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鲥魚 (1)
娴妃這次帶的賬冊格外厚, 但此次進門後倒是不似往常一般,直接捉住貴妃開始做正事,而是淡淡道:“我打了內務府的人。”
不等貴妃問, 她就繼續道:“我拟定第一日小選所需的內務府太監, 方才到我宮裏點卯的時候, 少了十人,領頭的還敢狡辯,我就命人拖出去打了他二十板子,如今他也爬不起來了——現在少十一個人了。”
高靜姝發現,娴妃其實很有點黑色幽默的潛質。
不過跟內務府打交道, 不管是要人要錢要東西,都屬于高靜姝的工作。她連忙擺出敬業态度道:“我怕旁人去了他們支吾應付,還特意命紫藤去傳的話。內務府答應的好好的, 怎麽敢少去十個呢?”
“內務府的奴才慣會偷奸耍滑。想是他們見了我安排諸事的單子, 知道有十個人是預備着不動, 只為防着哪裏有意料之外的事兒才補上的。
他們自覺諸事繁多,自然想抹了這一宗省些人手支出,貴妃娘娘派人去吩咐的時候, 他們不敢駁回, 卻想跟我扯皮。提前不說,直到我點卯才哭訴人不夠使,想當場逼我蠲了這一項。”
娴妃唇角露出冷笑:“可是狗眼看人低,做夢。”
自打入宮以來, 娴妃一直是關門過自己的日子, 無論位份和得寵都不如貴妃,這一回也是頭次在皇後手裏接過一件大事。
于是內務府的人不敢明着杠貴妃,便想着捏一下軟柿子。私下給娴妃偷工減料起來。
結果踢到了鐵板上。
高靜姝看着娴妃的臉:說不得娴妃就等着有這種傻子犯錯呢, 她好在宮裏立一立威風。要是順順當當把事情辦完,倒還無趣了。
高靜姝在內心替內務府的人上香:我都不敢惹娴妃,你們倒是提着頭就上了。
不知娴妃是不是憋着一口氣,所以今日帶來的賬本厚的令人發指,還一口截斷高靜姝的後路:“這是今兒必要對完的。”
高靜姝聽得越發兩眼發花。
不過總算有個好消息。
至燈燭初上,娴妃終于道:“至此小選章程已然全部定完,只等皇後娘娘在這幾天內擇日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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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完了!
高靜姝迫不及待起身:“走,咱們去回皇後。”
皇後從籌備大選的忙碌中抽出時間來,細聽貴妃娴妃主持的小選事宜。
聽完後不由贊道:“處處妥帖。”
甚至連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事件,比如小選宮女之間的吵架鬥嘴,乃至于鬥毆群架,亦或是丢失物品,随意走脫等都預備了方案。
皇後溫和道:“可見你們用心,大約不止翻閱了這幾年的舊例,連從前聖祖爺和先帝爺時小選的文書也都查了吧。”
一切章程都有舊例可循,并非随便拟來。
高靜姝道:“這都是娴妃的功勞。”
娴妃難得展顏愉悅,對皇後謙道:“這是臣妾分內應當之事。”
皇後看向娴妃:先帝爺将她指給寶親王做側福晉的時候,已經選定了寶親王為接班人,那時候指側福晉,絕不是随手給的。
太後當時已為熹貴妃,對兒子僅剩的一個側福晉位置也是萬般慎重,最後屬意娴妃,娴妃自有旁人不能比的好處。
起碼這管家理事方面,就格外得心應手。
滿洲人起自關外,男人在外面打仗,女人就要在家裏把一家子的事情料理的妥妥帖帖。
兼之旗人習俗,家庭之間,禮節最繁重,而未出嫁的女兒又尊貴,正所謂“翁姑上坐,小姑側坐”新嫁進門的媳婦則要侍立于旁,除了伺候公婆,還要伺候下小姑子。
出嫁前在家中尊貴,出嫁後要掌一家權柄。
娴妃就是被這樣培養出來的,若非入了寶親王府做側福晉,她到哪一家都會是當家主母。
偏生入了皇宮做妾……皇上卻極不喜歡這種主母範兒。
連皇後都要溫慧柔和,何況是個妃子。
娴妃這身本事,倒是有些可惜。
皇後雖覺得略有些惋惜,可前些年也不敢用娴妃,她這樣能幹到略帶侵略性的女子,皇後作為六宮之主,要做到平衡後宮彈壓妃嫔,便不能用的娴妃太強勢。
若不是純妃嘉妃漸漸的過了……
皇後又看向在一旁因卸了任務,看起來就格外輕松惬意的貴妃:果然,自己還是更喜歡貴妃的脾性。
皇後在腦中轉了這許多想法,其實不過一瞬。
她依舊很是勉勵嘉獎了兩人一番,然後又道:“小選的正日子,本宮不過去坐坐,其餘的時候,還要你們多上心了。”
宮女也不是選完就算了,入選的宮人還需按考核的等兒分入各位嬷嬷麾下,繼續學習不斷考試,過幾個月才能出師,挑最好的那波送去各位主子處服侍。
這些後續事務,皇後也都準備放手給娴妃了。
“今年既是大選之年,後宮肯定要進新人的,寧可多留下些宮女,也不要到時候捉襟見肘不夠用的。”
皇後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忽然道:“娴妃小選之事辦的很好,不若也留下來,幫本宮一起看看大選之事有無疏漏處。”
娴妃起身應道:“娘娘主理六宮多年,事事妥帖。”
頓了頓仍是道:“若是娘娘不嫌棄,臣妾很願意留下,幫娘娘算算賬目,打打下手。”
皇後就看見貴妃垂着頭,一副‘別點我名,我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
不由好笑起來,故意道:“既如此娴妃就留下吧。貴妃——”皇後終于還是失笑:“回去歇歇吧,你身子弱經不起勞累呢。皇上預備端午前将大選辦完,然後過完端午就早早去熱河新宮住幾日,再行木蘭秋狝——都是需要行路奔波的,你好好養養,等到了木蘭,也可騎馬散散心。”
高靜姝連忙謝恩告退。
娴妃看着她輕松的背影,搖了搖頭。
貴妃靠着寵愛,只圖輕松,能有多持久呢?
出了皇後的長春仙館,娴妃身邊的宮女随畫就忍不住說起了這事。
“娘娘這般辛苦,晚上點燈熬油的查舊年的檔兒。貴妃娘娘倒是輕松,半路還得了五阿哥做兒子,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卻跟您一樣得了操辦小選的功勞。好在皇後娘娘眼睛真,看得出娘娘才是辦事兒的人,這回就只叫您幫襯大選的事務。”
娴妃止步:“若無貴妃在上面壓着,小選的事會更難辦。你當內務府是好對付的嗎?若只有我自己操辦,我也不能直接就動板子了,否則內務府之後一定陽奉陰違,敢給我撂攤子,私下使絆子。”
随畫連忙認錯,又有些不服氣:“可到底他們還是為難了一番娘娘……”
娴妃這才繼續若無其事的向前走,英氣明豔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以後他們就不敢了。”
縣官不如現管,她主理了小選之事,向內務府展示了她的精明不好惹。
現在皇後又進一步委以重任,內務府多會看眼色,絕不敢再跟她扯皮。
她自入宮後,雖位份擺在這裏,無人敢欺,但卻也飽嘗世态炎涼:先是純妃封妃待遇越過她,再是嘉妃也後來者居上。
宮裏的人都像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鴨,非常敏銳的體會着宮嫔們的地位,然後給予相應的态度。
不會怠慢不代表熱情恭敬。
娴妃望着高遠的天空。
九年了,自己也蟄伏的夠久了,再這樣沉寂下去,只怕宮裏超過她的人越來越多,這個娴妃的分量會越來越差。
可她天性如此,讓她去跟皇上撒嬌或者做小伏低她都做不到。
況且比起寵愛的缥缈善變,她更愛實在,比如太後的看重,比如,現今皇後的倚重,協理後宮的權柄。
這才是握在手上的,靠自己本事掙來的。
這九年來,她看似避世,其實十分注意,一步也不肯錯。自重身份,不生事卻也不怕事,在後宮毫不結黨。
她知道皇後都看得見。
而在純妃嘉妃漸漸不安分的如今,皇後終于開始放權用她了。
娴妃又想起了貴妃的笑容。
“你說十年後,我與貴妃的路,究竟誰是對的呢?”
随畫愣了下,沒有反應過來主子的意思。
娴妃卻自己搖搖頭,目光流露堅毅:“無妨了,我也走不得她的路。既如此,我就要将自己的路走到最好。”
那個貴妃之位,原就該是她的。
正如潛邸的那個側福晉之位。她雖然比貴妃晚一步入府,但終歸要是她的。
一旦适應了,會發現宮裏的日子過得很快。
高靜姝覺得,也就是旁觀了一次小選,又聽了幾場戲,時間怎麽就迅速的劃到了四月底。
今年新做的春裝都還有一大半沒上身,天兒就熱的要開始穿夏裝了。
果然無論三百年前,還是三百年後,京城都是沒有春秋的,不是冷就是熱。
中間值得一提的事,不過是高靜姝在小選過程中,見到了三叔四叔家幾個堂妹。
從大選驟然掉到小選,這幾個姑娘都面色慘淡,然後又因這慘淡被剔除了名額。柯姑姑作為帶頭挑選備選宮女的姑姑,表示身子不好怎麽能進宮伺候貴人,全部不曾留用。
跟旁的落選人一樣,一人十兩銀子打發出宮。
且不提三房四房是如何在家裏痛罵高斌父女的,反正高斌本人聽說了這個消息,倒是多用了一碗飯。
五月初。
和敬公主抱了一個花樣子圖冊來給她看:“貴娘娘,這是我舅舅托人從江南巧思坊弄來的新鮮花樣,江南那邊的衣裳果然跟京裏不同,更加風流婀娜些。”
身形初顯的少女,更喜歡江南的衣裳。
她分享過後又嘆氣道:“聽說江南那邊,便是滿蒙八旗的夫人小姐,也時興穿漢裝呢,可惜咱們在宮裏,肯定是不成了。”
高靜姝笑道:“不着急,皇上早晚要效仿聖祖南巡,到時候到了江南,肯定會許你穿漢裝的。”
兩人并頭選了幾個花樣要交給繡房,然後和敬又道:“對了,和婉妹妹要入宮了,到時候我帶她來找貴娘娘玩。”
和親王的嫡女被皇上破例封了和碩和婉公主,還命送入宮中養育。
和親王兒子好幾個了,女兒卻就這一個,很是鬧了一番脾氣:誰不知道清朝的公主,多半是要去和親的。自己的皇上哥哥肯定是因為唯一的公主是皇後的獨女,不舍得送去跟蒙古和親,所以拿自己女兒去填數呢!
可聖旨已下,和親王再鬧脾氣,也不敢不聽。
只能繼續加倍纨绔,在京城裏橫沖直撞給皇上惹事來表達抗議。
皇上也不理會,随他去鬧。
于是和親王近來簡直變成了京中怪談,人人聞之變色。各府都警告自己家的纨绔:離和親王遠點,他瘋了。
高靜姝越發覺得清朝女兒難當,不光公主竟連郡主也跑不了政治和親,于是點頭:“好啊,皇後娘娘忙大事,你只管帶和婉過來玩。我還跟貓狗房定了一只波斯貓,剛滿月呢,說是過幾日就抱來。”
和敬眼睛一亮:“那可好了。”
皇後極愛潔淨,連鳥雀也不喜歡養,更不會養貓狗了。
和敬公主走後,木槿并臘梅春草三個人一起,才搬來了貴妃的全套朝服,攤開在西暖閣的臨窗炕上。
“奴婢們已經檢查過,朝冠與朝服上的珠子并無缺損,服面也無勾破滑絲,倒是娘娘看看這金約和領約是不是該再送去炸一炸顏色。”
“不必了,橫豎就穿一日。”
大選按着先滿蒙後漢的規矩進行,最後一日,所有中選的秀女都要再次齊聚給太後、皇上皇後磕頭。
那一日,後宮各主位娘娘也得去坐一坐當背景板,讓新人認一認。
貴妃檢閱完畢,木槿等人又要再把朝服原封不動的扛出去。
紫藤端上茶來,忍不住不平道:“真是欺人太甚,明明娘娘已經在宮裏為貴妃,大房三房還是要把女兒往裏塞,好容易老爺将三房按住了,大老爺卻不肯罷休!”
“侄女在宮裏,哪裏有自己女兒在宮裏來的強呢?”高靜姝喝了一口清香撲鼻的九曲紅梅茶,倒是很理解自己大伯高麟。
聽說他日常被自己親爹氣的跳腳。
夏日喝梅花茶,格外顯得清冽。
“何況大伯跟我阿瑪都要撕破臉了,自然怕我在宮裏給皇上吹枕頭風把皇上的心吹歪了,這不送進來一個給自己方向吹風的嗎?”
紫藤嘆氣:“唉,這樣送進宮來,娘娘對她好,只怕是養了白眼狼,可要是對她不好,娘娘這個做堂姐的,倒顯得冷心刻薄似的。”
高靜姝擱下茶無所謂道:“入了宮就都是宮嫔,不從母家論。以大伯跟阿瑪的關系,我不借勢欺負她,就已經是血緣親情啦。”
紫藤點頭:“也是,她入宮最多是個貴人。”然後又在阿彌陀佛:“只盼着她一輩子是個貴人才好呢。”
乾隆在某些方面是個很有原則的皇帝。
比如對秀女的冊封。
滿蒙八旗的秀女,父兄有四品以上的官職,進宮初封為貴人,否則為常在,視資質如何(也就是臉)決定要不要給個封號;漢軍旗的秀女,父兄有官位者,封為常在,要是父兄不争氣,那就只封答應。
哪怕出身高如舒嫔,進宮也只是貴人,雖然七日後她就擡了嫔位,但也代表了乾隆的态度,不管你出身到底多高,新入宮的初封,是沒可能有主位的。
都從底層慢慢爬吧。
高靜姝放下那位不知心性到底如何的堂妹,興致勃勃道:“咱們去看看貓吧。”
“回貴妃娘娘,這是一對簡州貓,原是四川名貓,從宋代就入宮廷供貴人賞玩了。極為聰明靈巧,又威風淩淩的漂亮。”
貓狗房的太監首領,弓着腰堆着笑,給貴妃介紹各種貓貓。
雖然貴妃已然定了一只異瞳波斯貓,但貴人們嘛,又不需要自己養貓,養幾只都是可以的。
而貴妃要的越多,貓狗房的賞賜自然也就越多。
高靜姝是帶着平常在一起來的。
“你也挑一只吧。”
上回平常在來請安,聽人說起貓來,眼睛一亮。高靜姝看在眼裏,這回來看貓,就帶上了平常在。
波斯貓雖少,但貓狗房裏,貍花、簡州貓、黑貓等都很多。
平常在選了只黑貓,說小時候家裏就有一只,可以鎮宅。
兩個人邊說笑邊繼續看貓。
為防氣味不好熏着貴人,這些貓狗并不擱在屋子裏,而是在碩大的鐵絲籠子中跳躍行走,甚至還有假山樹木可以攀爬。
說是貓狗房,不如說是貓狗園林。
高靜姝剛轉過一處老柳,就瞧見羊腸小路的盡頭,一個大太監一腳踢翻了一個小太監,她眼神好,瞧見那小太監額頭磕在山石上,已經磕出血來。
“那是在做什麽?”
其實不等她開口,只看主子眼神落在那裏,問喜已經先一步動了,幾步跑過去将兩人都拎到跟前,還罵道:“娘娘跟前,也敢咋咋呼呼的動手?”
那大太監磕頭道:“奴才是狗舍的管事史田,這小狗奴才偷吃細犬的肉幹,叫奴才抓了個正着,這才踢了他一腳。”
高靜姝看着那個小太監,瘦的像只猴子,一張臉上幾乎只剩下了一雙大眼睛,生的倒是頗為周正。
“你多大了?”
小太監吓得哆哆嗦嗦,頭上的血既不敢擦,又怕腌臜了貴人,只能趴在地上:“十二了。”
高靜姝看他的個頭,還以為不到十歲呢。
史田要不是跪着,估計還得踹他一腳:“回娘娘話要加奴才二字!”
高靜姝不用再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胃口原本就是個無底洞,要不是吃不飽,怎麽會偷狗的飯吃。
“你是照料細犬的?”
“回,回娘娘,奴才是。”
高靜姝笑了笑:“那你會不會喂貓?”
小太監渾身發抖,顯然是明白了貴妃的意思,連連磕頭:“奴才會,奴才會!”
高靜姝轉向貓狗房的總管大太監:“本宮再要一只簡州貓,叫這個小太監去萬方安和館照料吧。”
“是,是,能得娘娘青眼,是這小狗奴才的福氣。”
高靜姝一蹙眉:“他難道沒有名字嗎?”
一口一個小狗奴才,都是太監何苦罵人。
總管太監臉一苦:還真沒有。
還是史田忙道:“回娘娘,這些貓狗房的小太監,許多都是辛者庫或者浣衣局出來的罪奴,沒名沒姓的,橫豎是伺候狗的,就都叫小狗奴才。”
高靜姝側過臉去:她果然還是不喜歡這裏。
這樣的小孩子,她看見一個,帶走一個,然而仍舊會無窮無盡。
就當是緣分吧,這個小太監正好出現在了她面前。
波斯貓金貴,剛足月的時候,貓狗房不敢抱給貴妃。但簡州貓卻有許多,連同平常在挑中的黑貓一起,直接就跟伺候貓的奴才一起打包送到了萬方安和館。
柯姑姑聽說了此事,轉身就出去調查了一二,看是否有人故意讓貴妃看見打人的一幕,然後借機把這小太監塞進來。
貓狗可不是鬧着玩的。
要是有意使壞,抓傷了貴妃的臉,亦或是在五阿哥來請安時傷了阿哥都是大事。
經柯姑姑嚴密的排查發現這小太監孤苦無依後,又親自板着臉去吓唬了這小太監,告訴他若是貓貓犯錯就打他板子。
之後才将他洗刷幹淨,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來送給貴妃磕頭。
“簡州怎麽樣?”高靜姝看他跪在跟前:“是因為去看簡州貓,本宮才遇到你,那你的名字就叫簡州吧。”
小太監立刻磕頭:“謝娘娘金口賜名。”
高靜姝知他從前饑一頓饑一頓的,從未吃過一次飽飯,因而囑咐問喜道:“這兩三日,先不要給他太多葷腥油膩的,慢慢再讓他放開量吃。以後你把他當金珠銀珠一樣看待,不要因他是照顧貓貓的,就餓着他。”
問喜連忙應下來。
金珠銀珠是他兩個小徒弟,跟着問喜,在貴妃宮裏算是唯三有姓名的太監,日子過得很不錯。
如今又多了個簡州。
等和敬公主帶着和婉公主來看貓的時候,波斯貓也已經落戶萬方安和。
兩人各抱了一只貓。
宮裏的貓被調理的都很溫順,爪子也剪得幹淨,若非蓄意使壞,斷不會抓傷人。
“貴娘娘,這兩只貓叫什麽名字啊?”
和婉人如其名,是個生的婉約秀麗的姑娘,人也很文靜,基本不說話,只是聽貴妃與和敬聊天。
“波斯貓叫貂蟬,簡州貓叫西施。”
和敬把貓貓拎起來看:“兩只都是母貓啊?”
“不,都是公的。”
和敬:……
貴妃閉門撸貓,外面的局勢卻在變化。
內務府覺得如今這差事格外難當:随着娴妃的悍然崛起,三妃三足鼎立,現在哪個都不敢得罪,不然太容易夾在裏頭被當成了炮灰。
現在他們給三妃送東西都不敢分出早晚來,必須同時三路太監出發,争取同時到達,不給娘娘們發作的理由。
相比之下,關門撸貓的貴妃都顯得好伺候起來了。
反正她是貴妃,皇後下她先挑。
春末夏初,天氣溫熱,花香熏人欲醉。這樣好的天氣,最暴躁的人也忍不住要溫柔平和起來。
然而今日內務府總管蔣禮財簡直想死。
高靜姝仍舊在九州清晏禦書房磨墨。
初夏時節,她就換了一身櫻桃紅的紗袍旗裝,皇上見了只覺美人如花,嬌的像是吹一口氣會散開的柔嫩花瓣一樣。
“這顏色好,做一身騎裝,等到了木蘭,朕帶你去騎馬。”
高靜姝點頭應了。
李玉趁皇上跟貴妃說話這個擱筆的間隙,也連忙報:“回皇上,蔣禮財來回禀鲥魚到京之事。”
皇上颔首:“讓他進來。”然後又對高靜姝道:“你來的巧,今日是有口福了。”
“聖祖爺在世時最愛鲥魚,每年都從江南運來,因着鲥魚嬌氣的很,離開水就難活,失了鮮美——還是當年曹家想出的法子,在岸邊備好快馬冰塊,冰上還要包棉被淋豬油緩凍,鲥魚一出水就放入冰中,快馬加鞭到京城只需要三天。”
高靜姝屈指一算,愕然道:“這簡直是八百裏急報軍情的速度。”康熙爺當真是愛鲥魚啊。
乾隆點頭:“正是,因而先帝爺覺得勞民傷財,就廢止了運送鲥魚上京。朕前些年也覺得麻煩,朝中又有大事也就混過去了。今年邊境太平,又無天災,朕才動了這個心思。也算是追憶皇瑪法。”
蔣禮財進門磕頭請安,然後回禀:“今年共進鲥魚七十桶,奴才清點過,保存的極好,活魚仍有六十桶之多。”
皇上颔首:“倒難為他們。”
雖說六十桶,但一桶也不過五條鲥魚,所以數量仍舊極稀少,每年這種稀罕玩意入京,東西都是次要,而皇上賞賜的臉面才是主要。
因鲥魚容易死,皇上也不耽擱,立刻開始了分配。
高靜姝發現,乾隆在這一點上大概真是雍正爺的兒子,大事小情都得他親手處置,雖然他政務上未必有雍正爺那樣勞模,但展示君威或是對臣子施恩這件事,絕對不會拉下。
“後宮留下十桶,太後處兩桶,皇後處兩桶,裕太妃處一桶。”說完側首一笑:“貴妃處一桶,阿哥所一桶,和敬和婉是姑娘家自該嬌養,也送一桶去。”
高靜姝給他數着,這就八桶出去了。
皇上先說後宮,概因太後是親娘,所以要展示孝道,其實并沒怎麽上心,只是随口給自己心裏記挂的幾處分了,然後腦子就奔着前朝去了。
鄂爾泰張廷玉,他準備好好敲打一下這兩夥人。
再嘉獎一下不摻和進去的純臣。
因貴妃在身邊,皇上就想起高斌來,他倒是兢兢業業管着戶部,一點不跟着兩夥人瞎鬧,還有富察氏,也是一心為主。
他的思緒漂開,蔣禮財不得不鬥膽問了一句:“皇上,後宮另外兩桶鲥魚……”
皇上蹙眉随口道:“主位以上按着數分了罷了,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好嗎?要你何用!”
蔣禮財要給他跪了。
按着啥數啊皇上!
兩桶魚,十條,三妃兩嫔,這是要了他的老命啊!
兩嫔自然越不過阿哥們,一人一條罷了,可剩下八條,三個妃子,這怎麽分?是不是天要亡他?!
然而皇上已經明顯的不耐煩了,蔣禮財只能告退,幾乎是哭着回了內務府。
這樣簡單的數目,高靜姝還是能口算出來的,然後格外同情蔣禮財。
皇上見貴妃磨好了墨,浣過手,便親自取了案上的镯子給她戴上:“這對兒硬紅的寶石镯子光澤果然更好些。”
見貴妃甜甜一笑:“都是皇上的眼光好。”
皇上也覺得心情好了些。
“朕記得禦膳房裏有兩個江南來的廚子,比大膳房好些。”皇上對李玉道:“請皇後來,等到了散學的時候,再将幾位阿哥并兩位公主都叫來,今晚便在九州清晏設個家宴品鲥魚吧。”
然後拍了拍高靜姝的手:“你親去慈雲普護齋請皇額娘。”
高靜姝:……剛才我還在同情蔣禮財呢,現在我也接到了艱難的任務。
“皇上,臣妾未必請得動太後娘娘,不如等皇後娘娘來了,臣妾随行吧。”
皇上一笑:“你只管去,皇額娘必來的。”
高靜姝只能戰戰兢兢去了。
誰料太後居然興致極高:“皇帝有心了,貴妃回去告訴皇帝,哀家晚宴一定到。”
高靜姝轉回來的時候,皇後已經到了。
帝後兩人正倚在窗下的榻上,邊閑閑落子下棋,邊說大選籌備之事。
高靜姝上前請安,又回了太後的話。
帝後二人相對一笑。
高靜姝好奇的不得了:“皇上不肯告訴我,皇後娘娘告訴我吧。”太後娘娘怎麽這回興致這麽高。
後宮裏的小宴,尤其是戲酒,太後多是不去的。
說是自己做妃嫔的時候陪着先孝敬憲皇後多了,如今又上了年紀,覺得吵鬧,一般都推了。
皇後招手:“你過來替我們數子兒,分出勝負,本宮就告訴你。”
高靜姝果然上前一五一十數了黑白子:“皇上贏了七個子。”
就見皇後居然打開荷包,數了七個如意狀的金锞子給皇上。高靜姝不免心有餘悸:“還好臣妾棋藝平平,皇上要下棋臣妾都推了,否則還輸不起呢。”
帝後兩人都笑起來。
直到李玉來報,張廷玉大人求見,皇上才起身由皇後親手整理了龍袍,往前頭去了。
皇後便将緣故說給貴妃聽:“當年聖祖爺運到京中的鲥魚,一年都不過五十桶鮮活的,但聖祖爺後宮中妃嫔和外頭開府的皇子們可多得很。哪怕先帝爺是皇子,後來還封了雍親王,每年也不過得三條之數——這已比很多阿哥強遠了。”
皇後伸出三只玉白的手指:“先帝爺自己一條,當時為正福晉的孝敬憲皇後一條,剩下那一條,有過當時李側福晉的,有過年側福晉的,卻從沒有到過太後娘娘口中。後來先帝爺雖登基,卻又抄了曹家,取締了千裏運鲥魚之事。太後娘娘就依舊未曾享過鲥魚。”
“皇上初登基的三年,無改先帝之道,接着又忙朝中大事,也就今年才終于空閑下來,命江南重運鲥魚入京。”
“說是懷念聖祖爺,但皇上此舉,多半還是為了全太後娘娘的遺憾。”畢竟皇上本人是不怎麽愛吃魚的,這點他跟聖祖康熙爺不一樣。
皇上愛吃鴨子。各式各樣的鴨子都愛,甚至禦膳房從乾隆一朝起特意設了挂爐局,專門開爐烤鴨子給皇上吃。
高靜姝心裏感慨:怪不得太後興致那麽高,果然兒子比丈夫靠譜啊。太後現在肯定遺憾,李氏年氏都死的早了些,看不到她今日的風光。
不過這也得看皇上是誰。
先帝爺活的短,太後還能靠上兒子,在乾隆一朝,還是收拾收拾心态,準備靠夫君吧。
距離皇上定的小宴還有一個多時辰,皇後就笑着點了點桌上的名錄冊子:“可抓着你了,幫本宮一起對對秀女名錄。”
高靜姝只笑不伸手:“娘娘別哄我,您這是拿來定好的給皇上過目罷了。為防出錯,您跟娴妃不是都查了三四遍了嗎?”
這秀女名錄上姓氏、年紀、旗別尤其是後面的父親官職都要一點不錯,所以皇後娴妃格外上心。
畢竟皇上不會兩眼一抹黑就坐在那兒看秀女,總要先翻翻冊子,在心中取中一些家世,再看秀女本人。
尤其宗親中還有求皇上指婚的子弟,都得分配點出身合适,容貌過得去的秀女過去。
皇後坐在榻上笑,旁邊葡萄已然道:“貴妃娘娘,咱們娘娘的意思是叫您看看各家秀女呢,您的弟弟今年不是十六了嗎?總要結一門好親事不是?”
高靜姝這才反應過來。
對啊,她光記得妹妹才十二,今年不參選,倒忘了家中幼弟。八旗所有女子都得集中被皇上挑,之後撂了牌子的才能夠結親。
所以每年大選後,都是一波定親高潮。
京中各高門顯戶都會出手極快,穩準狠的挑好的姑娘。
結親是結兩姓之好,不光皇家,官員之家也是先取門第父兄再取女子,高靜姝此時替弟弟看看相應的人家,等秀女入宮,還能找機會親眼看看姑娘,是難得的機會。
高靜姝謝過皇後,接過秀女名冊,不過腦海中有些奇怪:便是自己一時忘了,這樣難得的機會,家裏怎麽沒有遞話進來讓她幫弟弟看看婚事呢?
殿外。
蔣禮財拉着李玉都快跪下了。
“哎呀我的好哥哥!”
李玉連忙把他推開,撫平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
“你一定得幫幫老弟我啊,在皇上面前讨個主意,三妃娘娘的鲥魚到底怎麽分?”
見李玉老神在在抱着手,蔣禮財開始撩袍子:“哥哥哥,我真的給你跪下!”
李玉見蔣禮財真的急成了個老母雞,咯咯咯的,也就停止拿架子,招手:“附耳過來。”
“這話咱們都是奴才,自然不敢追着皇上問啊。可有主兒敢問。”
蔣禮財瞪大眼。
李玉笑道:“你不知道,方才在裏頭,貴妃娘娘直接就問皇上來着,今日這小宴每人一條的鲥魚,是從個人分得的裏頭扣,還是吃皇上的份例。”
蔣禮財險些沒噴出來,這位主還真是什麽都敢問。
不過貴妃要是不問的話,蔣禮財還真不敢動皇上那五桶,準備從各位主子處扣,阿哥所總共一桶,每位阿哥一條,今日吃完就算完了。
畢竟皇上剛才說的是大膳房烹饪不佳,用禦膳房的大師傅而已,可沒說用自己的魚。
“貴妃娘娘這一問,咱們萬歲爺就笑了,說本想讓各人吃各人的,貴妃偏問到他臉上來,那倒不好這樣小氣了,就都從萬歲爺的份例裏走吧。”
李玉笑眯眯:“皇上還故意說給貴妃娘娘呢,說只有貴妃的鲥魚不走皇上的份例,從分給高大學士的那一桶裏扣!”
蔣禮財啊了一聲:“真扣啊?”
李玉一把拍掉了他的帽子:“你今兒是真的傻了?當然不能夠啊。況且高大學士家裏本就人少,正好五口主子,你扣了叫誰不吃呢?只怕貴主兒明兒就要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