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懸棺
欲往興元,須得出蜀境。
而蜀道以艱險著稱,翻越崇山峻嶺雖近,卻絕非易事,如果不是特別重大緊急的事,連軍中好手都不會輕易動此念。 盧栎與沈萬沙年紀都不大,也沒有武功,倒是銀子不缺,時間也不急,便找了只商船,随水路繞出蜀中,轉道興元。
只是水路悠緩,速度上不會太快,二人這一路,走完整個二月,才遙遙看到興元的界碑。
暖春三月,陽光燦爛,江景绮麗,連空氣中透着花香。沈萬沙早早換上金紋壓底,團金暗繡貴氣逼人的春衫,拿着把檀香木為骨,扇面描金繪仙閣瓊樓的扇子,煞有模樣的輕搖,語氣十分慶幸,“還好咱倆不暈船。”
盧栎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船頭,有個穿月白衣衫的青年正扒在那吐。
此船是商船,共有三層,船主做買賣精明,沈萬沙再有錢,也沒答應整船包出來,而是分別租給了不同的客人。如沈萬沙這等土豪,自然是住最豪華視野最好的三層,那個暈船的青年也很有錢,同樣住在三層,與他們斜對門。照沈萬沙的活潑性子,早該與人聊熟了,可到如今,他們也不知道那青年姓甚名誰,無他,此青年暈船。而且暈的厲害。
船行一個月,他吐了一個月,每天扒在船頭,同樣的姿勢,同樣的青白臉色,同樣圍在身側的兩個丫鬟四個厮。
看那難受樣子,盧栎與沈萬沙頗有同感,“是啊……怪受罪的。”
趙杼離開月餘,未有只言片語傳回,盧栎看着面色平和似已放下,獨自一人時卻總是看着江水發怔,那樣子……說不上來什麽感覺,總之看的人怪心酸。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下樓喝盅茶,等着吃最後一餐吧!”沈萬沙不欲他傷心,便從來不提趙大哥三個字,并且每天熱熱鬧鬧與他聊天玩耍,千方百計讓廚房做美食,恨不得一天喂五頓,特別想把他喂胖。
盧栎明白沈萬沙好意,從善如流站起來,“好啊。”船頭青年一天能吐八回,看着很沒有胃口。還好二層小餐廳精致,視野與青年吐的方向相反。
商船雖行至興元地界,但終點離盧栎沈萬沙的目的地還有段距離,他們得再坐竹筏或小船繞過江邊山群,才能到達利州最大的碼頭,沈萬沙已經聯系好了人,此時應該正在碼頭等候。
竹筏飄于江中,看着不安全,實則相當穩。漢子們做的就是送客人來往江面的生意,竹筏做的相當寬大,四角皆站人,若真有客人一時不慎落水,他們也能及時相救。
沈萬沙覺得這個東西新鮮,熱情提議要坐。
盧栎無可無不可,便依了沈萬沙。
這處江水好像是長江支流,過了蜀地,險峻奇峰少了些,沿江皆是高高峭壁。峭壁幾乎是一條直線往下插入江中,壁上平滑,無樹,無草,卻有……大量棺材!
有腿粗的木頭高高楔于峭壁之上,托撐整副棺木;有在峭壁上淺淺鑿出一方長洞,剛剛好放置一副棺木;也有天然圓融洞穴,內置棺木。
竹筏一轉過方向,壁上無數棺木盡收眼底,算不上密密麻麻,卻足以令人震驚。
“這是什麽!”沈萬沙吓了一大跳。
盧栎也覺震撼,“大概是……懸棺。”
古老又神秘的喪葬習俗,多在四川雲南兩地,遺跡保存到他生活過的現代,興起原由卻仍衆說紛雲。
做為喜歡往外跑,向往好山好水秘密傳說的土豪少爺,沈萬沙也是知道懸棺的,只是從未親眼見過,突然看見才吓了一跳,緩過神來後,眼神已經開始的激動,“原來這就是懸棺!”
他看着陡峭無比,根本無法站人的崖壁,“到底是怎麽弄上去的?”
竹筏上不只坐了他們二人,男女老少加一起得有二十人,大多是經常往返的本地人,沒誰像盧栎沈萬沙一樣大驚小怪。江水到此有些湍急,他們也沒有好心幫忙解釋,個個顧着自己,或者身邊親朋。
竹筏晃動厲害,如畫的景色都不想看,更何況頭頂懸棺。
沈萬沙好奇心勝,一時沒法回神,盧栎便緊緊拉着他的胳膊兩人緊緊靠着,防止他站不穩掉下水。
在盧栎身側的,是一個背着背簍的中年婦人,背簍很小,裏面鋪着毛墊,上面搭着層軟布,看不見裏面裝了什麽,但婦人背的很輕松,想來東西不重。
背簍本來很安靜,可是竹筏一晃,它也跟着晃,再然後,晃動幅度比竹筏還大。
盧栎靜靜看着,軟布慢慢滑下,有個小腦袋頂了出來。
圓圓的頭,軟軟的頭發,寬額頭大眼睛,小臉玉白小嘴紅潤,竟是個小娃娃!
小娃娃冒出頭,眼睛骨碌碌看了看四周,見盧栎正看着他,伸出胖胖手指抵着唇,擠着眉眼做出‘噓’的樣子,求盧栎不要告狀。
怎麽看怎麽機靈。
娃娃天真,盧栎沖他笑了笑,沒說話,不過卻留了個心眼,看着他不要爬出來。
小娃娃好奇地看着江景,慢慢站了起來,扒着背簍沿往外望。望着望着高興了,小嘴翹起,小手輕拍,笑的歡快。
娃娃聲音不大,被水流聲蓋過,婦人注意力大概都在湍急江水上,絲毫不知道身後小娃娃開始淘氣了。
小娃娃起先還小心,越玩越膽大,不注意手上一滑,跌進背簍。也不知道疼不疼,他不哭不鬧,稍頓一刻又站了起來,第一眼還是看向盧栎。
盧栎微微搖頭,示意他不乖的話叔叔可要告狀了。
小娃娃連連點頭,不過也只乖了一會兒,又開始不安分,竟然扒着背簍邊要爬出來。
正好此時竹筏拐了個略急的彎,小娃娃手上無力,瞬間往甩了出來!
盧栎趕緊伸出雙手将小娃娃撈了回來,幸好他一直不錯眼的看着,小娃娃才有驚無險。
他松了口氣,小娃娃卻終于知道怕了,哇哇哭了起來。
背着他的婦人在竹筏轉彎時就覺得不對了,背後重量如何她一直清楚,有變化就是孩子出事了!
驚恐回頭,正好見盧栎将孩子接住,小孩子還知道怕,啪答啪答掉眼淚。
“多謝公子相救——”婦人驚魂未定,臉色都白了。
盧栎伸手将娃娃遞過去,“不用。江水湍急,孩子安全重要。”
婦人抱過孩子輕輕哄着,有些慚愧,“他剛剛睡着,每次覺都很長,我以為他不會醒,這才有些疏忽……”她欲要轉身跪謝,“若不是公子——”
盧栎趕緊把人攔了,為免婦人過于自責,轉換着話題,“這孩子額正鼻端,眼裏有神,看着極是聰明,聰明孩子都累人。”
“可不是麽!”拐了個彎江水開始平緩,婦人不必時時看着水面,又覺孩子被救與盧栎距離近了些,話頭就打開了,“別看他才四歲,記性特別好,今天見着公子您,哪怕僅此一面,它日再見還能認得的!”
“哦?這麽聰明?”盧栎驚訝。
“可不是怎的?這孩子早産,生下來貓兒一樣大,都說他養不活,我們精心養着,從不敢往外帶,他見到的生人也少,可天長日久,我們就發現,但凡他見過的人,都會記得,村裏人都道奇。”
婦人說起孩子特別驕傲,“這次他爹娘都不在,我又有事,不得已帶他出來一趟,怕他第一次見這麽多人不舒服,還在背簍上蓋了軟布,誰想他這麽不讓人省心。是不是啊福娃——”婦人騷了騷娃娃的腹側,逗的娃娃笑出聲來。
“小栎子你看那個棺材,竟然在峭壁最中間,那麽那麽高,怎麽弄上去的!”
沈萬沙還在興奮。
盧栎随口答了一句不知,婦人笑了,“外人來到咱們這裏,最好奇的就是咱們這葬俗,其實沒什麽,不過是祖祖輩輩做熟了的,你們看着難,我們做着卻覺還好。”
盧栎随口問,“葬俗如此奇特,可是有什麽緣由?”
“祖上傳下來的,什麽緣由不知,傳說倒不少。”婦人見盧栎有聊興,水路也還長,便與他聊起了各樣傳說。
什麽将死老頭進到洞365天,不沾俗土便可以變成少年,返老還童;什麽八字皆福的童子上去可升仙;什麽仙女與凡人成親,祥雲只落峭壁,上面有仙橋等等等等。
沈萬沙仰着脖子看懸棺,終于脖子酸眼睛模糊,想放棄,不想卻瞄到峭壁一處洞穴裏有好像有人。
那人穿一身銀色勁裝,沐光處似有銀粉漫開,遠遠的看不清長什麽樣子,只見編了滿頭小辮子,墜着銀珠,耳畔一抹亮藍,像是耳朵紮着環佩。
可是怎麽看那人也是個男人,紮那麽多辮子做甚,還戴耳飾!
沈萬沙好笑,想立刻指給盧栎與好友同樂,那人身形卻只閃現一瞬就消失,倒像是他眼花看錯了。
沈萬沙揉揉眼睛,相當肯定自己沒看錯。那人還略給他些詭異的熟悉感,他一定在某時某地見過此人!
不過人家身影消失,算是死無對證,沈萬沙嘆口氣,沒與盧栎提起。
竹筏漸行漸穩,離岸邊近了。
忽聞一陣樂響,二胡、唢吶、钹聲音伴着整齊的隊伍走入人們視線。
隊伍很長,裏面的人皆披麻戴孝臂挽黑紗,白帆揚起,紙錢飛散,這是一支送葬隊伍。只是這送葬隊伍氣場很不一般,裏面多是身形健碩的彪形大漢,不聞哭聲,除了哀樂再無旁的聲音。
隊伍的方向,正是懸棺遍布的崖底。
“這是……送葬?”盧栎下意識問了出來,“要送上峭壁?”
婦人答,“正是。”
“為何無人哭泣?”
“我們這裏的人,死後會擡入祖祠,三年滿後方可懸棺入葬,死時再悲哀,三年過哀痛也少了,送死者升天是極大的事,該要鄭重謹慎,此時還會哭泣的,大約只有重親。”婦人雖然回了話,看向送葬隊伍的眼神卻有些躲閃。
盧栎沒注意,視線放在了隊伍最前面。
打頭的是個身段很好的婦人,婦人懷中抱着個孩子。孩子看起來只有兩歲,背緊緊靠着女子很是依戀,看起來像是母子。母子二人穿着重孝,母親時不時擦眼睛,像是在哭,孩子不明白,卻也小臉繃着不敢哭鬧,懷裏緊緊抱着個黑漆牌位。
看這二人位置,莫非是死者的妻子?
沈萬沙也看到了這長長送葬隊伍,好奇的問,“這是誰死了啊?”
婦人卻不再答,好像還有些慌張,“到岸了,請公子莫怪小婦人失禮,實在是孩子頭回出來就受了驚,得盡快回去,以防有什麽病症。小婦人夫家姓鄧,就住在往東五裏小黑山的鄧家村,公子若有閑,請一定過來看看,小婦人與這孩子的爹娘必好生相謝。”
說完不等盧栎回答就走了,步态很有些慌張。
沈萬沙不解,“我不過問個死人名字,她跑那麽快做甚?”
盧栎看着長長的送葬隊伍,眉心微蹙,“大概是這死人名字……不簡單。”
沈萬沙輕啧一聲,“不管她,我們趕緊上岸,我好像看到接我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