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生非 (1)

高靜姝從淺碧色的雲紗中望出去,隐約能看到前頭太後、皇後的儀駕。

太後的看不太清,倒是皇後儀駕裏頭十面直柄三檐九鳳傘在陽光下灼然耀目,格外顯眼。

再往後就是她這個貴妃的排面,這就只能叫做儀仗了。

貴妃的馬車裏按制全部用金黃色的緞子圍成,四角高四尺七寸的柱子上繪有金色的翟鳥,下頭綴以各色鳥雀。整個轎子裏除了漆成淺紅色的雙開門,旁的都是一色金黃。

雖然看起來華貴,但絲毫不犯皇後的正紅與明黃兩色。

只是這金黃太亮,大幅的繡緞映的高靜姝眼睛都疼。

紫藤木槿跟着貴妃的車服侍在側,倒是柯姑姑坐了後面的馬車。

見貴妃略閉上眼,紫藤就擔憂道:“娘娘可是熱了不舒服?”

其實皇上早已安排了,雖還不到日子,但行路頗熱,太後皇後貴妃的車駕裏,可以先開始用冰了。

行路又不比宮裏方便,要用冰塊需每日快馬加鞭從紫禁城送來,頗費人力物力。

不過皇上是不會委屈自己的,仍舊是想用就用。

只是林太醫說,貴妃的身子還在調理,越是夏日,反而越不能放縱了去貪涼,導致寒氣入體。

所以只肯給貴妃備下消熱的藥草茶,堅決禁止了貴妃用冰。

高靜姝搖搖頭,又感受了下慢如蝸牛的速度。心道:還好皇上南巡的時候走水路,不然就以皇家儀仗隊的移動速度,去熱河行宮都要走十多天,往江南走不得跟唐僧取經似的走好幾年啊。

熱河行宮頗多湖泊清泉,且行宮內建築多是青磚灰瓦、原木本色,自然比紫禁城中黃瓦紅牆看起來要寧靜蘊涼。

跟來的嫔妃也都不是第一回 到了,依舊按着從前的宮室各自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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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送走了來問候自己的貴妃後,不由莞爾一笑。

貴妃近來也不知是怎麽了,格外關注自己似的。這一路行來,常在自己跟前轉悠,問些諸如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話。

有時問的還挺細致專業,簡直像個太醫。

皇後頗為不解,便索性直接問貴妃是何緣故。

貴妃就說自己病了一場,覺得生命真是脆弱,半分也馬虎不得,見行路辛苦,就來關懷皇後。

然後又兩次三番囑咐:“娘娘可別累着,有事就交給娴妃做吧,她身子可好着呢,我聽說她早上起來還會在庭院裏打一套長拳,要不娘娘也試試?”

這樣幾回後,連葡萄都說:“若不是知道貴妃娘娘的性情,奴婢險些要以為她是跟娴妃娘娘站在一處,想從娘娘手裏奪權呢。”

皇後就笑:“貴妃要真有這個上進心倒好了。本宮近年來,是覺得有些心累。”

葡萄心裏一酸:其實處理宮務,娘娘未必累,只是嫡子這件事,才是壓在娘娘頭頂的大山。

随着時間流逝,這座山會越來越沉重。

她都怕娘娘終有一天受不住。

葡萄剛想說話開解一下皇後,就見烏嬷嬷又端了一碗濃俨俨的藥來:“娘娘快将這坐胎藥喝了吧。這可是外頭府上新尋來的秘方,老夫人親自上門求的神醫。”

葡萄照例多問一句:“嬷嬷,這藥可給太醫瞧過了?”

烏嬷嬷笑道:“葡萄雖是個仔細孩子,但也太把我看的老糊塗了。難道随便什麽藥我都敢端給娘娘?當然是夏院正親眼瞧過又親口嘗了的,确定無礙。”

皇後的目光望着外頭層層疊疊的遠山:“這些年,各種‘神醫’的藥方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見有效。”

烏嬷嬷看着,禁不住心疼的要落淚:“娘娘自己可不能先心灰起來,這孩子都是有靈性的,知道額娘不盼就不肯來了。”

皇後接過這碗藥,如同喝水一樣面色如常喝完了這碗苦澀的湯藥。

烏嬷嬷又去檢查皇後要用的點心,把所有寒涼的東西都挑了出來。

其中一碗夏日最常用的甜碗子,是冰鎮了的甜瓜切成塊配上切成薄片的嫩藕,格外清爽冰甜,更是被烏嬷嬷直接賞給了旁的宮女,嘴裏還念叨着:“怎麽能吃冰呢。還有這綠豆百合湯,也快端走。”

皇後隔着紗窗看着烏嬷嬷忙碌的身影,一言不發。

算來,她已經好幾年沒吃到一點冰了,連螃蟹西瓜這等寒涼之物也都是長春宮的禁物,全都進了小宮女的嘴。

葡萄看着皇後略顯單薄的側影,不自知的就含了淚,反應過來後才側首悄悄擦了,想了想上前來道:“娘娘,聽皇上的意思,在行宮住不了幾日就要往木蘭圍場去了,您看跟着兩位公主的人怎麽安排呢?”

在木蘭圍場,連皇上都住大帳篷,旁人自然也是如此,可就不能一個公主就帶上幾十個服侍的人。

皇後這才轉回來,開始為兩位女兒操持。

沒錯,是兩個女兒,皇上已經将和婉記做了自己的女兒,任憑和親王跳腳也不管用。

這次更是将和敬和婉都帶來了木蘭,将要讓公主和親蒙古的意思昭然若揭。

與此同時,告辭了皇後,一路散步回自己院落的高靜姝,正在跟木槿說話:“你說到了木蘭,我要不要求皇上再見見阿瑪——自打從圓明園出來,這一路上,我一點兒沒管過大阿哥不說,他來請安我都不見,想必他心裏也就有數。

若他是個沉不住氣的,大約會給阿瑪使絆子。便是阿瑪本身沒什麽大的錯漏,也擱不住一個阿哥有心設計,總得提個醒才好。”

木槿點頭:“娘娘說的是,只是也不用急,可緩緩跟皇上提起,免得皇上生疑。畢竟此次傅恒大人也跟着皇上出來,暫且沒有往戶部任職。”

皇上對傅恒實在信重,此番木蘭秋狝的安保措施還是盡數交給了傅恒,讓他延遲去戶部上任的時間。

而大阿哥,自然也被皇上随時帶着,不允許他留在京城,美其名曰協助傅恒。

除了康熙爺當年曾經留下太子監國,最後又廢了太子外,雍正爺和當今皇上,都非常注重自己在哪裏,政治中心就跟着轉移,根本不需要有人留在紫禁城監國。

高靜姝想着再見阿瑪一面,而此時高斌正在皇上跟前候着。

不單他,鄂爾泰、張廷玉、讷親、馬齊和傅恒等重臣都在,幾乎是重華宮茶宴平移到了這裏。

傅恒正在朗誦名單。

朗誦完六十四個人名後,又道這些人已經在門口集合好了,皇上可以親自視察。

皇上也不出門,就站在玻璃窗處,看着外頭筆直矗立的幾十個人,然後蹙眉道:“姿容不夠好。”

衆人:……

蒙古對大清極為重要,所以自康熙爺平定漠北蒙古之時,就建立了木蘭圍場,設立了木蘭秋狝這個活動——除了跟蒙古友好建交外,還要展覽一下八旗骁勇善戰的尚武之風。

外交最重要的是顏面。

于是按照國際慣例,木蘭秋狝第一日,并不是大夥兒直接開始圍獵,呼啦啦的去打小動物,而是一場隆重大閱。

皇上要身着甲胄,親自禦馬,将由八旗英武将士組成的兩千人縱隊檢閱一番。

這是皇上在木蘭秋狝最大的一場表演。

觀衆正是蒙古諸部。

當今皇上是什麽性格,那是極其重視顏面,甚至到了好大喜功的地步。

所以傅恒領了此事,格外認真的從八旗隊伍中挑出了兩千個精英人物,保證馬術精妙,絕不在蒙古諸部跟前丢皇上的臉。

除了這兩千人外,還需要一個由侍衛組成的銮衛隊,跟在皇上的禦馬後面做扇形拱衛狀,替皇上增加聲勢。

因緊跟聖上,自然就是本次表演的門面。

這比那兩千人可難挑多了,除了騎術精妙,還得出身不俗,忠心不二。

所以傅恒在宮裏上三旗的侍衛裏面,快要挑瞎了雙眼,才扒拉出來這六十四個人,今日一同彙集了請皇上先檢閱一二。

可皇上方才檢閱過了,表示姿容不夠好看,不夠給他長臉。

傅恒苦笑:滿人入關日久,旗人又有鐵杆莊稼養活,許多都漸漸走了纨绔之路,養鳥逗狗閑散游民日益增多。其實現在軍伍中也多有漢軍旗乃至漢人,真正的滿洲八旗百戰之師越來越少了。許多還都在貴州廣西等鎮壓苗亂的餘孽。

他能劃拉出來這兩千人,又在上三旗挑出來六十四個騎術過得去的,已經很難了。

實在難以做到姿容跟騎術俱佳。

見皇上表達了不滿,諸如馬齊張廷玉這種伺候過康熙爺的,腦子裏就不由感嘆:真不愧是聖祖爺的孫子呢,顏控方面都一樣一樣的。

當年康熙爺聖駕巡行到鄂爾多斯,當地的蒙古六旗王、臺吉等自然也命人給康熙爺表演過騎術,分別射羊、兔、獐等物,康熙爺表示:不錯,就是那個射兔者雖然射技好,甚為熟練,但生的不俊美,實在是頗為遺憾。

同樣的事情,又發生在了當今身上。

馬齊和張廷玉忍不住對視一眼,有點懷念。

其實皇上也有苦衷:蒙古人至今還在馬背上縱橫馳騁,八旗子弟在騎射上比不過人家,在姿容上壓過也是好的呀。

皇上轉過身來面對這群重臣:“今日朕召你們來,就是讓你們推薦自家兒郎或是親眷中的出色子弟,不限于上三旗,無論出身高低,皆可推薦給朕。”說完一指傅恒:“就像傅恒一般,相貌英武騎術娴熟這個标準即可。”

即可,還即可?

富察氏百年望族,就出了個傅恒呢。

大家集體閉嘴。

高斌是最輕松的,誰都知道他分家出去,人口極少,長子又是走的科舉路子,現在還在工部蹲着熬資歷呢。況且高恒年過三十,也已經不符合皇上年輕英武的标準了。

至于幼子……

高斌的思緒飄到了幼子身上。

這孩子真不知道随了誰。

因高恪比貴妃小了十三歲,也是高夫人三十二歲才得的兒子,自然要溺愛些。

高恪性子倒是醇厚,也不是不學無術,只是天資有限。

高斌親自考過兒子的學問,從他這個專業人士的角度看,兒子這輩子頂多就是個秀才了,要當舉人,都得考到範進中舉那個年紀。

見幼子文的平平,難走科舉,高斌自然也想過讓他走一走騎射路子,也好把他塞進宮當禦前侍衛掙個前程。

誰知道高恪特別抗拒騎馬。

高斌前些年少在京城,等他回京述職,發現幼子十二歲還不會上馬時,都驚了——滿人騎射起家,京中一切跟着滿俗走,少爺們出門都是騎馬跟在女眷車邊上,唯有高恪還是跟着額娘和妹妹坐車。

高斌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于是親自帶他去練習騎射。

結果高恪理由頻出:這匹馬太高;這匹馬好髒;這匹馬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高斌按着滿肚子的火,讓人尋了一匹溫順矮小的母馬,而且洗刷的幹幹淨淨。結果高恪還磨磨蹭蹭不肯上馬,高斌一鞭子抽到他腳下:“你還膩歪什麽!”

高恪道:“阿瑪,你看馬的眼睛,為什麽長在臉的兩側啊?看着好吓人。”

高斌:……他放棄這個兒子了。

因當時他做着江南總督,回京的機會實在少,懶得再跟幼子歪纏,既然兒子不做纨绔惹事的勾當,那麽無能就無能吧,橫豎自己将來會給他弄個蔭職。

于是至今高恪都還對馬敬而遠之。

高斌想起來還是不免嘆氣,看看人家傅恒,再想想自己兒子,糟不糟心。

他還在糟心,忽然被皇上點了名。

“高斌,朕記得你有個幼子,今年也該十六了。帶來給朕瞧瞧。”

主要是高氏乃皇上做主擡到鑲黃旗的,皇上見衆人都不吭聲,便先點了他的名。朕給你家擡旗,你給朕做點貢獻不是應該的嗎?

是日,高恒見父親難得面色沉重從外頭回來,不由大驚,以為朝上發生了什麽大事。

聽阿瑪說了緣故後,又松一口氣:“二弟騎術甚差,皇上不會挑中他的,阿瑪無需擔憂。”出于手足之愛,他才說了句騎術甚差,其實二弟根本沒有騎術。

高斌不能不擔憂,他了解皇上,皇上是個标準看臉的人。巧了,高恪生的卻是俊美非常,姿容甚佳,皇上肯定會把他點進銮衛隊,說不得還會放在前列。

難道讓他告訴皇上,說自己兒子馬都上不去?

他不敢潑皇上這樣一盆子冷水,也怕這樣一說,從此兒子在皇上面前只剩下個無用的考評,連蔭官都弄不到。

因而只得将高恪叫了過來教訓起來。見幼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身形颀長端的是個美男子,高斌不由又想起宮裏的貴妃,亦是難見的絕色,心裏壓着塊大石頭似的。

真是兒女都是債,外頭多少朝事他都能擺平,偏生兒女上頭束手無策。

果然當日下午高斌領了高恪面聖,皇上一見這跟貴妃有三分神似的少年就先有了幾分好感,再細看他身形如修竹淨直,面容清秀俊美,不管是身材還是臉都比傅恒挑出來的銮衛隊領旗人強多了。

于是決定,就是你了,來銮衛隊做鑲黃旗的門面吧。

高斌見皇上金口聖斷,簡直要愁死。

确實看外頭,誰能看出來高恪連上馬都得小厮托着呢。

沒說的,練吧!

饒是高斌都有些絕望,短短數日,他怎麽把自己的兒子從一個騎射廢柴變成一個能跟着傅恒一并護衛皇上的高手呢?

在看着兒子撲騰掙紮着上了一回馬後,高斌清醒過來:除非有神仙點化,否則是不可能了。

皇上不會管高斌其實已經百般推辭過,闡述自己兒子能力有限不堪重任。皇上全當他是謙虛。

可別看皇上現在好說話,等到了蒙古各部跟前,誰要是丢了皇上的臉,皇上絕對會立刻扒了他們一家的皮。

高斌甚至都想走極端,讓兒子看起來完全意外的摔斷腿算了。

往木蘭圍場去的前一日,熱河行宮的宮人,都在忙着收拾行裝。

因到了木蘭圍場,可真是都住帳殿,所有之物比不得行宮裏齊全,要是少了什麽,主子們就要不痛快了。

要是主子們不痛快,奴才就得受罪,因而衆人都忙着打點裝裹。

只要皇上願意,他就是個細心體貼的人,覺得各宮裏繁亂,只怕來回走動喧擾令人不快,于是索性召了皇後與貴妃到書房。

禦書房永遠是最清靜的地方。

李玉已經擺好了棋盤。

皇上與皇後下棋水平旗鼓相當,就仍舊以各色金锞子為賭注,讓貴妃就在一旁負責數子兒。

皇上邊落子還邊道:“從前玄宗與人對弈,将要輸了棋局,楊貴妃就放貓攪了棋局,今日見貴妃在側,朕倒想起這個典故來。”

高靜姝就笑:“早知臣妾抱了貓來,省的皇上要輸給皇後娘娘,自己又不好意思賴賬。”

皇上以白子敲着棋盤道:“瞧你這話的意思,就算抱着貓,只怕也未必會幫朕呢。”

皇後一笑:“皇上聖明。”

帝後二人陸續落子,貴妃暫且無事,還帶了一本游記來,自己倚在一旁看。

皇上邊看着棋盤邊對皇後道:“傅恒這些日子也忙的很,等到了木蘭,都住着帳殿,彼此方便些,朕叫他給你請安去。”

皇後父親早逝,想見也無可見,只有弟弟可以安慰一二。

高靜姝在旁聽了心中一動,正巧李玉捧着麻姑獻壽的茶盤進來,她就起身上前,親手端了茶遞給皇上。

皇上一見貴妃放下自己的閑書,親自奉茶,眼睛又眨呀眨的,就笑道:“皇後,朕與你打個賭。貴妃是有事要求朕,否則再不會這樣殷勤。”

皇後的目光也在高靜姝臉上落了一下,然後抿嘴笑:“臣妾不賭。”

“說吧。”皇上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高靜姝便帶了點赧然道:“等到了木蘭圍場,臣妾也想見見阿瑪。”

皇上一笑:“一盞茶可以換見一次阿瑪,你若再給朕去切個橙子來,朕便許你也見見弟弟如何?”

高靜姝剛答應下來,皇後就笑道:“皇上哄你呢。皇上昨兒還跟我說起,選了你弟弟入鑲黃旗的銮衛隊,就跟在傅恒後頭,大閱當日,皇額娘攜諸位妃嫔也在帳中觀看,你自然能見着的。”

皇上大笑:“皇後,難道朕要來的橙子你不吃不成?”

皇後莞爾:“還是叫宮人去切橙子吧,弄得一手汁水黏膩的很,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貴妃愛幹淨。”

李玉多麽靈,聽到這話早就叫宮女去切橙子了。

誰知橙子還沒到,外面小太監就跑進來報:和親王、高大學士、傅恒大人、高二公子一并在外頭求見。

饒是皇上都是一怔,這三波人是怎麽湊到一起去的。

皇後帶着貴妃起身避到內室多寶閣後面,太監們又擡來一扇楠木雕花的屏風擋着,不過兩人仍舊能聽見外頭的動靜。

皇上剛命叫進,就聽見和親王闖進來的聲音,口中還在嚷嚷道:“皇兄,這世上沒天理了,居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毆打親王!”

皇上忍不住扶額:“你安靜些說,京中有爵位者跟來的也不少,是毆打了哪個親王?”

和親王理直氣壯:“毆打了我這個親王!”

皇上按住自己內心“打得好”這個聲音,準備垂問一下是誰為民除害,毆打了和親王。

而那邊高斌已經跪下請安兼請罪了。

皇後與高靜姝坐在屏風後面,聽完了整個過程。

說來也巧,高恪被親爹勒令去好好練習騎馬,于是只得尋了熱河行宮外圍的空地去練習馬術。

熱河行宮建的巧妙,四面八方都各有景致,其中西面綠草如茵,仿照的正是蒙古草原風光。高恪便向那裏練習騎射去,結果正好碰上了正在彎弓射鳥的和親王。

和親王那是什麽嘴啊,看高恪這樣,站在樹下哈哈大笑:“馬上面挂塊肉的話,狗都比你騎得好。”

見高恪縱馬過來,他用手搭在額上做張望狀,繼續道:“喲,還長得白白淨淨跟個丫頭似的,怪不得繡花枕頭一個呢。”

高家人都知道,繡花枕頭是二爺的禁忌詞彙。因老爺但凡惱了就這麽罵二爺。所以二爺平日脾氣再好,一聽這個詞兒都要炸毛。

高恪并不認識和親王,見這個一身騎裝的人反複開口嘲諷自己,就由小厮扶着跳下馬。又想着這幾日被阿瑪反複吊打的委屈,熱血上腦,偏又不會拳腳,就一頭撞過去,把毫無防備的和親王撞了個仰倒。

和親王素來不講究,出門不愛帶正經護衛。

也是他在京中名聲響亮,所以人人認得避着他走,沒想到真遇上一個只在家裏玩樂,不認識他不說還敢打他的愣頭青。

唯一跟着和親王的一個小厮都吓呆了,一時手腳都不會動。

還是和親王自己爬起來的。

和親王多少年沒吃過虧了,當場就火了,撸起袖子要打人。

高恪的武實在是慘不忍睹,要不然也不能使出鐵頭功撞人。和親王再如何纨绔,也是雍正爺的兒子,當年被親爹進行過嚴厲的愛的教育。

高恪雖不認識他,但見事不好,自然要跑。

還好他出來練馬倒是帶了四個小厮——負責扶着他上下馬和牽缰繩的。

小厮們見主子要挨打,自然要護着。一時竟然跟和親王糾纏了起來。

倒黴的傅恒大人就是這時候路過的。

他是侍衛統領,既認識和親王也認識高恪,只得居中調停又命人将高斌請了來。

皇上第一次看到高斌有些狼狽的樣子。

從跟着父皇開始,高斌一直是個很能幹很穩重的形象,原來也會被兒子折騰到無奈啊。

皇上都有點恻隐之心了。

不過恻隐到一半,又看到自己弟弟一臉二五八萬的痞子模樣,不由頭疼的很。

都是弟弟,自己跟貴妃的弟弟怎麽都不這麽省心!主要是對照組傅恒正風姿卓絕的立在那裏,皇上又想到凡交給他的差事傅恒都能漂亮的完成,就算不為了皇後,皇上也要越發倚重的。

于是傅恒在這裏一戳,顯得另外兩個鬥雞似的人更慘不忍睹了。

高恪因為被阿瑪按着給和親王叩頭請罪過了,此時一張漂亮的臉也漲的通紅,很是不省心的樣子。

最後皇上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讓和親王以後出門必須着親王服制,要不就帶上護衛,并免了高恪今年進銮衛隊的名額,只說明年考察再用。

高恪出門後,見和親王對父親冷哼了兩聲這才鼻子朝天走了,不由忐忑看着高斌:“阿瑪,我給您惹事了嗎?”

看起來都快要哭出來了。

高斌看着幼子,忽然就笑了,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家。”

大概真是傻人有傻福,他絞盡腦汁想了一晚上,怎麽能在不得罪皇上的前提下将兒子撤出銮衛隊,還沒拿定最穩妥的主意,兒子就把和親王頂了一個跟頭,自行安全撤離。

而且……高斌想了想現在的朝中局勢與和親王的為人,不錯,兒子頂的這個人選實在是太妙了。

與在皇城內距離産生美不同,在熱河行宮和木蘭圍場,随行的朝臣們都被壓縮在了一起,又涉及跟蒙古諸部的溝通談判流程,黨争自然越發激烈。

高斌原本在戶部也罷了,可如今剛調任吏部尚書,天下官員的調度都在他手裏。

張廷玉也好,鄂爾泰也好,兩黨都已經明着暗着拉攏他無數回了。

若是他再不選一個邊站,激流之中,很容易被兩邊人馬一起踩下去。

可上面又有皇上虎視眈眈——把高斌提上來管吏部,就是為了讓他做個純臣的,他要是跟哪一邊扯上關系,都會徹底失去聖心。

在這樣一片兩難的旋渦之中,高斌借兒子得罪和親王一事,做“焦頭爛額”狀,上門親自致歉兩回。

和親王是什麽人啊,他正在家裏生悶氣,覺得皇兄拉了偏架。

自己被人頂一個跟頭,居然只将這人撤出八旗閱隊就算懲罰?

氣得他在皇上跟前嗷嗷嗷,只道高恪這人騎射很差,本就不配入閱隊。

他說的倒是實話,無奈和親王在皇上處人品信譽幾乎為零,根本不相信他。

高斌倒是深信他,覺得和親王給兒子的評價很中肯,可惜高斌信了也沒用。

這把和親王給噎的,于是高斌這位大學士親自來了兩回,他都不肯見,只把人撂在門廳。

和親王到底是皇上唯一一個弟弟,日日來往撞木鐘求情辦事,亦或是送各色請帖的親貴之家極多,都見到了可憐的高大學士孤身等着門廳處,茕茕孑立,神色黯然凄惶。

這事兒在京城也就傳開了。

高斌心裏十分感激和親王不肯見他,讓他能有機會多跑兩趟。

不單如此,他之後又加緊一系列行動。

到了木蘭圍場後,他再次跟皇上請罪,說是兒子打了親王實在有罪,自己已經給了他一頓板子,請皇上再罰。

皇上對他的認錯态度很滿意,心聲正是:沒錯,朕可以寬宥你,但你自己得知道分寸,和親王再不着調也是朕的親弟弟,你兒子打了他,朕可以擡手放過你,但你自己若是就這樣混過去了也不像話。

乾隆正是那等,我心裏有個标準,但我不只不說,甚至還可能反着說的人;同時還是我可以忽悠你,你卻不能信,必須猜出我心意的這種君王。

簡而言之,口是心非最難伺候的那一種。

高斌兒子之事,當日他有點煩和親王,又知道皇後貴妃就在後頭,就沒有重罰,可高斌要也不當回事,他可就惱了。見高斌這樣誠惶誠恐,百般低頭,皇上就在心裏把他的分數加了回來。

之後聽說高斌又托關系請人去和親王跟前說話求情不說,還尋了國子監給兒子捐了一個監生,立馬外放出去做一個窮鄉僻壤的縣令。

皇上這才覺得此事了了:正是,和親王的脾氣,把惹了他的人送出京才能算完呢。

否則還要來皇上跟前呱呱呱。高斌這樣懂事,提前把自己兒子踢出京城,皇上心裏的小紅筆又加了一分。

對于高斌來說,踢這個次子出京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個過程中托付的人。

托去給和親王說情的,自然是皇親國戚,滿洲大姓,是鄂爾泰的親戚,而國子監那邊掌着監生名額的,卻是張廷玉的門生。

兩黨都以為賣了一個人情給高斌,以後必然用得上,所以暫時倒不逼着他站隊了。

而對皇上來說,雖知道高斌跟兩黨人士打了一回交道,甚至欠了一個人情,也不曾動怒:畢竟他太了解自己混不吝的弟弟了,身份貴重脾氣極大,高斌怕了和親王,要尋人托關系把兒子送出京城躲躲也是應該的。

高斌畢竟多年未在京城,要不托人,也辦不了這些事。

于是高斌借着這一件事,長袖善舞地暫時平複了跟兩黨之間的緊繃關系,卻又不曾勾起皇上的疑心,順手還給次子擺平了麻煩撈了個監生,可謂是一舉三得。

雖然一切順利,但真辦成後,他還是覺得心力交瘁。

命府裏兩個師爺跟着幼子出京上任後,高斌才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在心裏盼着黨争盡快出個結果。

眼見得皇上對兩黨之争的耐心要告罄,高斌深知将來的一兩年将是風雨飄搖。

高斌在家裏掐着手指算算:長子窩在工部,幼子送出去了,幼女還小,三年內不會大選也不會嫁人,高斌琢磨了一圈兒,唯一擔心的就是宮裏的貴妃。

雖說上次短暫的交流給了他一定程度的驚喜,覺得貴妃有了些大局觀和家族觀(僅限于他們二房的家族觀),但未來朝局動蕩,他還是想當面再提點一下貴妃。

高氏父女不約而同的想見對方一面,然後給對方提個醒。

只是他們兩人都沒想到,機會來的這麽快。

還是和親王送給他們的。

到了木蘭圍場,自然飯菜就多野味。

然而高靜姝覺得野味不幹淨,也曾親眼見過現代醫學那麽發達的情況下,還難以控制因野味而起的瘟疫,于是并不願意吃那些珍貴少見的野物,尤其是風腌果子貍這道菜,簡直是敬謝不敏。

并且告訴五阿哥的乳母,阿哥年紀小,不許喂野味。

好在阿哥公主們飲食一向清淡,也不太見這些東西。

她不但不吃,也不讓皇後吃,皇後都忍不住笑道:“你竟管到本宮的膳桌上來,這話你說來是好心,卻不能傳出去,否則又要有人去皇額娘跟前說你僭越了。”

高靜姝表示受教。

這日高靜姝對着自己的流水牌選的幾道菜:羊肉片川小蘿蔔、鴨丁溜葛仙米、炸春卷、黃韭菜炒肉、熏肘花小肚、鹵煮豆腐。

其餘的就按照份例由着膳房搭配。

在木蘭圍場這個點菜法,是個極大的臉面。因木蘭圍場不甚方便,旁人無不是按着大膳房的單子來用膳,偶爾換個菜都得拿銀子去換。

聽說博爾濟吉特貴人已經吃了好多天的炙羊肉,把人家一個蒙古人都給吃煩了,拿了銀子去,表示給做個羊肉湯或是羊肉煲,總之別再放辣椒面兒大火烤羊肉了,給多加點青菜!

高靜姝也是忽然想吃四川泡菜裏面的酸蘿蔔,于是點了一道羊肉片川小蘿蔔。

果然羊肉鮮美多汁,酸蘿蔔爽口脆嫩。

皇上就是這時候來的。

貴妃帳內不由一片慌亂,衆人服侍着貴妃漱口,然後又連忙給換了外頭披着的一件外裳,恐沾了食物的氣息面聖惹了皇上不快。

高靜姝心道:皇上一般不趕着飯點兒啊。等行過禮後,見皇上臉上略有為難之色,高靜姝更覺得蹊跷。

只是她從來不愛跟皇上玩你演我猜這一套,直接問道:“皇上有事尋臣妾嗎?”

皇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朕打算讓你阿瑪明兒就進來看你。”

高靜姝訝然:這才剛到木蘭圍場沒幾日呢,按理說外頭應該正忙着,何苦急在這兩天?

再看皇上神色有些難言之隐似的,龍爪還握在自己手上表示安慰。高靜姝吓了一跳:“是不是阿瑪得了急病?”

很快高靜姝才搞清楚,自己跟高斌的會面機會,原來是弟弟高恪貢獻的。

高斌如願以償,把兒子撤出了八旗銮衛隊,然後又以得罪和親王為名給兒子送出了京城,直接送到江蘇下屬一個極偏僻的縣城當縣令去了。

江南那塊高斌可太熟了,早已跟兒子上頭三層領導都打好了招呼,就準備讓兒子在窮鄉僻壤紮根,去去嬌氣不說,越是貧困鄉鎮越容易出政績,到時候好評個上等。待得在外面歷練幾年,京城風雨平息就可以回來鑽營個京裏的清閑官職。

高恪雖不理解親爹的苦心,但他心性單純,覺得此次是給阿瑪和高家惹了禍,說不得宮裏的姐姐也要受牽連,所以根本不敢争辯,順從的表示自己願意被發配。然後跟額娘抱頭痛哭一場,坐上了往碼頭去的馬車。

每日要走水路出京的官員和商戶不少,碼頭很熱鬧。

高恪剛下了馬車,沒走出三步路去,早早躲在旁邊馬車上和親王就跳了下來,當場把他頂了出去,讓高恪一個大馬趴趴在了碼頭上。

衆人皆驚——因為和親王這回是穿着親王服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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