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頭牌
路爺想跑龍套,卻沒有這機會。琦哥兒不久就從更衣室出來,正經八穩地跟他們聊劇本。
琦哥兒今兒穿了短袖,絨線帽也戴不住了,露出的短發稍微有點卷,倒是利落整齊。他的穿着向來休閑,寬松的運動褲下是白球鞋,鞋帶像八爪魚一樣趴在潔白鞋面上。
成天路提醒,“你的鞋帶沒系好。”
琦哥兒正要蹲下時,那位整容姐姐湊了過來說:“我來吧。”
在衆目睽睽下,她半跪在琦哥兒跟前,彎身給他綁鞋帶,身體從肩背到屁股,彎出一條玲珑的線。
成天路不忍卒睹,肖東立噢了一聲,心直口快道:“做導演真好,跟土皇帝似的。”
琦哥兒卻毫不在意,大概常常享受這種服務。
成天路極其不齒,琦哥兒一身體健全的大人,讓人當衆系鞋帶,不嫌丢臉?再看片場裏其他人都沒什麽反應,估計都已經看慣了。他又想,這女人跟琦哥兒什麽關系?雖說琦哥兒沒對童一如下手,并不表示他品行端正——他眼睛不好,可又沒瞎,看電影就看電影了,找女孩兒去化妝室給他講戲幹嘛。不還是仗着權柄,其心不正嗎?
“您的助理真盡心啊,”成天路諷刺。
琦哥兒抱着女子的肩:“她不是我助理,是我這兒的頭牌。”
女子伸出手,嘴角翹起:“徐夢絲。總編老師,琦哥兒常說您有學問,請多指教啰。”
成天路記性好,馬上想起在琦哥兒片子的演職員表裏,都有“徐夢絲”這個名字。他浏覽過電影的若幹劇照,只是她每一部片的長相都不盡相同,他就沒法把主演跟眼前人聯系在一起。
他跟她握了握手。她的臉已經進化到不太看得出年齡,但手背和脖子的皮膚卻不再光潤,看起來歲數不小了。
她要跟肖東立握手時,肖東立卻搖頭微笑:“姐姐啊,你摸完導演的鞋,還沒洗手呢,不嫌髒?”
成天路眉頭微皺,認為肖東立過分了,再看不上這女子,不能讓人下不來臺。豈知徐夢絲非常光棍地踏上一步,擡手摸了摸肖東立的臉,“不髒,挺嫩的。”
肖東立漲紅了臉,生氣又不是,罵街也不至于,最後只能窘迫地退後一步。
成天路想笑,又覺得這小子活該。打圓場道:“哎,夢絲姐姐,別調戲我的人。”
她笑了笑,給肖東立飛了一記兇狠的媚眼,轉頭對琦哥兒撒嬌:“那件衣服我不愛穿,換個別的行不?”
管服裝的在她後面拿着一件藍色的裙子,語氣焦急:“美術老師和道具老師指定了這件,場景都調配好了,現在一時半會,哪裏找備用的?”
徐夢絲嫌惡地對衣服翻了個白眼:“我不穿藍色,老王不知道嗎?”
琦哥兒畫畫出身,對視覺和色調分外敏感,美術設計做得細致嚴謹,演員一換衣服,就會破壞整個畫面平衡。服裝新來不久,就以為導演會主持公道。
沒想到琦哥兒只想了兩秒,就打發服裝:“換就換吧,沒有合适的,不穿也行。”
成天路差點從沙發摔下去——不穿?!
徐夢絲潇灑地脫了皮外套,露出貼身的黑白格內衣,無所謂道:“那就不穿。”
服裝無語了。這麽一來,她身上唯一的衣物是什麽顏色确實不打緊,人的目光都會聚集在她壯觀的身材上,布景就是紙做的恐怕也沒人發現。
成天路冷笑一聲。琦哥兒電影的評價那麽爛,确實是有緣由的,昨天他對林小生的氣勢,都在大胸跟前碎成渣渣!
對于即将拍出來的爛片,他更是意興闌珊。
大家坐了下來。除了琦哥兒和零零九,劇組還來了一個瘦小的女孩兒,目光澄亮澄亮的,說起話來卻害羞,沒兩句就垂頭看着桌面的倒影。她是編劇,手裏拿着個小平板,用娟秀的筆跡寫着蠅頭小字,遠看像個乖巧的中學生。
成天路對她不由得起了憐憫之心。編劇在這兒肯定不太有話語權,每天寫琦哥兒那些虐殺場景,血漿和器官齊飛,日子大概不好過吧。
想到這兒,他更想撂攤子,開口說:“劇本要怎樣寫,我這裏沒什麽能幫得上的,能寫的都寫在稿子上了,不能寫的,你們肯定也不能拍。”
零零九:“哎,這話沒錯。您寫過的都不一定能拍,現實案件過審嚴着呢。”
成天路順着這話:“太對了。你們上次說要拍那個不存在的村子,我挺贊同。您二位看這樣成不,你們想咋拍就咋拍,就別牽扯到現實案件了。飛天遁地、天馬行空,随兩位便。”
琦哥兒不回答這個問題,卻問他:“你去查過了,真的沒人記得那個村子嗎?”
他用“記得”這個詞,像是篤定村子肯定存在。成天路冷道:“你是質疑我的工作能力,還是職業道德?”
“那就奇怪了,”琦哥兒完全無視他的臉色,“兩百多人一起忘記,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零零九嘆了一聲:“人的記憶最不牢靠了,要篡改太他媽簡單。尤其是集體的記憶,你就是覺得不妥,覺得跟自己腦子裏的印象明明是兩回事,但大家夥都那麽說,你會相信自己,還是相信老師、書本、電視新聞、政府?”
零零九這番話,成天路竟然無法反駁。他在這行多年,自然知道好多事都要“統一口徑”,這口徑漸漸就會成為事實、成為真相。個人哪裏能跟“真相”抗衡?
接着零零九又說:“反正都沒個準兒,咱亂編一下也沒事。”
琦哥兒點頭:“這事兒底子不錯,大棒子,你說呢?”
和名字極其不符的高中生編劇立即回答:“嗯,有大懸疑,格局也夠,涉及人物不少,好寫!”
于是,他們完全不顧“原著作者”,開始策劃一場驚天大屠殺。大棒子在小平板上專業地畫了九個板塊,電影大約100分鐘,抛去抓人的開場,起碼每10分鐘要有一次戲劇高潮。
故事邏輯可以後來填上,跟原案件挂不挂勾,也不在考慮範圍內;他們想的是什麽殺人場面沒嘗試過、人物關系怎樣才有刺激的碰撞、驚吓效果在哪裏出現更合适。
成天路終于知道,琦哥兒電影裏的花式死法是怎樣出來的。大棒子也不羞答答了,眼裏散發出認真狂熱的光芒……
成天路長嘆一聲,借個由頭跑外面抽煙去。
他平時不太抽煙。跟肖東立借了煙,倚在走廊牆上,腦子放空。
他來這276星球是幹嘛的呢?明明跟琦哥兒是兩類人,審美和價值觀南轅北轍,兩人就算搭檔搶劫銀行,估計也會以自相殘殺告終。是什麽把他們倆捆在這裏呢?
正想着琦哥兒,琦哥兒就走過來了。“走一根?”成天路遞上煙。
琦哥兒拒絕。
成天路見他臉色疲憊,估計這兩天熬得辛苦。“不行就回家歇一歇吧,眼睛的毛病,不照顧好的話會加重。你這造型,再拿根棍子,能去地鐵邊上拉二胡了。”
琦哥兒樂了,“你是不是啥閑事都管?”
“喲,我關心你呢。你瞎了多可惜,別的不說,小畫畫得挺好。”說着扮了畫裏的喪屍模樣。
琦哥兒哈哈大笑,這總編老師嚴肅的時候挺有氣場,但愛好自崩人設,時時脫線。他這幾天累成狗了,身體已到了強弩之末,跟成天路閑扯兩句後,精神振奮了一些。
他跟成天路并肩靠牆上,直入主題:“你不想做這片兒?”
成天路表情痛苦:“大導演,還用問嗎,我本來就是個外行,啥事兒不懂,來這兒盡被你虐了。老實說,您的作品跟我品味不合,你那些花樣死法,我實在給不出意見,這顧問是白當了。”
“你不是給不出意見,是壓根兒看不上吧。”
成天路沒否認:“你那些玩意兒,太假。”
琦哥兒很意外,罵他的話他聽過很多,各種角度的都有,而罵得最多的就是血腥暴力太多、細節太逼真、沒有深度、女主穿太少、教壞孩子……說不真的,成天路還是第一人。
他未免不服氣:“哪裏不真了?”
成天路悠悠吐出煙圈,“你沒見過真的死人吧。”
琦哥兒搖頭。
“見過你就知道了。”成天路頓了頓:“人死就死了,哪裏有那麽費勁?要一個人的命,太簡單了,你大清早去護城河溜一圈兒,一年半載下來,肯定能撈四五具。死就是那麽賤的事,你做得精細,反而是輕率了。我怎麽看都假。”
琦哥兒沉默一會兒,才道:“你說的真實,跟我做的是兩碼事。你看片兒撸,還在乎那女的是不是真高I潮嗎?都是假模假式,能當真刺激到你就行。”
“嗳,你的追求就是AV?老實說,你磨出來的班底挺專業的,你本身能力也不差,就不想拍點有意義的?”
琦哥兒覺得好笑:“什麽是有意義?能改變社會,還是能保護瀕危動物?電影幹這個的話,那人大代表幹什麽。”
成天路覺得沒法跟琦哥兒辯論,兩人的想法本來就不同。他喜歡的電影,是唐為欽拍的那種,不一定講的是當下現實,但總有切到要害的真實感,能共鳴,有思考,琦哥兒那些最多能硬一陣,洩完就相忘于江湖了。
他從口袋裏拿出外星檢測器。“還你。”
琦哥兒不接:“你拿着吧。”
“拿着幹嘛,挺沉的。”
“方便我找你。”
成天路笑了笑:“你甭找我了,劇本你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怪獸圍城我都沒意見。”
“那可不行。”琦哥兒簡短回答。
他脫下了墨鏡,揉了揉眼皮。
成天路第一次在那麽明亮的地方看琦哥兒的相貌。俊美的五官上,該有的棱角都有,輪廓幹淨又柔和,是第一眼會覺得舒服、然後才覺得好看的臉。偏偏有一雙異色瞳打破了平衡。在光亮下的兩只眼睛,讓人有些微不現實的感覺,像晴天下的毛毛細雨,若有若無地降落皮膚上。成天路強迫自己的目光離開琦哥兒,追問:“為什麽不行?”
琦哥兒不答,擺擺手,轉頭離去。成天路在後面感嘆:“哥們兒,勉強沒幸福啊。”
琦哥兒停下腳步,微微側着臉一笑:“不白幹,我們這兒有劇本顧問的預算,不管片子能不能出來,按月支付行不?”
這話一槍命中!
成天路确實喜歡有深度有意味的電影,能切中現實和人性要害的——只是對他來說,他目前的要害只有一個。成天路是個堅強的人,什麽工作不能忍受呢?于是他咬咬牙關,把檢測器放回褲兜裏。
作者有話說:
聽過曼德拉效應吧?曼德拉過世的時候,有一部分人言之鑿鑿:“他剛過世?他不是在某某年已經過世了嗎”(寫到這裏我去查了一下曼德拉還在不在世),他們都很肯定自己的記憶沒錯。個人記憶和公認的事實不同,就被稱為曼德拉效應了。有人說是平行宇宙(攤手)
公認的事實是真相嗎?50年之後,人們談起2020,是不是各種認知錯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