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截胡 (1)

除了剛被皇上緊了皮的皇子們,  其餘人在圓明園的時光還是很悠閑自在的。

這日皇上帶了皇後與貴妃在‘北遠山村’的暖閣賞雪。

北遠山村是先帝雍正爺曾經自行耕種為樂之地。先帝爺較真,說是要體驗耕種,就當真開墾了一片土地。且也不用紅牆綠瓦,  只用黃泥築就牆,牆頭上還長着雜草。數楹茅屋,  兩行青籬,連土井都打了一口。

宮中阿哥公主每年春耕時候,  還會被皇上拎過來體驗一下生活。據說春日裏,這裏分畦列畝,  佳蔬菜果,  景色十分別致。

此時雖是冬日,  不見麥苗菜蔬,但因無假山層疊,  倒是一片開闊,  大雪落在青籬上清新可愛。

茅屋裏的桌案都是一整塊木根子雕出來的木樁桌,此時上頭除了金華酒,  就只擺了四樣下酒菜:乳皮卷、鴨子火熏汆豆腐熱鍋、炙羊肉、筍幹豆幹雙拼鹵碟。

皇上揀了一塊筍幹吃:“都不是什麽稀罕菜色,朕叫他們按着外頭鄉野間的小酒館的菜品來布置,  也當吃個野趣。”

皇後執着酒杯笑道:“這熏肉是用荔枝殼和甘蔗熏出來的,用入味的整鴨浸入濃湯煨制兩個時辰,最後汆入豆腐——外頭小酒館哪裏做的出這個?”

高靜姝只望着桌上酒肉,  卻只能吃乳皮卷:“皇上明知道臣妾不能喝酒,也忌油膩,  偏叫了臣妾來看着,又吃不着。”說着起身要告退。

她是真不想來,皇上可能把自己當成了舜帝,想來個娥皇女英,  賞梅賞雪經常叫了皇後貴妃一起。可高靜姝不想插在皇上與皇後中間。

皇上用酒杯點了點桌子:“坐。”

高靜姝沒辦法,重新坐下來,用筷子戳了戳乳皮卷以示不忿。

偏又讓皇上看見了:“看到這乳皮卷朕就想起你給純妃送牛乳之事,都離了紫禁城還特意安排了留在宮裏的人去送,直送到六阿哥滿月。”皇上語氣似笑似嗔:“怎麽就生就這樣小氣的脾性?”

高靜姝先認錯:“皇上說的是。”而後又長嘆:“做人真是難。做好人更難。”

皇後抿嘴笑替她搭臺階:“貴妃怎麽忽然發這般感慨?”

高靜姝不看皇上,只對皇後道:“娘娘您說,有人搶了我的牛乳,我忍氣吞聲息事寧人不說,還無私奉獻,每日都送了新的去給她,這還不夠?還要被人說小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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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忍俊不禁,也對皇後道:“真是無法了,連朕都不能說她一句。”

皇後擺手:“臣妾可不是大理寺,斷不來是非對錯。”

然後看了看外面的雪景道:“馬上就要到二月了,這大概是今冬最後一場雪吧。”

二月二龍擡頭,過完二月二,年基本上就到頭了。

見皇上點頭,皇後又問道:“純妃打發宮人來圓明園給臣妾請安,又請求來圓明園侍奉聖駕。”

純妃出月子也十來天了。

皇上卻還一直沒有恩旨命她往圓明園來随駕,而兒子卻已經被依着宮規抱走,送到了阿哥所。

純妃又是傷心又是心慌。

眼見得今年就要大選,新一波的秀女就會像禦花園春日的鮮花一樣開滿宮廷。這會子她就算做不成貴妃,也決不能失寵啊。

皇上停住酒杯,先不答這話,反問皇後道:“皇額娘預備将秀女大選定在幾月?”

三年一大選,并沒有特別固定的月份。

主要是皇上太忙,正月過年不必說,二月更忙,祭祀社稷、行藉田,開經筵。

四月清明則谒東西陵(遵化和易縣);五月端午,七八月份多為木蘭秋狝,亦或是像去年那樣往盛京舊都去祭拜,況且八月份還是乾隆自己的萬壽。

再往後九十月份國家為了秋收稅賦從上至下忙起來,十一月份是太後娘娘的萬壽并冬至隆重的祀天大典。十二月份,十二月份又準備過年了。

所以高靜姝也很佩服康乾兩位皇帝,在這麽多固定活動中,還能擠出時間六下江南,真是“時間是海綿裏的水,擠擠總會有的。”

她在出神,皇後卻在回話:“皇額娘的意思,三年前的七月大選,着實熱的燥人,還有幾個秀女得了暑熱不得不移出去。今年想在六月前将此事完了,她老人家也好松口氣。”

“況且去歲七月詣盛京谒陵,今歲皇上必要木蘭秋狝的。”

滿蒙之間的來往聯盟,一向是本朝皇帝所重視的大事。前頭的幾位皇帝主要靠聯姻,後宮一大半妃嫔都是來自蒙古。從康熙爺以來,後宮裏蒙古的嫔妃漸漸少了,多指了公主嫁過去和親。

除了和親外,每年夏日,皇上多半還會攜帶八旗将士前往木蘭圍場,與蒙古諸部的首領來個‘友好又震懾’的會面,舉行一下圍獵活動。

皇上去歲就因為奉太後回盛京看望老祖宗們的英靈,所以未有木蘭之行,今年肯定是要去的。

果然皇上點頭:“這才是大事。至于小選倒是不用勞動皇額娘,大選前後,抽個空就完了。”

大選選滿蒙漢三旗在旗女子充實後宮并指婚給宗親,小選則是包衣出身的選宮女。

太後她老人家還能發表點對季節的要求,皇後對此根本三緘其口任憑皇上安排。

皇上點頭道:“命欽天監算日子和禮部定一定,然後行文,發往八旗的二十四都統、直隸各省的八旗駐防以及外任的旗員處,命秀女上京吧。争取定在五月端午前完了大選。”

高靜姝在旁邊看自己的指甲套,盯着上面紅寶石小珠子攢出來的石榴花,卻又被皇上抓住偷懶出神,就直接安排道:“皇後勞累,大選自然要你親力親為,小選不過是選宮女,都有定例在那裏,可叫貴妃和三妃幫襯一二——尤其是貴妃,省得她日日坐着發呆。”

高靜姝:……

皇後笑應了是。

正事說了個遍,皇上才端起海棠花小酒盅再飲一杯道:“既如此,今春索性一直住在圓明園罷了,等大選再挪回宮裏。”

主要是前幾年朝堂上總是有些麻煩事,不是廢太子之子謀逆案,就是兩廣的苗叛,亦或是大臣們結黨營私案。

今年卻有個好兆頭,正月裏準噶爾部噶爾丹策零便歸朝恭順,皇上龍顏大悅賜使臣圖爾都宴。

眼見國無大事,皇上便想今年在圓明園多松泛些日子,忙完大選小選,再去木蘭秋狝。

高靜姝心道:嗯,選完新妃去圍獵,這真是快樂的一年。

過了二月二,純妃才從紫禁城被接了來。

因皇上要在圓明園久住,皇後還做主接了幾個今年新承寵的答應常在,并幾個素日見駕不多的貴人來,也算是給她們一個機會,看能不能再得幾分盛寵。

否則大半年都被扔在紫禁城,皇上回來後,只怕更連她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如今高靜姝對皇上無甚感情,自然覺得皇後為人極好,能體諒旁人的苦楚。

況且這次一并被接來的平常在,又是個安靜和氣的性子,多了她,每日還有個一同去請安的人,高靜姝對此沒什麽意見。

可後宮多得是不樂意的人。

嘉妃大概以為在這件事情上能跟高靜姝同仇敵忾,還特意跟她抱怨過一回:“皇上渴盼嫡子,每逢初一十五一定都會去皇後宮中——皇後娘娘倒是礙不着自己,所以拿咱們做起大方來。如今圓明園的妃嫔也不算少,大家一月也見不到幾次皇上,偏又接了這些人來……”

高靜姝聽得煩:“哦,那本宮去向皇上說說嘉妃的意思?”

嘉妃戛然而止,心道貴妃這是得了失心瘋嗎,怎麽連她原本最關注的皇寵也不在意起來。

從前她用皇寵背後蹿騰貴妃去跟皇後鬧,幾乎是百試百靈,難道現在貴妃真的長了腦子?

高靜姝讨厭嘉妃拿自己當槍用的樣子。

而且嘉妃明顯用的漫不經心,都不肯好好用心騙她,真是拿人當傻子看。

再想想純妃也要過來,高靜姝就搖着頭踱步走開,留下還在調整自己心态的嘉妃。

二月四日。

昨夜到達圓明園的純妃,第二天早早就來給皇後請安。

在高靜姝想象中,終于做完月子殺回後宮的純妃大概要尋自己報仇。

可與她的想象大相徑庭:純妃表現的格外溫柔和順,因産育而有些豐腴略帶微腫的面容上,都是情真意切的笑容,語氣也是又親熱又不乏恭敬,态度好的不得了。

“臣妾多謝貴妃娘娘的賞賜,當真是體貼到人心裏去了,若沒有娘娘的大度,臣妾那裏少了牛乳用,只怕真要難熬了。”

好似鐘粹宮一日日送去的牛乳真是及時雨,是貴妃真心幫襯她,而非故意打她的臉一般。

到底純妃位份高,嫔位及以下可不敢對着她開腔,儀貴人明顯想說點什麽又憋回去,憋得臉都紅了。

而嫔位之上,高靜姝只要不說話,娴妃一貫是不理會這些的,嘉妃也因為剛坑過純妃,面上反而更要親熱客氣,所以衆人一派言笑晏晏,親如姊妹。

不知純妃的腦子是不是随着誕育阿哥後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總之她前些日子的驕縱之氣全都不見了,見人就是笑,言談和氣,再沒有帶刺兒的樣子。

對此高靜姝的反應是:物反常即為妖,人反常要作耗。

倒不是說她認定純妃是個多惡毒的人,而是位置決定腦袋,純妃作為現在妃位第一人,兒子和上進心俱全,一直在瞄準貴妃位置,兩人是天然的不對付。

所以任憑純妃百般放低了身段與她修好,她也只是冷處理,拒絕純妃的親近。

她可不想讓純妃動不動來她的住處串個門。

但無論她怎麽冷淡,純妃待她卻是一日比一日謙恭親和。

高靜姝被她搞得發毛,忍不住去問皇後。

皇後便道:“她這是從孕有兩子的驕傲中醒過神來了。也是為了兒子,要開始愛惜自己的羽毛。”

說完就聽見貴妃在下面哼:“愛惜羽毛得是雄鷹,她一個雞毛撣子有什麽可愛惜的。”

皇後:……

上次貴妃說純妃是黃鼠狼撲雞毛撣子——空歡喜一場,就差點讓她嗆到,她就不明白了,貴妃哪裏做過打掃的活計呢,怎麽會這麽執着于雞毛撣子?

二月初**宮家宴的時候,當着皇上的面,純妃更是做足了樣子,親自給皇後捧了一回盞,又特意給貴妃斟酒賠禮,說“出了月子臣妾開始整理宮裏事務,這才知道那起下人驕縱僭越,竟然敢得罪鐘粹宮,臣妾怒極,已然罰過了板子。”更道:“只是到底得罪了娘娘,還請貴妃再發落。”

高靜姝都無話可說了:這世上不怕刺頭,就怕能狠心将腰彎到塵土裏的人。

況且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純妃示了十足的弱,連自己的臉面都扔到地上任人踩,實在是做足了姿态。

這會子高靜姝要真順着她的話踩上去,反倒落了下乘。皇上高不高興不知道,太後肯定是不會喜歡的。

皇上見貴妃沒有刻薄純妃,只是笑眯眯的不搭腔,不由莞爾:也難為她了,不喜歡純妃自然不肯順着純妃的臺階下來。可好歹沒有直接掀翻了對方的場面,還知道笑一笑。

于是皇上便道:“貴妃,既如此,你便飲了這一杯吧。”

高靜姝仍舊不肯與純妃接觸,聽了這話也只将杯子對着皇上敬了敬,飲了一杯果子露。

純妃頗為尴尬。

高靜姝倒是不尴尬:她已經修煉出來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別人,比如純妃,臉上的窘迫都要化作實質掉下來。

皇上既不忍苛責貴妃小性,又覺得純妃到底剛生了阿哥是有功的,便自己贊了純妃一句‘知錯能改,溫恭柔順’,全了下純妃的面子。

純妃當面謝恩,回宮裏自然還是咬牙:皇上這就是提醒她,要一直溫良恭敬,不要再生出從前僭越之事。

更恨貴妃當着衆人還一點臉面不肯給她。

不過想想兒子,純妃又一切都能忍耐了。

大阿哥永璜已經定了伊拉裏氏為福晉,春日就要完婚的,大婚後自然就要開府,離皇上就遠了。

只看大阿哥的福晉家只是中等人家兒,就知皇上并非視大阿哥為繼承人。不然只看皇上當皇子時,先帝爺給他定的親事就可知了,那可是世代簪纓的富察氏。

純妃私下道:到底是沒有娘的孩子,哲妃沒福氣,皇上登機前夕驟然身亡,皇上縱然追封了妃位,也是為着皇長子生母的臉面。

但沒有個母親時常在皇上跟前兒站着,實在是差些事。

嚴父慈母,皇上待兒子們可是格外嚴厲的。沒有母親的轉圜,大阿哥的性子有些個過于淡漠要強,皇上有些不滿。

據她打聽所知,這次皇上忽然收拾阿哥們的師傅和身邊服侍的人,就是因大阿哥帶了和敬公主去縱馬,讓皇上覺得他耽于玩樂。

純妃想着:再往下也該她的三阿哥出頭了。為此她也不能繼續惹皇上不悅。

純妃自回去計較她的大事,高靜姝則将林太醫招來問自己心中的大事:她什麽時候才能喝酒。

年節下人人杯子裏都是酒香四溢,唯有她是各色果子露。

宮裏以糖為貴,蜜餞和果子露都擱了重糖,喝的甜膩不已。

她是真的懷念喝酒了。

高靜姝酒量很不錯。

那時候大學對面有個小小的清吧,但凡實驗告一段落,她與舍友都會去喝酒慶祝,直接上長島冰茶這樣頗有酒勁的酒。再點一份炸的松香酥脆的紅薯,淋着酸甜的番茄醬;一份烤的滋滋冒油的香腸拼盤;用酒杯盛着的切成塊插着小紙傘的爽脆可口酸黃瓜。

十點以後有駐唱的歌手到了,在略昏黃的燈光下一首首懶洋洋的唱歌。

一杯長島冰茶後,她還會加一杯海鹽啤酒,配着新鮮出鍋的炸雞翅吃,冰涼微鹹的啤酒與唇齒間炸雞翅的肉香,讓人能忘卻所有的煩惱。

一直喝到淩晨才穿過馬路回宿舍。

淩晨學校街道裏空空蕩蕩,她與舍友手挽着手,一起踩着馬路牙走。

喝到微醺的人笑點格外低,一個人踩空兩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半天走不動路。

回憶裏原本平常的日子,現在卻閃閃發光起來。

高靜姝想,我真的太需要一杯酒了。

要是沒有了朋友們,還不能喝酒,人生未免太痛苦了。

林太醫對這個問題倒是不意外:皇上善飲,後宮妃嫔多少都能陪飲些,太醫院都配慣了醒酒湯。

他沒有立刻回答貴妃,而是仔細請過脈後才道:“回娘娘,微臣的方子裏與酒并無相沖,況且雖說飲酒傷身,但少飲些倒是能舒筋活血,只是娘娘最好飲燙好的熱酒,也不要用酒力深厚的澄酒,倒是喝點溫厚的黃酒……”

林太醫再說什麽,高靜姝幾乎都沒聽見了,她光聽見,自己可以喝酒!

并非她不注重自己的身子,而是兩個多月調理下來,她自覺身體恢複了一些,所以才準備開始追逐靈魂的快樂。

見貴妃高興,林太醫心裏立刻打了個突,連忙道:“娘娘,大悲大喜的時候切不可飲酒,更忌借酒澆愁,心裏悶着事喝酒傷肝脾……”說着長篇大論的一番藥理,然後出門又囑咐了一遍木槿和紫藤才算安心些。

他可是怕了貴妃了。

這幾年來貴妃不知保養自身,只争聖心之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高靜姝這兩個月的悔改不足以動搖林太醫的原有印象。此刻見貴妃又要喝酒,心中警鈴大作,覺得貴妃故态複萌,果然又要走向歪路。

所以請脈更勤快了,甚至改成了一天兩次。

“一天去請了兩回脈?”嘉妃坐直了身子,宮女紫泉點頭道:“正是呢,按說貴妃瞧着面色日漸好轉,可不知怎的太醫去的更勤了。”

嘉妃心裏一震:“別是有喜了吧。”然後又搖頭:“前兩日貴妃剛因月事去敬事房摘了綠頭牌呢。”

紫泉試探問道:“這林太醫可是高家送進太醫院的,自是忠心耿耿,忽然跑的這樣勤,莫不是貴妃有什麽不好,但未顯露出來?”

她家娘娘照着純妃又差兒子又差資歷,在排隊上貴妃崗的隊伍裏,嘉妃自然排在後面,于是既盼着純妃出事又盼着貴妃倒臺。

也算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嘉妃冷笑:“你跟着本宮日日見着呢,她有什麽不好,面若桃花似的!別說身子骨,瞧着心情都極好。”她忽然一頓:“這林太醫是不是那個風姿頗佳的太醫?”

紫泉點頭。

她們宮女們雖礙于宮規,不能跟侍衛太醫們産生私情,但都是飲食男女,年紀相當,自然會格外關注這些異性。

她們還私下評過太醫們的顏值呢。

這位林太醫要不是年紀大一點,肯定能壓過新進太醫院的程太醫位列榜首。就這,許多小宮女還對着排行榜不滿意,說林太醫雖然年紀大些但不僅沒有蒼老之色,反而更增成熟風度,更迷人了好不好。

為了太醫們的顏值,險些彼此打成一團。

紫泉的心思在這些事兒上一轉,就明白了嘉妃的意思,她愕然道:“娘娘是覺得貴妃跟林太醫……”

不能夠啊,太醫看診可是周圍宮人十數雙眼睛看着的。

嘉妃深深一笑:“本宮沒有那麽傻,貴妃對皇上的心,這麽多年誰也看得出來,怎麽會突然轉向一個太醫。可你別忘了,林太醫一直負責給貴妃看診,其實是不太合規矩的。”

太醫都有輪值,按理說輪不到妃嫔挑選。嘉妃純妃等雖都有相熟的太醫,但也不能保證每次都點他來請平安脈。

至于妃子真的有恙有孕,更不會由着一個太醫說了就算數,都得過三個太醫的手,才會把脈案遞到皇上跟前。

就是為了杜絕太醫與妃嫔勾結之事。

可一來貴妃位份很高,二來皇上偏疼,三來貴妃又實在不好伺候,旁人誰都不想沾手,所以才漸漸地成為了林太醫專職伺候貴妃。但就算這樣,伺候皇上的太醫院醫正夏太醫,還會每月去給貴妃請一次脈。

嘉妃不懷疑貴妃,但笑容仍舊如水波蕩漾開:“私情這種事,誰能說得明白呢?”

如今鐘粹宮有皇上的柯姑姑守着,再不像從前篩子一樣,打聽個消息那麽容易。

所以嘉妃也不準備搞個栽贓陷害,免得把自己栽進去。

反正此事也不需要證據,流言才是世間的殺人利器。

她對着太陽看了看自己蔥管一樣的指甲,嘆道:“可惜此事牽扯的大,不能忽然而起,總得有個由頭。罷了,橫豎也不急,且慢慢等着吧。”

高靜姝此時還并不知道嘉妃瞄準了她的生活作風問題,她眼前最大的問題是,大boss召喚了她。

太後聽說‘貴妃潛心禮佛,寧願自己少六個伺候的人也要留給佛祖’這樣的虔誠事件後,便命貴妃來陪她跪經三日。

高靜姝慌得要命。

頓時把喝酒的事情抛到了爪哇國去。

皇上來瞧她的時候,只見愛妃如同木蘭圍場裏頭被圍困的小鹿一樣驚慌失措,甚至在屋裏團團轉,就忍不住要發笑。

高靜姝自打穿越以來,從沒覺得乾隆這張臉這麽可親。

此刻她忙行禮問安,然後迫不及待發出自己的疑問:“皇上,這小佛堂之事都是年前的了,太後娘娘如何突然翻出此事?”

目光還頗為幽怨,這事是皇上出面解決的,莫不是他沒解決好吧。

皇上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麽,屈起食指扣了扣她的眉心:“真是沒良心,朕當日出手替你了了這樁事,今日聽說母後召你,又特意來寬慰提點你,你就這樣懷疑朕?”

高靜姝連忙堆笑,又給皇上萬福:“那請皇上指點我。”

皇上攜了她的手坐下:“別怕,這回皇額娘不是要為難你。”

高靜姝連忙撇清道:“太後娘娘哪回也不曾為難臣妾。”

皇上莞爾:“是,母後慈和,那你怕什麽?”

“太後娘娘對皇上來說是慈母,對臣妾來說卻是威嚴,您倒是好好告訴臣妾,太後如何忽然要召臣妾去?”

她可不覺得太後是喜歡她,以至于要兩人捆成一對兒禮佛。

“朕今年定了貴妃禮制,原是要升一位貴妃的。還是皇額娘護着你,說你做貴妃很好,暫且不必另立一個。又聽聞你性子改了些,這不就要親自教導你。”

騙鬼。

高靜姝見皇上這裏只能問出這些,又見他眉眼輕松,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太後也不能打死她。

她就當去軍訓好了。

高靜姝不樂意,大boss本人其實也不樂意。

“娘娘既然應了皇上調理貴妃幾日,總不好反悔的。”孟姑姑已經勸上了。

太後搖頭:“皇帝明裏暗裏提過幾回讓哀家對貴妃教導一二,哀家怎能不應?唉,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皇上面兒上是個極守正統規矩禮法的,一心向着盛世明君去。但到底是先帝爺的兒子,還是有些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脾性。”

“對放在心上的人,他倒是肯用心:皇後多年未有身孕,他都不曾為此出一句責備之言,反而多加寬慰更多多臨幸。貴妃腦筋糊塗性子嬌慢,他也是瞞着哀家才私下裏處置一回。”

孟姑姑也笑:“太後是最睿智的了,什麽都看的明白。所以只管受着貴妃的禮就是了——依奴才說,貴妃這回真該對太後感恩戴德,要不是您開口,這會子宮裏只怕就有兩位貴妃了。”

太後捏着一串碧玺主子:“哀家并不是在幫她。”

孟姑姑低頭不語。

她自然明白,太後出言攔住了皇上,面上是對貴妃有利,可實際上,萬事都自有其代價。

正所謂爵以賞功,祿以酬勞,嘉獎是要給立了功出了力的人。

可這回貴妃卻是犯了錯以後,反而得了個好處。面上看着占便宜,實則要吃虧:皇上已有立第二位貴妃的準備,卻沒能立成,那麽對這位獨一無二的貴妃,無形中要求就會提高。

總得配得上這份聖恩。

貴妃要還是從前那樣挑釁皇上的威嚴,只怕會不斷消磨跟皇上的情分。且貴妃又沒有子女傍身,要是哪日皇上真的覺得高氏不配做這獨一無二的貴妃,她又能有什麽下場。

太後能想明白這些,但她是不會在意貴妃的。

她行事只按着自己的道理來,貴妃能在這宮裏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也只好給別人騰地方了。

孟姑姑見太後又念起了佛,開始祈禱‘漫天神佛顯靈,皇後有孕’,就悄聲退下。

繼過年大典後,高靜姝再次佩服起了太後娘娘。

從專業眼科醫師的角度看,太後如今五十四歲,已經是花眼的年紀了,看近的細的東西都該很不舒服才是,但她老人家仍舊堅持着撿了一個時辰的佛米。

自然,高靜姝不可能在一旁袖手看太後揀米。

她同樣也得幹起來,每揀一粒米還需要念一句吉祥話。

太後口中念得就是:佛祖保佑我大清早得嫡子。

高靜姝自然也不敢在這時候搞創新,也跟着祈禱起皇後得子來。

可是……她心裏卻是知道的,皇後娘娘的嫡子七阿哥,确實是會出生的,可那孩子周歲夭折。僅一年後,皇後就于南巡途中崩逝于濟南,只怕跟再次喪子關系甚大。

三個月下來,高靜姝早已不再将這些人當成歷史書裏的人,他們會說會笑,活生生的有喜有悲有算計。

尤其是皇後待她真是沒說的,統禦六宮更是公正娴熟,人人敬服。高靜姝只盼着富察皇後好,絕不盼着她早逝。

于是她就修改了祝禱的詞彙。

太後出聲祈禱,高靜姝便只是喏喏動嘴默念,免得擾了太後——萬一她老人家卡殼了,可就是自己的過失。

旁邊孟姑姑卻定神看了看貴妃的口型。

等終于揀完佛米,太後便讓貴妃去東稍間用飯。

到了太後這個地步,大宴上自然都有皇後帶着妃嫔左右服侍,可素日裏她其實更願意自在用膳,不必有個時刻觀察自己眼色,或者勸膳的妃嫔在邊上。自己用還自在些呢。

高靜姝告退後,孟姑姑就道:“奴婢留心看了,貴妃娘娘就祈禱着兩句:一句是跟着您說佛祖保佑皇後娘娘早日誕下嫡子,另一句是祈禱皇後娘娘的嫡子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太後的眉間肉眼可見的就舒緩了。

于是下午,太後就給了貴妃一個恩典,許她親手給自己剝一個橘子。

沒錯,能伺候她老人家就是恩典。

高靜姝先要了水浣手,用胰子細細的将手洗幹淨,又用細棉布擦幹雙手。這才剝了兩個橘子,還特意剝的形狀優美,皮都是花瓣樣散開。

這樣認真的洗手倒不是特意讨太後的好,而是她自己的習慣。從前在實驗室和醫院奔波,一天下來不一定摸過什麽髒東西,所以養成了她洗手格外仔細的習慣,還遺憾這裏沒有流動水。

一朝回到古代,沒有抗生素沒有各種藥物,她可不打算考驗下自己的身子骨,凡入口的東西就更講究了。

孟姑姑就目瞪口呆的看着太後吃了兩片橘子。

她可是知道:旁的嫔妃剝了柚子橘子等果子,太後一貫是放着但從來不吃的。

太後也是有講究的好不好。從來妃嫔們奉承她,趕着替她端茶倒水也罷,她還能笑受,最煩的是有一批沒眼色的,居然伸手碰她的食物。

最常見的就是剝了蓮子柚子等物來送給太後,尤其是剝蓮子,因其傷指甲,她們就故意剝這難的,格外來賣好。

可太後一見到她們染着朱紅蔻丹的長指甲,雪白傅粉的玉手,心裏就膩歪壞了。

就這,手上香料脂粉蔻丹五毒俱全,還碰哀家的食物!

所以誇贊是誇得,可從來不吃。反正妃嫔們獻上就走,不會盯着太後吃,其實也不在乎太後吃不吃,只為了表态而已。

可今日,太後親眼見着貴妃仔仔細細洗了半刻手,又用細棉布将手擦得幹爽,這才細細給自己剝了橘子,還小心的盡量不碰到橘子瓣,只剝皮。

太後便用了兩口。

然後對她招手:“貴妃過來坐。”

高靜姝沉浸在大boss叫我的緊張中,走過去坐在太後榻下的繡墩上。

太後卻伸手托起她的雙手:“不染指甲就算了,怎麽還将從前留的水蔥似的指甲都剪了?可惜了的。”

後宮女子可是分外珍惜自己指甲的。

但擱在高靜姝這裏,要不是剪頭發要壞菜,她恨不得把頭發指甲都剪了。因貴妃身子虛弱,雖下了大力氣保養,但青絲仍舊少了一點光澤,指甲也有些暗淡。高靜姝很想都剪了從頭再來。

好在她深知除了國喪不能剪發,于是生生忍住,只能剪了自己的指甲。

她這樣想着,就這樣跟太後說了:“林太醫說,身體生機旺盛指甲才能光澤明亮。臣妾近來大病一場,指甲有些暗淡,倒不如剪了重新長。”她的目光落在太後的指甲上。太後是先帝的未亡人,自然不會染得紅彤彤,只是也留的細長養的仔細。

高靜姝就道:“娘娘的指甲甲緣光滑,面上光澤似珠貝,可見您身子骨極好。”

太後年過五十,在現代算是個中老年,可在古代就是妥妥的老年。雖人人都誇她是長壽之相,但高靜姝這話說的實在,一看就不是虛應的吉祥話,自然讓她高興不已。

她不由含了笑:“真有這等說法?”

“是啊,娘娘您想想,人的身子是很聰明的,自然要緊着重要的去處,而多養出來的這塊指甲是最無用的。如果這指甲都養得好,豈不是說明身子各處都精力充足了,還能有餘力供養指甲?”

太後點頭:“是這個理兒。”

聽到自己身體健康的證據,太後頭一回覺得,貴妃說話還挺有意思的嘛。

于是她本想讓貴妃待一天就打發她走,最後開恩讓她留了三天。

高靜姝就結結實實在太後跟前站了三天崗。

她是真的對太後生了敬畏之情。

在她心裏,皇後也是絕頂聰明,但太後更多了心思深沉,讓她一點也摸不到邊底,越呆越畏懼。

這三天,比她在後宮呆了這近三個月還要累。

等終于從太後處畢業,高靜姝竟恍惚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高靜姝捧着糖蒸酥酪,聽木槿講這幾日的新聞下飯。

誰知木槿一開口就是大事。

“昨兒是二月十五,皇上卻沒有留宿皇後娘娘處。”

高靜姝震驚了:自打端慧太子過世,皇上心心念念是嫡子,又确實愛重皇後,初一十五都雷打不動去陪着皇後。怎麽忽然破了例?

“是誰?”

木槿道:“是如今住在九州清晏後面圍房的一個答應。”

高靜姝更震驚了:“什麽答應還成了精?”

“是皇上這兩三月的新寵,但凡不翻牌子,只在養心殿召人伺候,十有八九都是她。真是将其餘幾個答應和官女子都比的沒有地方站。”

“昨晚皇上本已經到了長春仙館用晚膳,誰知有小宮女來請,說是這位朱答應可能懷了身孕。”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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