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失子 (1)
大阿哥的側福晉吳氏是漢軍旗出身, 生的雖不是多美,卻白淨秀麗,眉眼彎彎瞧着很有福氣的樣子。
高靜姝按着客套話說了幾句‘以後拿宮裏當家, 好好陪伴大阿哥’之類的套話,就準備給賞賜然後端茶送人。
誰知這位吳側福晉卻道:“大爺有話讓妾身帶給貴娘娘呢。”
大阿哥到了成親的年紀,紫禁城裏就稱呼他大爺,以後還會有一串爺。
而阿哥們稱呼母妃, 一般就取封號加娘娘二字, 以示親近。
吳側福晉見貴妃身邊現站的兩個宮女都穿着打扮不同,顯然是心腹, 于是便繼續道:“大爺說從潛邸就久承貴娘娘照顧,又深嘆娘娘慈愛溫和, 想着額娘去的早, 自己孤苦了這九年, 便很是傷懷。”
吳側福晉直接起身行禮:“因而大爺盼着貴娘娘以後也多疼愛些,若是有幸, 自是願意稱貴娘娘一聲額娘。”
見貴妃露出驚訝神色來, 吳側福晉就連忙笑道:“是妾身冒失了, 只想着表一表我們大爺的孝心苦心, 說的急切了些。妾身還要往各宮娘娘處請安, 就先告退,來日再來給貴娘娘磕頭。”
等吳側福晉告退後,連木槿都有些驚容:“大阿哥竟有意認娘娘做養母?”
高靜姝對大阿哥幾乎沒有任何印象,于是問道:“你怎麽看?”
木槿道:“大阿哥生母在皇上禦極前三月一病而亡,入宮後皇上追封其為哲妃,自然是因為誕育皇長子的緣故。原本端慧太子在的時候,大阿哥是比不過, 可如今端慧太子早夭,皇後娘娘這些年又再未聞喜訊,皇上對大阿哥也就一日日更加看重起來。”
“就算皇後娘娘立刻就有身孕,再得嫡子,也比大阿哥差了十六歲,現在大阿哥都定了親事,皇上也已有旨意讓他入朝辦差,實在比別的阿哥都強。”
“唯一缺的大概就是後宮裏頭沒有在皇上跟前替他說話的額娘,若是日後建府離宮,只怕跟皇上日益疏遠,不及別的弟弟與皇上親近,大阿哥自然要着急的。”
“再看皇上的後宮中,皇後娘娘自是不肯收養大阿哥,否則長子加半個嫡子,也忒尊貴了些。而娴妃娘娘不得寵,母家雖是著族,朝中卻沒有說得上話的人。
唯有娘娘,得寵無子不說,前朝還有高大人,若是成了娘娘的養子,來日出宮開府,與咱們府來往起來就是理所應當。大阿哥自然是算的明白才讓側福晉來開口的。”
高靜姝點頭:“可這也太急了,側福晉剛進門,他未必摸得清吳氏的性情,居然就讓她來居中聯絡。”
Advertisement
從前木槿一說這些朝事或後宮勢力分布,貴妃就覺得無聊,總是走神。如今木槿見娘娘肯聽,還聽得認真主動發問,頗為欣慰。
“大阿哥很急也有理,這個主意只怕不是一兩天就有的,大約早有此想法。可阿哥們見生母都一旬一回,何況別宮娘娘,除了節下請安,根本見不着。再者年長阿哥又怎麽能私下跟娘娘說話呢?好容易側福晉進宮,大阿哥也就急着借此向娘娘表白下心意。”
“也是怕後宮再有小主懷孕,娘娘看上了旁人腹中的孩子,想要從幼兒養起。”
高靜姝喝了一口八寶茶:“是啊,誰願意憑空撿一個十六歲的兒子。”
紫藤聽這意思:“娘娘是不考慮大阿哥?想打小養個兒子?”
“先不管養不養小孩子,反正我不會做大阿哥的養母。”得寵的貴妃+位高權重的高家+皇上的長子,這個組合是要幹什麽,要掀翻皇帝自己登基嗎?
高靜姝從來沒有忘記過,皇上在有人觸及他皇權這道底線時是多麽嚴酷。
貴妃不過是抗旨,損害了皇帝的威嚴,皇上都能狠心處置,那要真的後妃與皇子朝臣勾結瞄準皇儲之位,那都不是碰皇上的逆鱗,根本是要拔皇上的龍筋,他絕對是要出手拍死的。
高靜姝将小蝌蚪找媽媽的大阿哥放在一邊,問起了自己宮裏的事情:“柯姑姑的風寒還沒好?這都快十天了。”
木槿答道:“其實前兒已經好了,但姑姑說要再等兩日,看徹底無礙了才敢進來伺候娘娘。”
果然次日擅長開車的柯姑姑就回到了萬方安和館。
進門先給貴妃磕頭請安:“奴婢多謝娘娘照顧。”
不管她是多有臉面的奴才,都是奴才,感染了重風寒被挪出去是件危險的事兒。若是貴妃不喜歡她這個養心殿來的外人釘在自己宮裏,就可以回了皇上以此打發她。
可貴妃不但在皇上跟前讨旨讓她好生休養,還派了兩個小宮女照顧她,甚至林太醫都去給她把過兩次脈,一應藥材都走的貴妃宮裏的賬目。
于是這回回來,柯姑姑的磕頭就痛快真心多了。
高靜姝看柯姑姑果然又面色紅潤精神抖擻起來,也就安心:沒有柯姑姑的閻王臉在宮裏震着,小宮女們又有敢拌嘴偷懶的了。
柯姑姑剛回來,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次日清晨,高靜姝要往皇後跟前請安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報,門口跪了個小宮女。
守門的太監問明白來歷,連忙報進來。
朱答應不知犯了什麽毛病,忽然叫身邊唯一的宮女景蘭來給貴妃請安,說之前豬油蒙了心沖撞貴妃,請貴妃寬宥。
高靜姝:反射弧夠長的啊。
“她是不是診出沒有身孕?”所以開始夾着尾巴做人?
柯姑姑銷了病假回來自然跟養心殿的老同事也有來往,又知道朱答應沖撞過貴妃之事,特意打聽過朱答應的情況。
此時就答道:“朱答應這般頂撞貴妃,若是診了虛報龍脈,早就會送到翁山鍘草,跟那個鈴蘭作伴去了。”
高靜姝心道:你們真得很喜歡把人送到翁山鍘草哎!
“那是确診有孩子了,所以底氣十足又派人來,明着請罪實則示威?”
柯姑姑也有些疑惑搖頭道:“也不是,據說朱太醫天天都愁眉苦臉的往養心殿去呢,就想着或有身孕或沒有,總得有個結果,也好早完了這樁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朱答應是宮女出身,勞作頗多身子骨強健,凡身子強健的男女,有時也會出現細微的滑脈,與早期的孕相難以分辨。朱太醫可不敢亂說話。”
事關龍脈,太醫們十拿九穩都不會開口,必得十拿十穩才行。
既然朱答應的肚子依然是龍胎疑雲,高靜姝也想不明白她忽然派宮女來請罪的原因,不過也不重要。
“我可懶得見她。”
柯姑姑的臉就板了起來:“自然,朱氏若自己來門口磕頭就罷了,只叫個宮女來,簡直是不知所謂,奴婢這就讓人把那宮女叉走!”
宮女景蘭被兩個小太監叉走的時候還在哀求:“貴妃娘娘饒了我們小主吧,小主後悔難當要給您請罪啊!只是禁足期間不得出門才讓奴婢前來,求求娘娘饒了我們小主……”
臘梅在門口守着,見此就罵道:“你們都是喘氣的死人啊,還不快點堵了她的嘴,什麽叫我們娘娘饒了朱答應!”
叫人碰瓷碰到大門口來了,大早上的真是晦氣!
就算貴妃宮裏很快将人叉走,請安的時候,消息靈通的嘉妃還是得知了此事,愉快發問:“聽說一大早就有宮女跪在萬方安和館門口又哭又鬧的,貴妃娘娘,這是怎麽回事啊?”
高靜姝端坐微笑:“你聽錯了。”
嘉妃:……
純妃動了動嘴唇沒說話,端起了茶杯。
倒是舒嫔開口了,面色鄙夷:“我住的離貴妃近,晨起出來時瞧見半場。是下人房裏的朱答應,叫了個宮女去貴妃門口歪纏,真是沒規矩。”
然後又對皇後娘娘說:“依臣妾看,倒是将她們都打散了,挑規矩的一兩個歸入後宮,旁的都打回官女子罷了。”
舒嫔出頭說了這個話,旁的妃嫔都目光炯炯看着皇後,盼她去跟皇上開口。
畢竟這樣一來,就可以把皇上身邊的人調開,出色的放到後宮,不得寵的可以仍舊做宮女——皇上周邊無人,自然要多往後宮來。大家也能多瓜分到一兩天。
高靜姝覺得,皇上就像一塊唐僧肉,在座就像是女妖精開會。
各種盤算自己怎麽多吃上一口。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
“貴妃?”皇後見她笑了就點她的名。
高靜姝眨眨眼望着皇後:“看後宮姐妹們紛紛給臣妾打抱不平,這不,就感動的臣妾笑出聲來了。”
舒嫔有點不安的動了動:她是大家子出身,又在年少氣盛的年紀,一貫以為自己不屑于後宮這些陰損手段,可這回多少是借着貴妃之事發難,有點子私心和不光彩,臉上就火辣辣的。
皇後見貴妃扯謊扯得毫無誠意,也只是一笑,然後對諸位妃嫔道:“皇上政務繁忙,自然需要人就近伺候,舒嫔說的沒錯,沒規矩的是該打回官女子,可規矩的,卻正該留在皇上身邊伺候,免皇上煩憂。”
并不肯将圍房裏得寵的答應們弄進後宮。
衆妃暗自怏怏:是啊,皇後你站着說話不腰疼,皇上每月再忙都得上長春宮好幾回。
又見貴妃還在旁笑眯眯,一臉怡然自得與她無關的表情,衆妃心裏更是不忿:就算你不跟咱們擰成一股繩把皇上往後宮拉,你倒是也別扯我們的後腿啊!
你這會子是得寵,皇上惦記着你,你自然瞧不上我們要跟一群小答應們争皇上。
等你以後失寵倒黴的時候,咱們才有的是熱鬧瞧呢!
到此請安就無趣起來,不一會兒就散了。
婉貴人和儀貴人都是打皇上在重華宮時就服侍在側的老人,尤其是婉貴人,跟貴妃同齡,也同一年侍奉皇上,同樣沒孩子,結果皇上登基,一個是貴妃,一個就只是陳常在,這上哪兒說理去。
就這個婉貴人,還是前年過年,太後開口賞的,皇上本來只是要給她進個陳貴人的。都沒叫內務府給她拟封號,因太後說她性情婉順安靜,就給了婉字。
儀貴人跟她是半斤八兩,在潛邸是就是恩寵淡淡,進了宮後,美人依舊如花,但數量卻從有數的幾盆花變成了一個禦花園,自然更顯不出她這朵樸素的小花來。
兩個人在宮裏就總是結伴同行。
到了圓明園因都不是主位,也就擠着同住映水蘭香館。
此時一并順着石子路往回走,說起方才的事兒婉貴人就道:“原以為貴妃娘娘吃了一次大虧脾性能改,結果還是這個不通人情的樣子。
舒嫔面子大,平素也不怎麽跟皇後娘娘開口讨情,這回借着朱答應的事兒,有理有據的一提,若是說動了主子娘娘肯對皇上進言,大夥兒一齊使勁,将那群答應散了去,豈不是都有益處?偏貴妃娘娘一打岔,又擱下了,還不知哪年再提起來。”
這兩位貴人不得寵多年,對旁的得寵的妃嫔們早就形成了忍讓的态度,可再如何,她們也是宮裏的老資歷,眼看着一個個小宮女冒出來,霸攔着皇上,心裏也是冒酸水。
把她們散去,就算皇上不翻牌子,也能多往後宮轉轉。尤其是在圓明園,不似紫禁城裏前朝後宮分明,只要皇上肯出門,偶遇的機會就會變多。
或者說只要皇上肯往外走,沒有偶遇也能制造偶遇。
可養心殿或九州清晏常年不斷新人,都是水靈靈常換常新的答應們,皇上自然就懶得走動了。
儀貴人的嘴比婉貴人毒些,直接道:“貴妃這是仗着自己得寵哩,橫豎皇上再忙總不忘記看她,抗旨的大事,居然去請了一回罪也就算了,皇上還流水似的給賞賜給姑姑給宮女,不知道以為貴妃殺了逆賊擒了反叛有功歸來呢。”
人都有遷怒的心理,這件事雖本來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小,她們也知道皇上這麽多年保留這個習慣就是因為喜歡這麽着。
可她們是妃嫔,既不能也不敢怨怼皇上,又不舍得怪自己不得寵,自然就要找個人,找個地方出氣。
“且等着吧。”儀貴人鐵口定論:“有貴妃失寵的那一日呢!”
這兩個還算脾氣好嘴下積德的。
還有一群貴人常在,如今也正湊在一起詛咒貴妃失寵。
張貴人等人是正經大選入宮的妃嫔。
但她們比較倒黴,是乾隆三年大選入宮的。
那一年大選在四月,然後五月貴州就發生了苗叛,七月福建浙江大災,十月二阿哥驟然過世,封為端慧皇太子舉國哀痛。次年更慘,甘肅、江蘇、直隸、滄州、湖南、湖北等地接連災荒,赈災還沒完,準噶爾叛亂了,叛亂還沒平,莊親王允祿,理親王弘皙謀反了……
在一定程度上,論起迷信來,其實天子跟坐在村口閑聊的婦人也沒有區別。
皇上深覺從這年大選起,連着倒了兩年大黴緩不過來。于是對這一年入選的宮嫔都格外不待見,全當她們不存在,進宮是常在,至今還是常在,就算有兩次大封也都不帶人家。
于是這幾位就同病相憐,比較抱團。
其中又以張貴人父親是漢軍旗都統,官位最高,她入宮時的位份也高,便都以她為首。
因嫔妃伺候皇上的本職工作她們做不好,便開展了八卦的副業。
不敢直接詛咒攔下此事的皇後,但背後罵罵貴妃她們還是敢的,畢竟貴妃的敵人多得很,就算哪天被紮小人了,估計貴妃自己都說不出是誰紮的,幾乎人人都有嫌疑嘛。
在這後宮裏,得寵被人恨,失寵被人踩,是常事;背後痛罵下得寵妃嫔,嘲笑下無寵之人,更是常态。
然而連她們自己都沒想到的是,這嘴仿佛開了光,當天貴妃就卷入了足以失寵的大事。
乾隆九年三月二日的午後,下起了蒙蒙細雨。
春雨貴如油,加上冬日很下了幾場大雪,今年瞧着就是豐年的樣子。
這日下午皇上在禦書房将鄂爾泰和張廷玉手下人馬各罵了一頓後,神清氣爽,也有興致逛逛園子。
這一走還走遠了,直到了蓬島瑤臺,起了興致,披着一件蓑衣坐在亭子裏賞起了春雨。
他不要人喧擾,就只帶了李玉。
卻不知道此時,九州清晏的太監找他都要找瘋了。
連着皇後在內,從貴妃起,到各位貴人常在,全部聚在了九州清晏後頭的圍房。
還好這不是紫禁城,地方闊朗,一圈圍房的前頭還有一座廣寒清韻後殿空着,皇後和衆妃嫔才有個落腳的地方,否則以朱答應圍房裏的逼仄,大家得疊着坐才行。
“朱答應落胎了?”高靜姝奉皇後召往九州清晏去的時候,頗有些詫異。
九州清晏內所有小太監都出動了:一半到處找皇上,另一半通知各位妃嫔。
柯姑姑跟木槿陪着貴妃往九州清晏,留下紫藤看家,免得亂中被人鑽什麽空子。
龍胎折損,皇後親召,衆位嫔妃到的都很快。
但也都跟高靜姝似的,不怎麽樂意,到底是個答應,就算落胎還用得着後宮全員在九州清晏集合?
柯姑姑一聽說就板着臉一句:“三張紙畫個驢頭,朱氏好大的面子!”
娴妃本就冷豔的面容上似乎能刮下一層寒冰來,她住的最遠是最晚到的。
見娴妃這樣惱了的神色進來,葡萄連忙解釋給她,也是解釋給衆妃嫔聽:“朱答應驟然落了大紅,在九州清晏哭鬧不止,偏生皇上此時不在此處。皇後娘娘趕到後,朱答應卻只是痛哭,并堅稱龍胎是被人所害,但又不肯直接說,非要皇後娘娘請了衆位小主來,說要當面指認……”
葡萄作為長春宮一等大宮女,那種和氣得體的笑容是常年刻在臉上的,現在卻都有點維持不住。
朱答應這樣鬧騰,豈不是信不過皇後娘娘?
皇後一聽朱答應這意思,也拂袖而起,令人立請各宮嫔妃,并繼續去各處尋萬歲爺,讓萬歲爺來為朱答應主持公道。
葡萄解釋完後,娴妃冷聲道:“荒謬!皇後娘娘統禦六宮,難道處置不了一個答應之事,她如此這般鬧法,便是真有冤屈,來日完了這樁公案,也該為此僭越之舉受罰!”
娴妃是個很自重的人,下着雨為個答應奔波,格外不快。
純妃倒是嘆道:“再如何失了孩子也是可憐的。”
張貴人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問道:“貴妃娘娘,朱答應的宮女早上不是還跪在您宮門口嗎?難道是為了求助于您?聽說萬方安和館都沒讓她進門就把人叉出去了呢。”說着又用帕子捂了嘴:“哎喲喲,說不得貴妃娘娘今日早晨聽聽那宮女的話,還能救皇上的龍胎呢。”
高靜姝都未說話,柯姑姑已經板起了棺材臉:“張貴人此言差矣,朱答應住在九州清晏的圍房,又由皇上親自指了朱太醫照料,與貴妃娘娘什麽相幹?”
雖然柯姑姑是禦前出去的人,但現在站在貴妃身邊就是貴妃的人。
而張貴人當着衆人被貴妃宮人怼了,就深覺受了屈辱。
偏又真不敢回嘴,只得“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此時兩個力大的太監擡了藤春榻來,朱答應正裹了一床厚厚的錦被,臉色煞白如雪,頭上纏着一塊包頭,病歪歪地躺在上頭。
旁邊跟着青提,對衆妃福身道:“朱答應已經止住了血,堅持要過來。”
烏嬷嬷扶着皇後從門外走進來,她的臉也板的跟棺材似的:真是開了眼了!她的主子娘娘自打進重華宮當寶親王福晉開始就沒受過這種委屈!
不管是得寵如貴妃,高冷如娴妃,多子如純妃,但凡皇後開口決斷的事情,也沒有敢當面駁回的!
今兒竟叫一個答應怼了回來,居然信不過自家娘娘。
皇後依舊神色沉靜,端坐上首,免了衆妃見禮後,對躺在榻上嘤嘤嘤的朱答應道:“如今六宮皆在,有什麽委屈就說吧。”
高靜姝正在打量朱答應:只見她嘴唇蒼白裏透出烏紫,錦被外面的一只手幹燥指甲無血色,她在急診室見過這種失血過多的病人。
縱然她極讨厭朱答應,這會子也覺得怪可憐的。
女人不管是生産還是小産,都是件傷身的事情。
要是失于調養,又被挪出院子,只怕不好……
而此時朱答應聽了皇後的話,就勉強支起身子,聲音凄厲道:“貴妃害我!”
方才還同情心泛濫的高靜姝,此時立刻收起了旁的心思,腦海裏只剩下一句話:什麽人啊,死不死啊!
廣寒清韻殿裏,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貴妃身上。
皇後沉了臉色:“朱氏,攀誣貴妃的罪名你可知道?”
朱答應居然寸步不讓:“臣妾知道,正因為知道,又知道貴妃得皇上寵愛,皇後娘娘也從來對她寬厚,所以才要六宮嫔妃都在才敢說出真相!”
這下子連皇後都扯了進去。
一副皇後會包庇貴妃的樣子。
皇後側首問葡萄:“去請皇上的人呢?再打發人去。”既然朱答應口口聲聲自己要包庇貴妃,那這件事,她索性就不審了。
殿內空氣緊繃的令人窒息。
誰料卻是從來沉默的愉嫔忽然開口道:“朱氏,你算哪門子臣妾,後宮主位從未受過你的磕頭,你只能自稱奴婢。你可知道這個規矩?”
這話說的到位,衆嫔妃都不由點頭。
是啊,養心殿後面的答應們長得跟墳頭草似的,每年一拔一換的,她們很多都不認識,連給皇後請安都不配,還敢自稱臣妾?
面對愉嫔的訓斥,朱答應嚎啕大哭:“愉嫔娘娘要逼死臣妾嗎?”
愉嫔敗退:她難得開口說話,遇到胡攪蠻纏不跟你講理,只知道撒潑尋死的人,又能怎麽辦呢。
愉嫔退了,朱答應繼續嚎啕。
“前日晚上,貴妃晚上忽然帶了心腹宮女到臣妾屋中,放下一包打胎的藥,威脅臣妾必須吃了,否則就算生下孩子,也會立刻回禀皇上抱走這孩子自己養,早晚也要弄死這個孩子。”
“臣妾怕極了,所以今日才派宮女一大早就去貴妃門口磕頭請罪,然而景蘭卻也被貴妃的人叉了出來,又讓她給臣妾帶話,若再不落胎,就母子俱亡!”
朱答應聲音凄厲:“臣妾可以死,但皇上的孩子不能白死,臣妾自知人微言輕,若不鬧出來,一定會悄無聲息死在貴妃手裏,還不如拼死鬧出來,求一個清白。”
刺耳的嚎啕聲似乎一點兒也沒影響到皇後,她淡淡道:“所以落胎藥是你自己吃的。”
柯姑姑幾乎要在心裏給皇後叫好,抓事情真準!無論貴妃有沒有脅迫,這藥可不是貴妃灌到朱答應嘴裏的,是她今日自己吃下去的。
怎麽說呢,貴妃善妒不容這一點在後宮人心中實在是根深蒂固。況且貴妃跟旁人腦回路不同,發起脾氣不管不顧,旁人幹不出這事,貴妃沒準真能幹出親自脅迫有孕答應吃落胎藥,這種實名制害人的事兒。
高靜姝仗着貴妃“腦回路不同”這點,在後宮快樂地橫行了三個月,終于在今天吃到了苦果——人人都認定這荒唐事兒真是貴妃能幹出來的,果然世間沒有只占便宜不吃虧的事兒。
連柯姑姑這個自己人都有點相信是貴妃幹的,何況別人了。
朱答應要是攀誣皇後或者三妃,倒是沒人會相信她。
朱答應聽皇後這樣問,嚎啕轉為了悲哭:“臣妾早就聽說,皇後娘娘跟貴妃打從潛邸就關系好,這麽多年貴妃娘娘僭越,您都不管束,可今日貴妃脅迫臣妾,您竟還要将罪名扣在臣妾頭上嗎?”
皇後不為所動:“那藥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吃的?且貴妃親自到九州清晏後的圍房威脅與你,又可有證據?”
朱答應跳過第一個犀利的問題不回答,直接扯過站在她身邊的宮女景蘭道:“臣妾當然有證據!前夜貴妃只乘了兩人小轎從九州清晏後門繞進來,不但臣妾和景蘭見了,還有兩個灑掃太監都見着了!就算這些人都不能為證,皇後娘娘自去查證,定還有旁人瞧見貴妃宮中夜裏擡出一頂小轎往九州清晏方向而來!”
她說的言之鑿鑿,衆妃更信了三分。
高靜姝只是沉默:若說剛開始被指認的時候,她還有種被冤枉和事情找上門來的焦慮,可自從朱答應說出前日晚上,她就完全不急了。
前日晚上,是她喝醉了給皇上拉二泉映月的日子。
要說當晚她還心裏埋怨皇上耳朵尖,怎麽這麽遠還能聽見二胡聲,把自己喝醉的情形抓個現行,那麽現在她就無比慶幸皇上來了,這是活生生的人證,不,龍證。
所以她現在的沉默,只是在想:是誰要害她?
朱答應嗎?不,她大約只是沖在第一線的小卒子。
不過是個答應,且還在禁足中,哪有本事知道自己當晚坐着小轎從九州清晏後面經過,又能找到兩個人證?還能自己尋來一包落胎藥?太醫院可不會買她的賬。
先帝爺是個仔細人,他曾下過十分嚴厲的谕旨:藥物關系重大,凡與妃、嫔等送藥,必用銀瓶,銀瓶上也必有牌子标記。所用的湯頭、藥渣也必須寫清,交給該宮的首領太監,再将太醫、熬藥的小太監、送藥的小太監都标明,務必做到若有差池,責任到人。
這樣嚴格的程序下,禁足的朱答應怎麽能弄來落胎藥?
朱答應這一串言之鑿鑿,舒嫔卻聽得不解,直接問道:“你是否有身孕,太醫院都懸而未決,貴妃為何要冒險親自害你?”
朱答應眼底是極深的刻毒,看的舒嫔一個哆嗦,都有些發冷起來。
“我雖還未顯喜脈,但早有孕相,太醫們沒有十成把握不敢說,可貴妃是帶了自己慣用的林太醫來替我把了脈!她知道我是真的有孕!所以才留下了落胎藥!”
她凄厲道:“皇後娘娘只管去查,前日晚上林太醫是不是偷偷一個人跑出了太醫院!”
高靜姝再一次确定了,朱答應背後絕對有人,憑她就算真的碰巧看到了自己的轎子,也不可能知道林太醫獨自離開了太醫院。
可究竟是誰。
六宮妃嫔聽到這裏,幾乎都确信了朱氏的話,都是面露驚詫。
嘉妃開口道:“竟是如此?回皇後娘娘,臣妾也有熟絡些的太醫,昨兒趙太醫給臣妾請平安脈的時候提了一句,說是前日晚間貴妃處的臘梅請走了林太醫,林太醫急的連拎藥箱子的小太監都沒帶就走了。”
高靜姝看着她。
純妃和嘉妃自然是她第一高度懷疑的對象,可此時嘉妃忽然開口說了這件事,高靜姝反而不敢确定是她了。
要是她策劃了這樣大這樣密一個圈套,會第一時間跳出來暴露自己?
木槿說過,嘉妃是個謀定後動的人。
而純妃卻從頭到尾都沒吭聲,沒落井下石,這是她還在表現自己的溫馴,還是她本來就是策劃者所以避嫌不吭聲呢?
這個後宮,果然沒有一個簡單的人。
皇後也在看貴妃,見她似乎并不慌張。
于是開口道:“命人将林太醫召來,另外召慎刑司劉輝寧來候着,這幾個自稱親眼見到貴妃行蹤的宮女太監,要他親自審一審。”
慎刑司掌事劉輝寧,在宮裏跟十殿閻王在人民群衆心中的印象一樣。
皇上曾有明旨:“凡太監、宮女在宮內自傷者,處以斬立決;欲行自缢自盡而經人救活者,照例須處以絞監候。且罪連親屬,一并發往伊犁給兵丁為奴。”
如此一來,這宮女連受不了刑罰而自殺的權利都沒有了,否則就會牽連一家。
因不能死,所以慎刑司的酷刑就顯得更可怕了。
一聽這話,景蘭已經癱軟在地。
朱答應目眦欲裂:“你憑什麽審我的宮女,慎刑司該審訊的是貴妃!”
葡萄身姿依舊是那麽規矩優美,她走上前來,先福了福身,然後劈面給了朱答應兩個耳光:“朱小主,與皇後娘娘論你我的,只能是萬歲爺,小主僭越了,若非小主今日剛剛小産,這樣的大罪,可不是奴婢這兩巴掌能抵過的。”
殿裏一片寂靜,只有朱答應的“呼哧呼哧”地喘氣聲。
衆妃凜然。
雖然皇後一向寬厚溫和,但她是六宮之主,微露峥嵘就如泰山壓頂一般。
唯有娴妃,臉色終于緩和了些,看起來煩透了朱答應,很期待她再挨幾巴掌。
在等待證人與被指控人林太醫的時候,衆妃嫔終于忍不住互相咬起了耳朵。
觀點倒是很一致,肯定是貴妃幹的呀。
沒看到她都不吭聲嗎。
木槿看娘娘只是出神,柯姑姑獨自着急,便略側頭低語了一句:“姑姑放心。前日晚間,娘娘在皇上眼前。”
柯姑姑吊着的心,立刻落到了肚子裏,繼而目露兇光盯着朱答應。
偏巧張貴人方才被柯姑姑一通怼,腹內全都是氣,又看見柯姑姑瞪朱答應,不免跳出來道:“這位姑姑的眼睛就好似要吃人一般,難不成要替貴妃先恐吓住朱答應不成?”
高靜姝手一揚,攔住話要出口的柯姑姑。
一時想不明白的真相可以不想,但現放着怼自己的人不能不怼回去。
“你是……個貴人來着是吧?”
張貴人氣的臉色通紅,但貴妃問話,還不得不起身:“臣妾張氏,乃皇上親封的貴人,家父是……”
“不感興趣。”
高靜姝利落打斷:“你話太多了,閉嘴。”
旁邊儀貴人“噗嗤”笑出聲來。張貴人剛進宮的時候,對她和婉貴人這兩個潛邸老人兒可不尊敬,赫赫揚揚準備踩着她倆做紫禁城第一貴人。雖然婉貴人儀貴人也不喜歡貴妃,但見此情景,還是覺得可樂又解氣。
張貴人氣的胸口起伏:“貴妃這是要堵住悠悠衆口嗎!莫不是臣妾等不議論,貴妃娘娘涉及戕害龍胎的過失就沒了嗎?”
她還算圓滑,加了個涉及,雖然心裏認定了貴妃幹的這件事,但并不敢說死。
見貴妃這樣随意裝束了坐着,也是一張玉面映紅,眉目絢然美的驚心動魄,張貴人自入宮以來被皇上冷落的心酸苦楚忽然都化作了對貴妃的恨意。
只要除了她,除了她!
皇上或許就能看見自己了。
她咬着牙福了福身道:“臣妾曾經親眼見識過貴妃的威風,純妃娘娘不過替您跟皇上求個情,就被貴妃冤枉不安好心,甚至逼着純妃娘娘發誓。既如此,貴妃娘娘也該給我們六宮嫔妃做個表率,今日自己也發個誓如何?”
她臉上堆着讓人生膩的笑:“畢竟臣妾等也願意相信娘娘的清白,若是您能起個毒誓,若傷了朱答應龍胎,必遭報應,舉頭三尺有神明,臣妾等也就信了娘娘呢。”
張貴人不信貴妃敢發誓,別說她認定朱答應的龍胎跟貴妃脫不了幹系,退一萬步講,貴妃就算是清白的,這會子要真架不住自己的激将法,發了個毒誓,也丢盡了顏面。
“張氏,你放肆。”皇後的聲音,如同晨鐘暮鼓,震得張貴人從無邊恨意和能擠兌貴妃的快感中驚醒。
她渾身出了冷汗,但還是強撐着:“皇後娘娘,臣妾……”
“我發誓。”高靜姝忽然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