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匹飽餐了一頓,卻付出不少被兇惡的植物制造出的傷口為代價的黑馬,一邊假裝一本正經地健步如飛,一邊偷偷地回頭瞟上幾眼,打量這叫它們兇悍的老大都吃了癟的低階神。
阿多尼斯目不斜視,如一尊漂亮精致的木偶,一言不發地端坐在馬車上,對未知的前途一片茫然。
唯一清楚的是——冥王一刻沒有說出處置他的方法,他就一刻不能擅自離開對方的身畔。
他在這邊度日如年,而那邊的俄耳浦斯則進展順利。
幾日前,他與愛妻歐律狄刻久別重逢在蕭疏的河岸,在難以置信的淚水和哭叫中,熱烈纏綿地擁抱親吻着彼此。
就像喪偶的高盧獵犬終于覓回了心愛的伴侶,又如找到了巍巍依靠的菟絲草,因丢了精髓而失魂落魄的半圓被慈悲的上天添上了一道弧,此時此刻,哪怕天崩地裂都無法再撕裂飽嘗生離死別之苦的他們之間牢不可破的紐帶。
沉浸在如夢似幻的幸福中,這位才華橫溢的吟游詩人等如潮的熱血漸漸從大腦褪去後,在茂密的金穗花叢中裸身與愛妻靜靜相擁的他,總算想起了眼下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
“我的愛人,”不待他理清思緒,歐律狄刻眼睑顫抖,不停地親吻着丈夫熟悉的厚實肩膀,嗅着叫她安心的氣息,嘴裏卻是嬌嗔埋怨:“你既是享有萬千寵愛的詩人樂者,本該在人間悠然行走,坐攬仙樂編織的桂冠,身戴音符賜予的榮光,大可再結情投意合的新歡,為何要如此愚不可及地舍棄生命投入不幸的深淵,陷于餓狼的獠牙?”
“一具行走的無神骷髅只叫驕傲的七弦琴嗤之以鼻,空無一物的心靈如何奏出催人淚下的樂章,被剝離摧毀的靈魂枯澀如被遺棄的殘梗、無法再品嘗被擁戴的喜悅。”
“如今你為魂,我亦為魂,不過是在凡人的最終歸宿裏重聚的尋常。”俄耳浦斯輕柔地幫她穿好衣服,抵着額,對上那淚光閃爍的眼眸,吟唱道:“世間又怎有十全十美?雖軀殼已逝,愛意長存。是不滅的思念填充了血肉,是婚姻的火炬溫暖冰冷的骨骸,是你對我全心全意的依賴和忠貞,叫我不會淪為卑賤無能的野草。”
野草:“……”
歐律狄刻再忍不住了:“噢俄耳浦斯……”
才剛穿好的衣服被動情的指頭粗魯地解開,這對恩愛夫妻很快又翻雲覆雨了起來,徒留莫名好端端地打着盹也被貼上‘卑賤無能’的記號的野草,氣得半死不活。
“這愚蠢的人!”它忿忿不平,沖不講義氣地哈哈大笑的金穗花們滔滔不絕:“不請自來的旅客,喋喋不休的牛虻,哪怕是再臭不可聞的牛糞,也勝過這花言巧語和陳腔濫調的可恨人千百倍。分明是借了殿下的庇蔭才來到此處的浮誇纨绔,除了根能言善道的舌頭外一無是處,偏厚顏無恥地将其視為無用的愛情的功勞。多的是可做和該做的事,卻終日沉迷肉體上的享受,似是有着泛濫的閑情。在黑雲壓壓的情況下,擁有理智的人不會荒廢時光縱情享樂,也不會目光淺短得看不見遠方,更不會一味地把對自身的贊美奉承建立在貶低他人上。”
金穗花聽得連連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
它們雖因立下大功而來之前就被俄耳浦斯忘乎所以地贊美過一番,這群傲慢得幾乎目空一切的冥府生靈卻半點不領情,仗着只有那位尊貴的殿下能聽懂它們的話語,在他們你侬我侬之際大肆嘲諷,不僅诋毀歐律狄刻的唇為‘豔俗得堪比掉進血盆的豬油凍’,還把圓渾胸乳比做‘旅人垂于腰際的破水囊’,就連俄耳浦斯都難逃一劫,被諷刺‘他就是靠那根小得可憐的細竹梗發起進攻的嗎’‘獨木舟駛入了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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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苦難夫妻對此一無所知,在熱情滿滿的敦倫後,羞澀的紅重返歐律狄刻香汗淋漓的脖頸。她撩起長卷如海藻的頭發,與丈夫坐起身來,一邊沉浸在偎依的喜悅中,一邊溫柔地注視着在微風裏徐徐舞動的金穗花,這象征死亡與寂靜的晦澀灰色竟也被染上了安寧:“快看,慵懶的歌者,它們是多麽安祥美麗呵,似是在憧憬愛的臉龐。為何不再用能感動草木頑石的悠揚旋律伴随一曲讴歌,頌揚為你我重逢付出良多的它們,也莫将寶貴的詩情浪費?”
金穗花們集體打了個寒顫。
俄耳浦斯很意猶未盡地在她耳畔親吻了下,扶她站起:“無需為至美添輝,無須為至德譜曲,毋用為至純畫衣。完好無損的衣裳不需要修修補補,镂句雕章繪不完廣宇浩瀚,真要論披美戴譽的神祗,唯有那位被綠色生靈們仰慕傾心,表裏如一地美奂無倫,卻從不沾沾自喜的阿多尼斯可為自然的畢生傑作。”
金穗花們總算從鋪天蓋地的惡心裏緩過勁來,恰好聽到最後一句話,着實松了口大氣,暗暗點頭。
對這陌生的名字和丈夫慎重對待得堪稱敬仰的态度,歐律狄刻頗感好奇,她清楚他侍奉的是酒與歡宴之神狄俄尼索斯,便先入為主地誤認他是托了酒神的庇蔭,頓時仰着頭重複了次:“阿多尼斯?”
“忠實的友人是可羨的寶貴財富,每當危機迫在眉睫時,他總會出手相助。”俄耳浦斯笑容燦爛,攬着她的腰:“我願在途中為你細說,但現在是時候啓程了。去求見統治此地的威嚴可畏的陛下,懇請他放任我們回歸人間。”
缪斯女神鐘愛的子嗣自是美化故事的好手,在短短的路途中,俄耳浦斯暫且放下對阿多尼斯的擔憂,将這段經歷描述得繪聲繪色、妙趣橫生,成功将懼于求見冥王而郁郁寡歡的愛妻逗得笑逐顏開。
在沒有明暗交替、寬廣而死寂的冥土上漫步的他們,跟諸多有形無質、目光空洞的幽魂擦肩而過,在心含戚戚的同時,也不由得慶幸尋回了摯愛的自己不會成為其中一員。
一路上他們竟奇跡般地沒有受到任何植物的阻攔:牡荊似通人性般落落大方地往上伸展,替衣衫褴褛的兩人放了行;葉片鋒利的草兒甘心彎下身軀,供他們傷痕累累的腳掌踩踏;河邊的怪柳将垂髫收回,免得攔住他們的前路……
歐律狄刻走路微跛,因她的死是腿上被淬毒的尖牙所刻下的深印造成的,在親眼見到這一幕後,她訝然地眨了眨眼睛,感嘆:“哦天哪,這簡直……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俄耳浦斯則在起初的詫異後,瞬間明白了會是誰的下令才有這等奇效,能讓冷漠倨傲的植物們滿心樂意地服從,除去那位神情冷淡,氣息卻比玫瑰釋放的芳露更宜人的植物神外,再不會有這麽心思細膩柔軟,又真摯善良的了:“這定是阿多尼斯殿下的恩典。他的叮咛叫披着綠襖的追随者俯心悅誠服,飛禽走獸也俯首帖耳。這是他的翩翩風度,也是他的光輝美德。”
他并不知這只是個美麗的誤會,植物神尚且自顧不暇,又怎能目光雪亮地洞悉未來的神秘面紗下的奧妙真容。它們之所以會捏起鼻子默契地給為其放行,主要是為了打發他們速速得到結果遠離此地,免得又去不識趣地煩擾俊美可親的阿多尼斯。
心懷感激的夫婦繼續走着,樂者娴熟地撫着精巧的七弦琴,哀婉的旋律回蕩在無盡的混沌中,叫渾渾噩噩的善者憶起前生種種,心如刀絞,淚如雨下;連生前無惡不作的罪人也心生怆然,被悔意蠶食;持着蘆笙的寧芙自愧不如,甚至也陶醉其中,便沉默地退去,不來阻撓。
有驚無險地繞過審判的真理田園,呈現在眼前的是兩條路,一條通往可怖的深淵絕境,一條則通往遠離哀痛的極樂之所,他們做出的選擇卻是位于中間的恢宏殿所,那是萬年不變的冥王居處。
“統治死之國度的尊貴陛下,請原諒我們的魯莽——”
俄耳浦斯與渾身抖若篩糠的歐律狄刻一起跪下,手裏仍抱着他珍視的琴,正猶豫着在訴求時是否要用樂聲相和來博得同情時,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像墜入濃稠墨汁中的一團白絮般鮮明清晰,鑽入了他的鼻腔,他心裏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念頭,慢慢地擡起了頭。
“阿……阿……”阿多尼斯!
預備出口的長篇大論,才剛開了個頭就戛然而止。俄耳浦斯難以置信地大張着嘴,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歷經阻難,千辛萬苦地得到拜見冥府之主的允許後,竟會在奢華的王座旁看見旅伴那光華熠熠的面龐!
跟樂者的情緒激動不同的是,阿多尼斯始終低眉斂目,表現得仿佛素不相識。
哈迪斯不着痕跡地側了側目,飛速地瞥了熟手而立的植物神一眼,又将無波無瀾但極具壓迫力的視線放回了俄耳浦斯身上。後者一個激靈,忙收拾好被震得七暈八素的情緒,再顧不得探究阿多尼斯是如何成為冥王的從屬神的,把握住這個難能可貴訴求機會繼續道:“我們之所以冒昧前來,不是蓄意打擾亡者的安息,也非擾亂嚴明的秩序,而是想求得一個希望渺茫的恩賜。生機勃勃的大地只是短暫逗留的居所,無邊的冥土才是最後栖息的歸宿,是善得賞賜、惡得懲治的公正審判之所,我們心存敬意,絕不逃避。”
“然而因曾受愛神的眷顧,我與可憐的歐律狄刻激起了愛的火花,并對被洋溢的愛情征服一事心滿意足,可她卻在含香吐豔的妙齡被毒牙奪走了呼吸,提早歸于冥府。我追随她的步锺來此,只想知道她原本該得的命運為何;她心地善良,不曾輕視一草一木的性命;她忠貞不渝,不曾背叛珍視的婚姻與愛情;她虔誠純潔,謹歸守舉,對信奉的神祗畢恭畢敬,準時獻上貢品;陛下啊,若她過早的離世是命運女神的口谕,那我脆弱的愛情是否也被下了邪惡的詛咒?”
這份鼓足了勇氣的慷慨激昂的未能叫聽者的神情發生一絲一毫的變化,正當俄耳浦斯心生絕望,準備攜着快癱軟在地的妻子離去時,冥帝不感興趣地閉了閉眼,竟是允諾了:“可以。”
這人能力不過爾爾,口舌倒十成十地随了華而不實的奧林匹斯,相貌又不賞心悅目……
留着完全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