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六宮
乾隆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大雪。
長春宮正殿鬓影衣香,近三十位宮嫔都于此候着給皇後請安。
皇後是出了名的賢惠溫和,凡冬夏時節都不讓妃嫔在廊下苦候,而是直接命宮女迎進殿內來奉茶。
今日隆冬大雪,長春宮的暖爐燒的足足的,又焚了桃花香,室內倒是宛如春日。
許多位份低微,份例內炭火不足的嫔妃,都盼着來請安烤烤火。
六宮內尊卑分明,座次絲毫不亂。
如今後宮除了皇後外,另有一貴妃,三妃,兩嫔共六個主位,于是十六把靈芝紋紫檀長背椅雖大半空着,不夠格的也不能坐。
得臉的貴人常在還能賜個繡墩,答應們只好跟在各宮主位後頭獲得一個站立的資格。
就這個站崗的資格,也是搶破頭的。
就像養心殿後頭住着的官女子和答應,就是沒資格來給皇後請安的。在皇上眼裏,那只是能伺候他過夜的宮女,還不配進後宮跟他的皇後妃嫔們一起說話兒。正如皇後所言,每年能熬到後宮裏的都是殺出重圍的佼佼者,哪怕從此後失了寵也算是有結局。
在這兒站崗也甘之如饴。
不過平答應近來一點也不饴,反而很緊張。她位份極低,自然要到的最早,恭順地站在左手第一個空位——貴妃的座兒後面候着。
原本平答應是個透明人。宮裏妃嫔都知道貴妃的脾氣不容人,平答應自從進了鐘粹宮,就再沒見過皇上的一根頭發絲,所以一直都把她當空氣。
可這幾日不同。
貴妃不必請安,平答應可是天天得來,于是衆妃嫔都向她明裏暗裏打聽鐘粹宮的事兒,平答應只恨自己不是個啞巴。每回只能戰戰兢兢的回話,用各種言辭表示自己只是個聾瞎,甚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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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貴妃終于可以親自來請安,平答應簡直要熱淚盈眶,太好了,我不必被人敲打問話了。
她縮着脖子老實呆着的過程中,卻發現了一件古怪的事情。現在場的主位娘娘們都一臉心事重重。
難道為了貴妃出山,她們愁的這個樣?
不至于吧。
平答應暗自納罕。
算着時辰,貴妃該到了。
然而小太監們卻報純妃娘娘到,衆人不由錯愕。
純妃可懷着孕呢!
雖然按着日子純妃下個月才臨盆,可女子懷孕是說不準的,再者冬日雪天滑一跤可不是鬧着玩的。所以皇後前幾日就免了純妃生産前的的請安,純妃意意思思的推辭兩回,也就基本不來了。
今日怎麽也來了?
幾個主位心裏有數,貴人以下消息不靈通的卻是摸不着頭腦,只以為貴妃病愈,所以純妃才趕着到了。
純妃由左右宮人扶着小心落座。
嘉妃頗具深意的一笑:“姐姐來了。”
純妃臉色淡然道:“妹妹這不也來了嗎?”
這下任誰也看出來有內情。一時屋內一片寂靜,無人敢出頭說笑。
随着貴妃再次支棱起來,純妃嘉妃又回到了二争一的對手狀态,彼此都是聰明人,自然一下子就淡起來。
按說這會子再推心置腹的說話,就是看不起對方的智商了。
但這次的消息至關重要,純妃生恐自己分量不夠問不到準信兒,于是準備提前跟嘉妃聯絡一二。畢竟兩位妃子同問,皇後也不好直接不予理會。
于是純妃一手支着有些酸楚的腰,一手輕輕撫着肚子,端着金貴的孕婦相對嘉妃笑道:“等皇後娘娘出來,還望妹妹……”她話音未落,外頭小太監禀報的聲音就傳了進來:“貴妃娘娘到。”
這一嗓子生生噎住了純妃的話,她越加煩悶,貴妃真是大事小事都跟自己犯沖!
高靜姝走進長春宮之前,深吸了口氣。
她花了五天時間,把自己變成貴妃,現在她終于要走入這個深深宮廷。托貴妃沒有朋友的福,她并不擔心自己露餡。
只是,因為貴妃的為人,她也做好了四面楚歌腹背受敵的準備。
誰料到衆妃嫔按規矩向她請安問好後,就根本沒人理她了,一時室內氛圍安靜而尴尬。
高靜姝忽然有種寂寞如雪的感覺。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過來,原來她們不是不怼自己,而是有大事發生,暫時顧不上怼自己。
衆妃嫔向皇後請安後,方再次入座。
高靜姝剛坐穩,就見大着肚子的純妃,身子略前傾發問道:“娘娘,臣妾昨日下午聽了內務府一信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特來請教娘娘。”
高靜姝心道:什麽大事這麽急切啊,按慣例不應該先聊聊家常嗎?
皇後永遠帶着溫雅從容的笑意,聽了純妃這話,目光卻在高靜姝身上略微一轉,這才對純妃點頭:“是,皇上親口拟了章程,已叫內務府與禮部再定細則了。”
高靜姝一愣:章程,什麽章程?都看我作甚?我可一直在關禁閉。
事實證明,此事跟她有莫大的關系。
純妃和嘉妃聽皇後親口确認後,臉色頓時半酸半喜,看起來格外糾結。
皇後語氣鄭重向在座妃嫔道:“皇上昨兒與本宮說起貴妃禮制一事:從先帝爺手裏傳下來的規矩,初封貴妃享有公主、王妃、命婦朝賀的尊榮,當年的敦肅皇貴妃年氏便依此規矩受禮,皇上登基後,貴妃亦依舊例享此殊榮。”
高靜姝驟然被點名,感受到紫藤攙扶自己的力度,便順着起身:“臣妾身受皇恩,日夜感戴于心。”
皇後莞爾:“坐吧,你身子才好呢。”
純妃扶着肚子似不安的動了動,嘉妃拿帕子輕輕按了按嘴角。
皇後也不賣關子,繼續道:“皇上向來遵祖制,從今起就定了貴妃冊封的禮制載入會典,為百代不易之法:初封貴妃才可享內外命婦朝賀之禮,由下累升至貴妃者則不按此禮,不受命婦跪拜。”(注1)
衆嫔妃起身領命稱皇上聖明。
純妃嘉妃心中俱是喜憂參半。
喜得是,皇上這會子完善貴妃冊封的禮制,多半是要冊第二位貴妃了,總比原來幾年絕口不提的強。
憂的卻是,這禮制一完善,哪怕做了貴妃,她們終身要比高氏低一頭!
個中滋味真是難以辨別。
不過總不能聽着蝲蝲蛄叫就不種田了。
皇上既然已經定了逐步晉封的貴妃地位低于初封貴妃,她們這輩子又不能回爐重造,橫豎是趕不上初封了,總不能為着待遇差點就不做貴妃了。所以還是要收拾心情,積極投入競争上崗。
于是喜悅漸漸就壓過了酸楚。
禮制上頭算什麽,先帝爺的年貴妃倒是跟如今的貴妃一樣得寵,有命婦叩拜的尊榮,可還不是早死,生的兒子一個都沒留下,到死也只是個皇貴妃。
而當今太後雖是一步步升上來的貴妃,在體面上差一點,可只要有兒子,就有将來,兒子做了皇上,就能做太後!誰還會記得當年她做貴妃時不如年氏?
人總要看後福的。
純妃嘉妃已經在心裏狂踩了好幾腳膝下空空的高貴妃。
高靜姝心裏卻在盤算:鐘粹宮實在是消息閉塞了些,看這些人的神色,想必昨兒就從內務府聽說了消息,今兒只等着跟皇後确認。唯有自己兩眼一抹黑,簡直是提着頭就來了,毫無所知。方才皇後的解釋,想來也多半是解釋給自己聽的。
她正在琢磨建立自己情報系統,而問完心事的純妃,終于有閑心找上了她開怼。
其實純妃原不是個掐尖冒進的人,只是如今懷着孩子,就像有了一塊免死金牌,說話行事自不免張狂些,又因貴妃實在擋了她的路,所以心裏那口氣總是不平。
她生着一張銀盆似的圓臉,雖懷着身孕脂粉不施,卻仍是兩頰紅潤飽滿,色做芙蓉嬌豔,端的是個氣色極佳的美人兒。
此時純妃眼睛往對面,即皇後座下左一左二兩位一掃,掩着口笑道:“說起初封來,貴妃娘娘跟娴妃妹妹可是有緣,如春蘭秋菊各善其場:娴妃妹妹是潛邸初封即為側福晉,貴妃姐姐卻是入宮後初封的貴妃,都是尊貴人呢。”
一諷刺諷刺兩個:高貴妃包衣出身又無子嗣,在潛邸熬了許多年才由皇上請擡了側福晉,而娴妃卻是被雍正爺親自指給當日為寶親王的皇上,入府就是側福晉的尊榮。
在王府時,高氏是比不過輝發那拉氏的。
然而入了後宮,乾隆卻将高氏冊封為唯一貴妃,輝發那拉氏只封了娴妃。兩人尊卑倒置。
于是這兩位的初封,就都是文章。
高靜姝順着這明顯的挑撥,側頭看了一眼旁邊座位的娴妃。
前一天晚上,紫藤和木槿百般強調了純妃與嘉妃這兩位觊觎貴妃位的大敵,但幾乎都一致的忽略了娴妃。
可高靜姝對這位大名鼎鼎,敢于斷發直接休掉皇上的繼後輝發那拉氏極為感興趣,主動發問。
但別說紫藤,就連木槿都道:“娴妃娘娘性子雖剛硬傲氣,但卻從不争寵,是個剛正的人。娘娘只不要去主動招她,娴妃娘娘便斷不會跟娘娘過不去。”聽起來是個人品很過硬的人。
今日一來,因貴妃禮制的問題,高靜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坐在對面的純妃和嘉妃吸引走了。因坐在自己旁邊的娴妃一言不曾發,反而讓她幾乎忘了這裏還有個人。
直到純妃對着兩人發難,高靜姝才有機會側首細細打量這位輝發那拉氏。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貴妃禮制完善于乾隆朝,初封貴妃與徇進貴妃的區別見于清會典與鄂爾泰和張廷玉的《國朝宮史》。
小高同學:原來不是沒人怼我,是沒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