為了這區區小事焦頭爛額不知所謂,可笑。”

祁江說:“對你來說固然就如同沙粒蝼蟻,可是我聽說,一花一世界,對我而已,流芳的事情不是區區小事。”

沉香說:“你說這世間有千萬般好,英雄末路,紅粉骷髅,不過都是表象而已,繁華轉瞬即逝,你還執着什麽?”那聲音在他周圍繞來繞去,“小桉樹,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初見你,對你說過什麽來着?”

祁江想了想,回答:“你說,我活到後面,就知道成精也不是一件好事情了。”

“那你現在知道了嗎?”沉香說,“身居高位者,依然有萬般無奈,掙紮于下僚者,永世不得翻身。這林林總總,三六九等,人類可比我們更甚,你覺得比做一棵樹,要開心許多嗎?”

“你知道之前發生的事情?”

沉香笑道:“我什麽都知道。”

他還是一棵樹的時候,頭頂月光,周圍飄散着清風,蟲鳴不斷,河流清涼的潺潺的聲音從他附近流過好似夢呓,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他開心嗎?一開始便是全家的焦頭爛額,後來漂泊異鄉,人生地不熟,身體檢查時的惴惴不安,求學時期的茫然無措,上下求索,他傷過別人的心,也被別人傷過心,不被別人理解,也不能理解別人。他開心嗎?

祁江在內心叩問着自己。那麽多的無可奈何,能力所限,智慧所限,甚至家世權勢所限,得不到想要的,拿不到該拿的。自己的勞動果實,總有一山還比一山高的別人輕松攫取。有人就是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人也高處不勝寒不如乘風歸去,可是他呢?

祁江緩緩地開口了,“我覺得不會開心許多,可是,我不後悔,這是我選的。”

不公正何嘗沒有,努力卻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比比皆是,可是他還是選擇做妖精,因為他終于有了選擇。付出不一定有回報,可是他至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一些事情,他還未希望滅絕。祁江想,誰讓我是個理想主義的努力派呢?

“七情六欲固然苦,可是我也甘之如饴。”祁江微笑道。“因為我是蝼蟻一樣的小人物,所以光是七情六欲,就已經足夠我充實地活上一輩子了。”

沉香沒有回答。似乎懶得同他說話。

祁江問:“你要去哪裏?”

沉香說:“我是一朵花,花的歸宿是哪裏,我就去哪裏。”

祁江一愣——零落成泥碾作塵。“你的靈力那麽強,你随便只要那麽一丁點……”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用靈力來長生不老?這也太無趣了。”沉香嗤笑道。

祁江說:“你為什麽要見我?”

沉香說:“沒什麽特殊的理由。”

祁江頓了頓,說:“謝謝你在最後一刻,能留給晉流芳。”

沉香輕輕一笑,不置可否。祁江感覺他又被點了一下額頭,“就這樣吧。”

她連再見都不屑于跟他這樣的凡夫俗子說,他想,她也不屑于和任何人再見了吧。這滾滾紅塵,不知道她是否願不願意來,可是總是有人盼着她來的。祁江突然感覺眼睛濕潤,他含淚,對着不知道還有沒有沉香這一朵花存在的虛空說:“謝謝你。”他知道沉香哪裏在乎他一句謝,一片空白把他的聲音吞噬殆盡,一絲回響都沒有。

晉流芳突然感到眼前一白,心想莫非要炸了,他下意識把祁江抱緊,心想,如若三個人在這裏同歸于盡,也算是差強人意了。

全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靜,晉流芳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突然看見一片花瓣飄落在自己眼前。

“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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