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生之年，路小西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陳南倩。

她也是個知名編劇，圈裏地位稍居秦盛之下，路小西最早入行，就是在她手下當編劇助理。是張揚把路小西介紹到陳南倩身邊去的，當時陳南倩和張揚還是夫妻關系。

一年前，兩人非和平離婚。

張揚和陳南倩拆夥後，選擇和秦盛合作，後來，把路小西也帶走了。

雖然路小西很不想承認，但是他們離婚，和她脫不了幹系。可以說，路小西就是兩人攢了五年的婚姻炸藥包的那根導火索。

路小西在見到陳南倩時，臉上的慌亂顯而易見，李勁下意識看向被路小西稱作Nancy姐的女人。

陳南倩體型豐腴，臉龐保養得宜，泛着水光，雙眸有神，不怒而威。她身邊陪着一個女伴，兩人背着同款不同色的名牌背包，此時正用相似的目光打量路小西和李勁。

陳南倩似笑非笑，對身邊的女伴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Cici。”說罷，泰然自若地轉向路小西，介紹道，“這是Maggie，我現在的助理。”

路小西知道，Maggie這個名字肯定也是陳南倩取的。陳南倩對誰好，喜歡誰，特別願意公之于衆，把所有的形式都做到最好。當初她樂滋滋地對路小西說：“Cici這個名字古靈精怪的，最适合你了。而且，和我的Nancy也很配，就像是親姐妹！”

現在這個Maggie和Nancy，還押韻呢。

想到這些，路小西頭皮發麻。覺得眼前這一幕不亞于前任偶遇現任，路小西尤其容易替自己、替別人感到尴尬，現在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遁走。

但路小西也算是被陳南倩狠狠打磨過的，還是能做做表面功夫，她幹笑了幾聲，說：“好巧。”

“你忘了？我工作室搬到這條街附近了。”陳南倩說，剛說完，又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呀，原來是我忘了，我們搬來之前，你就走了。”

路小西臉上的笑有點僵硬，她鞋子裏的腳趾摳地，手捏得奶茶從管口往外汩。

陳南倩的目光往李勁身上瞟，李勁甚至無法裝作不認識路小西——她的手包還在他手上拿着呢。

陳南倩意味深長，嘴角勾了勾，臉上是不加掩飾的輕蔑微笑，很快的，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路小西身上。

“你跟張揚怎麽樣了？”

李勁腦子一懵，覺得路小西理應解釋兩句，他示意地看向後者，可是路小西完全沒有領會他的暗示，似乎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路小西說：“就……還是老樣子。”

陳南倩笑得很是寬容：“張揚離開我，也沒混出什麽名堂嘛。我要是你，肯定後悔跟了他。”

李勁的腦子一時間很難處理這麽多信息，他艱難地分析了一會兒，終于理清楚人物關系。至此，他心裏終于對路小西的人品有了一個切實的認知。

李勁皺眉，他把包遞到路小西面前：“我還有點事，你既然碰到……老朋友了，你們聊，我走了。”

這種渾水，他沒興趣摻和。

何況，她還是這樣的女人。

路小西被陳南倩直白尖銳的話刺得眉角一跳，下意識說：“我沒什麽可後悔的。”

說完，她看見李勁把包遞過來，可路小西現在沒有心思跟李勁糾纏，她想也沒想直接伸出右手去拿包。

那邊，陳南倩并不因為路小西的回應而惱怒，她笑眯眯地說：“你還不知道吧，《城中月》那個項目，評級通過了，S級。”

疼，尖銳的疼痛，從指間直達路小西的大腦皮層，她握着手包的動作停滞了好幾秒。

在這漫長的數秒中，路小西想到了很多過去的片段。

《城中月》是她跟的第一個項目，大綱、分集、分場、實際劇本，兩年時間六易其稿。別的項目已經走了大半進程了，這個項目還沒有起色，最後陳南倩都想放棄不幹了。

可路小西始終堅持，她從一開始收集資料配合開會，到後來自己挑大梁，完成了《城中月》的最後一稿大綱和前五集分場，以及最終要提交平臺的全部劇本。

當時她對陳南倩說，不管有沒有好結果，這個項目跟她有緣分，她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可是那之後沒多久，路小西就離開了陳南倩，她也沒再聽到這個項目的進展。她想，陳南倩可能真的放棄了這個項目。

誰能想到時隔一年，現在陳南倩跑來告訴自己，《城中月》不僅過了會，還拿到了最高的評級。路小西實在很難在這個當下，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

好在，她因為去接手包，側過了身，沒有讓陳南倩直接看到自己的失态。

李勁看見路小西半仰起頭，她的雙眼迅速發紅，眼裏很快蓄積了水澤。

這麽痛嗎？

李勁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放手——這包很有些分量，她這麽用傷手來拿，恐怕不會好受。

可下一秒，路小西竟然攥緊了右手，用力捏住了包，往回一拉，就拽了過去。李勁心頭一磕，他看到路小西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淚意退去，她竟然慢慢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平靜又不在乎的笑容。

“你先去忙吧。”

路小西的聲音輕快，話是對李勁說的，但是很顯然，她的思緒沒有一丁點落在他身上。似乎她說這些，只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加從容不迫。

路小西轉而面向陳南倩，臉上再也沒有半點慌亂和尴尬，她說：“卧槽，牛逼，恭喜你了。”

“明年就開機。”陳南倩不相信路小西毫不在意，她又說，“演員檔期定了，你猜怎麽着，就是我們原來口嗨的時候說的容辰昊——你不是覺得他和男主角最貼嗎。”

“是很貼，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探班！跟容辰昊拍張合影也好。”路小西說，做出很羨慕模樣的同時，又讓自己的羨慕看上去像是逢場作戲，以達到傳遞“我心裏不在意，只是配合你演演戲”的效果。

因為了解，路小西知道要用什麽方法掩飾情緒并且不讓陳南倩覺察出來。

陳南倩打從看到路小西的那一刻起就存了想要膈應她的心，路小西不招架，她心頭不爽，嘴角微微下拉。好在Maggie慣會看她臉色，适時開口：“要是Cici姐還在這個項目組……”

陳南倩給了Maggie一個欣賞的目光，順口接過話茬：“行了行了。她才看不上《城中月》，人家現在做的都是大IP，能寫出這個S級，還怕寫不出下一個S級嗎？”又倍兒真誠地看着路小西，“真的，張揚這個人雖然不中用，但他有一門好，會抱大腿。秦盛那邊資源我是真的沒話說。”

路小西站得筆直，任她話裏的刀子一把把紮過來，她如數消受之後，才緩緩回擊。

“Maggie，你別這麽說。就算我還在這個項目組，《城中月》裏，我還不是查無此人？我這個人沒什麽夢想，能去個A級項目挂上名，就知足了。”

這話一出，Maggie和陳南倩都不說話了。

路小西知道自己的刀，回到位了。

陳南倩對手底下的助理或者編劇再好，那也都是流于表面，不管你多感恩戴德，哪怕拼死拼活為她沖鋒陷陣，臨了來到編劇署名這一項，除了她陳南倩和公司跑業務的二把手，再也不會有其他人的姓名。

路小西還是新人的時候，以為自己只要做得足夠多，就能在署名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連續兩個項目跟完全程之後，她才知道，這不過是妄想。

留在陳南倩身邊，她将永無出頭之日，只能淪為高薪槍手。

一年前，跟着陳南倩的編劇陸續走了兩個，張揚開始建議陳南倩在署名上做一點讓步，後者卻覺得這是每一個新人編劇，尤其是非科班專業編劇走向職業道路必經的修行。

何況她身邊的編劇本來也流動性很高，她随時能招來新鮮血液，人走就走了，于她而言，根本沒有損失。

兩人在此方面理念不合，為此争執過多次，都被陳南倩以他不懂事，或是懷疑他和路小西有不可告人的關系頂回來了。

他們的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終于爆發，最後也是因為《城中月》。

當時路小西還在跟進其他項目，熬夜擠時間自己改出了一版《城中月》，張揚看到劇本和新的大綱之後很是驚喜，覺得這個項目又有了生機。

那天，張揚和陳南倩關在辦公室裏談了一個多小時，兩人卻不歡而散。最後，陳南倩在辦公室裏憤怒的聲音透過毫不隔音的大門傳出：“我對Cici不夠好嗎？沒有我，她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寫三流網絡小說呢！”

張揚：“你聲音小點，在辦公室呢，Cici以後還怎麽……”

“張口閉口就是Cici，你們倆到底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了多少名堂？！”

一瞬間，辦公室裏十幾道目光齊刷刷投來，路小西當場懵了。

不多時，張揚摔門而出。

随着工作室大門砰一聲砸上，路小西知道，自己距離離職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