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怕疼
付行雲從恍惚的舊夢中醒過來時,他們已經在聊下一個話題了。
章庭請他們倆來做嘉賓,無疑就是看中了他們的截然不同:流行和小衆,商業和文藝,冉冉上升和江河日下,于是問題無形之中就有點危險了。
“你們怎麽評價對方的作品?”
相比起付行雲說了約等于沒說的拐彎抹角,聞逝川就直接多了。
“——審美更加大衆化,更通俗,有更大的市場。”
話是沒錯,很合理很客觀,但付行雲聽着就是覺得不得勁,就是覺得聞逝川在諷刺自己的作品沒有內涵。他輕輕一笑,悠悠說道:“聞導以前可不是這麽說的,看來這麽些年,想法變了挺多的。”
以前的聞逝川對大衆審美不屑一顧,“大衆審美都是臭狗屎”*,這是他們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他們在一起的四年,因為很多事情吵過架,小到牙刷在牙缸裏該朝上放還是朝下放都吵過,但真正使他們分道揚镳的,是他們不同的理念和追求。
聞逝川表情不變,回道:“付老師這些年倒是一點都沒變。”
火藥味這就來了。
付行雲最後對這個話題做總結的時候,都有點真生氣了,整個語氣都沒有之前那麽平和:“市場很大,受衆很廣,有的人喜歡曲高和寡,有的人就喜歡大衆審美,這就跟不同的職業是不同的社會分工一樣,沒必要把這兩者對立起來。”
章庭很會搞,适時抛出了聞逝川的作品列表,其中他四年前拍的一個電影在這個列表裏格外顯眼,和其他作品格格不入,叫《大鬧新春》,網絡評分42,上線院線一周,票房寡淡,內容簡介就是常見的賀歲片劇情,甚至更加俗套。
她說:“聞導,看來你也曾經嘗試過走大衆審美路線。”
付行雲一看,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是聞逝川會拍的電影,這個電影毫無水花,四年前正是他聲名鵲起一夜爆紅的時候,這種邊角料電影他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莫名覺得生起氣來,原來聞逝川以前抨擊了這麽久的大衆審美,尖銳地指責過他“想紅”,原來自己也想紅,自己也想靠大衆審美上位,這是什麽,這不就是又當又立嗎?幾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付行雲嘴快,接了章庭的話:“——但是失敗了。”
聞逝川很坦然地一攤手,平靜地重複付行雲的話,說道:“失敗了。”
話題很快就翻篇了,整個訪談結束了之後,章庭檢視了一下錄好的素材,表示滿意,和他們倆道謝道別。付行雲去化妝間把妝卸一下,聞逝川也在同一化妝間,倆人都坐着讓化妝師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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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好妝後,付行雲素着一張臉,抹了點随身帶的護膚品。化妝師走了,走的時候還帶了門,化妝間裏就剩下他們倆人。聞逝川站了起來,一副要走的樣子。付行雲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站起來直接杵在了聞逝川面前,倆人有将近一頭的身高差,聞逝川低垂着眼睛看他,問道:“還有事嗎?”
一句話就提醒了付行雲,今天他能來錄這個節目,還是托了聞逝川的福。
付行雲臉上一陣紅一陣綠,腦子裏轉了又轉,最後說道:“沒想到你還拍過那樣的片子,你不是一向瞧不起這樣的嗎?”
“沒有什麽瞧不瞧得起的,合不合适而已。”聞逝川輕描淡寫地說,側過身要走。
看着他無波無瀾的表情,付行雲越來越氣得磨牙,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道全部被卸掉,好像自己再說什麽,都引不起聞逝川一點的情緒變化。就好像水和沙子被捧在手心,越是抓緊越是漏掉。
付行雲說道:“我以為你早就改行了,畢竟有那樣的爹,不可能混這麽久都不出頭——”
他滿意地看到聞逝川的背影僵了一下。
聞逝川回過身來,眼神變得很冷,微微擡頭,用下巴看人,似笑非笑。付行雲知道,他生氣了——這個表情就是真生氣了。
“你求人都是用這個态度的嗎?”聞逝川沉聲說道,“求人的時候身段放低一點,你以前不是很會嗎?”
這句話一下子就把付行雲點着了,果然他們倆還是最懂得戳彼此痛處的人。
付行雲聲音變得很尖,他瞪着聞逝川,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聞逝川說。
付行雲以前就最讨厭他這樣的神色,好像自己在他面前變得格外渺小,他是家學淵源、才華橫溢但不得志的藝術家,而自己就只是個挖空心思想紅的孤兒,沒有底蘊沒有學識,只有一張漂亮的皮囊。
聞逝川轉身又要走,付行雲簡直要氣壞了,不想讓他走,就想明明白白吵一架,伸手就去抓聞逝川的衣服,聞逝川反手扼住他的一只手腕,付行雲另一只手也沒閑着,只是他一動,聞逝川又把他制住了。
聞逝川手大,将付行雲的兩只細細的手腕扼在一起,一用力,付行雲就掙不脫。他氣紅了眼,上嘴就要咬。聞逝川知道他牙口好,虎口上還有他咬的陳年舊疤,一手攥住他的兩只手腕,“嘭”一聲把他摁在門板上。
付行雲被撞得渾身一震,後背屁股都疼,他最怕疼了,本來以為這些年來這個怕疼的毛病早就改了,但這會兒他發現,他還是受不住一點兒疼。
他氣得眼眶發紅,就這麽朝上瞪着聞逝川,鼻頭也是紅的,猛地掙了一下,聞逝川收緊了手,付行雲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也不掉下來,就在眼眶裏轉,睫毛濕漉漉的,他說:“你幹嘛,很痛啊!”
倆人離得很近,聞逝川看着他的眼睛,覺得他一雙眼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和沾了晨露的花瓣一樣,濕漉漉的。
“叩叩叩——”有人敲門,估計是聽見動靜了,“怎麽了?聞導?付老師?還在裏頭嗎?”
付行雲呼吸一窒,聞逝川先他一步開口:“還在,沒事兒。”
外面的人聽見沒事兒就走開了,只留下他們倆,姿勢尴尬地在門後。付行雲背靠門板,兩手擡起,手腕被聞逝川攥在手裏壓在門上,從背面看,聞逝川幾乎将他整個人罩住了。倆人身體貼得很近,呼吸相聞,聞逝川的手松了勁兒,付行雲轉了轉手腕,他皮膚白,手腕上的一圈紅格外顯眼。
他推開聞逝川,将衣袖放下來遮住,戴上墨鏡遮住紅眼圈,整理好一切之後,發現聞逝川還在那兒站着。
“還想吵架嗎?”付行雲問。
聞逝川沒說話,只是擡手用拇指抹掉了他臉頰上沒擦幹淨的一滴淚。
作者有話說:
我們小付老師身軟嘴硬(。
*“大衆審美都是臭狗屎”這句話我第一次聽到是在孟京輝的話劇《琥珀》,是諷刺娛樂至死的,當時很振聾發聩,後來心态平和了(可能是人到中年了),覺得沒啥,愛大衆審美的就去大衆審美,愛文藝小衆的就去文藝小衆,愛咋咋,娛樂不娛樂至死也不是我們能決定和扭轉的,快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