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龍體 (1)

高靜姝與高斌交代完大阿哥之事,就像終于考完試的學生,立刻把這門功課扔到了腦後,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先命木槿端上來解暑的藥草茶,這才問高斌有何事囑咐。

高斌見貴妃一臉輕松悠哉,就把話重新在腦子裏組織了一下,才開口。

“前些日子,皇上痛罵尹繼善好名用巧,居心不誠。”

高靜姝想了好幾想,腦子還是一片空白:“尹繼善?是咱們家的親戚嗎?”

高斌對長女一貫是報以十二萬分的耐心,解釋道:“并不是。他是先帝爺時的江南總督,皇上繼位後,我就是從他手裏接過了江南的事務。”

“先帝爺對他聖寵優渥,他做江蘇巡撫的時候才三十出頭,年輕太過,以至于南邊人都私下呼他‘小尹’。”

高靜姝對比了下人家和自家阿瑪做總督年紀,不由肅然起敬:“是個比阿瑪還厲害的人啊?”

高斌:……不知怎的,心裏不太快活。

但還是抛開女兒誇別人這一點不痛快,繼續道:“在先帝爺那裏尹繼善自然是八面玲珑。可是在當今這裏,就灰頭土臉起來。”

“不單如此,皇上還提起了先帝爺當年看重的李衛和田文鏡,說一個非純臣,一個更是酷吏,也就是死的早,若是落在他手裏,必治以罪名。”

見貴妃一雙眼睛只清淩淩望着他,高斌就道:“這兩年朝事必有大變,我提前把你弟弟送出京城也是怕他性子單純,在京中被人利用了惹出禍事。”他接着道:“娘娘性子同樣單純,在後宮也萬事要當心,不管是誰,以什麽樣的方式挑唆,娘娘斷不能開口涉及一句前朝大事。”

高靜姝點頭,回道:“阿瑪也要小心呀,事關皇權,皇上肯定會跟瘋犬一樣,誰碰咬誰。”

高斌此時剛說完話,正喝了一口解暑的涼茶,此時差點噴出來,然後立刻嚴肅道:“貴妃!慎言!”

再看旁邊的紫藤和木槿也驚呆了,高斌就立眉道:“你們兩個一定要看顧好貴妃!這等言語,難道要高氏一族都去死嗎!”

高靜姝也覺得失言,連忙為自己辯解:“阿瑪別惱,我又不會當着皇上的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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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斌難得黑色幽默了一把:“是,娘娘先留着這句話別說,等哪天我想跟高麟等人同歸于盡,你再去當面對着皇上說,這樣我們一家子就能在刑場集合一并去死了。”

高靜姝低頭認錯。

在親近的人跟前有些口無遮攔這一點,她确實要改改。

在宮裏這半年多,她幾乎一點兒虧沒吃着,真的是有點飄了。

高斌見她誠心認錯,這才緩了語氣:“姝兒,你既然知道皇上的脾氣,就更該外寬內緊——皇上放縱你,喜歡你在他跟前真情實意的說話,可你要守住自己心底那根線,永遠不要再出現違抗聖旨,去挑釁皇權那樣的舉動!”

見高靜姝認真答應了,高斌又繼續強調:“我将朝事說與你,你更要在心裏捂死了。若非恐你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挑唆害了去,我是絕不會告訴你這些外頭的話。”

“你要記得,皇上極厭惡後宮幹政。別說你了,甚至連太後娘娘都不能碰這道線。前兩年鈕祜祿氏曾跟太後娘娘提起過外頭有人私占民田之事,太後覺得百姓可憐,就為此進言。皇上當面沒有駁回太後,也處置了此事,但轉頭卻把鈕祜祿氏子弟的蔭官削了五個。”

言下之意,皇上親娘都要被削,何況你這個貴妃。

高靜姝點頭:“阿瑪放心吧,這種長孫皇後幹的事兒,我可做不來。”

她忽然想起,似乎皇後也從不開口言及一句朝政,哪怕是傅恒大人的事兒。大約也是了解皇上這個秉性。

那她就跟着皇後走,總不會錯的。

想起傅恒,高靜姝又問道:“阿瑪,您沒有真的貪污受賄吧,畢竟大阿哥不行,傅恒大人卻是很能幹的,您不要小看他現在年輕啊。”

将來傅恒的成就和皇上的信重,在史書上簡直是乾隆朝第一人,那可是遠超高斌的。

她生怕父親輕視這時候二十四歲的傅恒,吃了大虧。

只見高斌搖頭:“你放心。”

高靜姝頭點到一半,就聽父親說:“我雖然确實貪了許多錢財。”

高靜姝:……那我放哪門子心啊!

高斌見女兒急的臉色都紅了,這才道:“我弄了許多錢來,但并不是為了自己。”

“姝兒,你瞧瞧你的吃穿用度,每年花銷的銀子,是後妃那點可憐的份例能撐住的嗎?皇上私下裏賞了你多少?再想想整個六宮的用度,皇上本人的用度——除了老祖宗手裏的份例,整個後宮的花銷可不是走國庫,而是走皇上的私庫。”

“皇家是有隸屬皇上的園林産業,可這些縱有産出,能頂得住當今這個花法嗎?”

高靜姝有點明白了:“阿瑪是在替皇上貪污?”

高斌點頭:“正因為傅恒是個聰明人,所以他不會查我。戶部的賬目我做的也很幹淨,這錢動的不是漕運、修河道、赈災等民生之錢,另有來路罷了。”

高靜姝忍不住奇怪:還有哪裏有這樣大筆的銀子?

高斌随口道:“比如江南各大鹽商、皇商等人的主動樂捐,每年都有二三百萬兩銀子。這也只是其一罷了。”

樂捐?高靜姝心道:我覺得商戶應該不是很樂。

也就是說,高斌在江南,一手往國庫裏扒拉稅款,一手剝削資本家填補皇上的荷包。

這是夠累的。

等等,高靜姝想着:這幹的不就是未來和珅的活嗎?只是阿瑪相較和珅有一個好處,就是比皇上老,他可等不到嘉慶來清算他。

只要高斌一直不失聖心,這個賬就不會被人翻出來。

高靜姝又覺得一陣寒意:可若是高斌失了聖心呢?那麽這個巨貪之罪就會扣在高家身上。大約也就是個抄家流放的下場。

她因不太了解高家歷史,并不知道,歷史上的高斌與長子高恒,都是以貪污罪而死,死的十分凄涼。

因高靜姝不知道,此時不知者不畏,就抛開了那點子寒意,還對高斌笑道:“那如果大阿哥非要扒這個賬目,皇上會不會很生氣?”

高斌也笑了:“自然。只看大阿哥有沒有這個能耐了。”

若大阿哥真有聯合朝臣扒出高斌私賬的能耐,皇上只怕會更惱。

因高斌又問起高欣,高靜姝便将高欣的舉動說了幾句給阿瑪聽。

高斌點頭:“你妹妹親去看過各房的姑娘,三房四房下作刻毒的女孩子斷不行,倒是這位高常在,在他們家學了個四不像,又沒有遠見又沒有手腕,也罷了。”

高斌說完正事,聲音便緩和下來:“娘娘最近身子如何呢?我還是那個意思,娘娘先不要強求子嗣,一味喝藥求子作踐自己的身子,自己養好了才是最要緊的。臣也尋了許多調養之方,娘娘養的底子好了,自然會遇喜的。咱們高家往上數幾代女子都多子,娘娘自然也不會例外。”

皇上往上數就不用說了,看看康熙爺那烏央烏央的兒子孫子們。

高靜姝點頭:“阿瑪放心。”

高斌一一交代完,目光終于止不住流露溫情與擔憂:“咱們父女不能常見,今年有兩回已經是天恩浩蕩,以後不要為此常求皇上的恩典。只需你自己好好保重,哪怕不見,一家子在外頭也都能安心。”

木蘭圍場之行,并沒有高靜姝想的那樣天天縱馬奔馳的快活。

實在是太熱了。

深知防曬才是抗衰老的第一要素,高靜姝看着外面的驕陽似火,就不肯白日出門。

而皇後不知怎的,這回根本對騎馬不感興趣,說是年輕時候喜歡,如今都膩歪了,反倒喜歡靜些。

娴妃照例忙着宮務。

愉嫔不太會騎馬,而平常在又沒來。于是高靜姝僅有的這幾個能說上話的小夥伴都沒法陪她,她也就只有在每天黃昏才出門獨自上馬溜達一會兒,很快也就放棄了。

皇上到了木蘭後,卻是忙的陀螺一般,大閱之後,就開始帶着侍衛圍獵。

皇上第一日就不出意外的打到了老虎,蒙古各部紛紛熱烈表示敬畏天子伏虎之威。皇上則将虎皮敬獻給了太後。

太後歡喜道:“聖祖爺騎射功夫精絕,在位六十年,在木蘭秋狝打死老虎足有上百只,皇帝還年輕,總能趕上祖宗們的。”

高靜姝掐指算着,這個數目,在現代足夠槍斃的呀。

之後皇上又陸續打了黃羊、鹿、獐子狍子等物,尤其是鹿,因有逐鹿天下的名頭,所以每年鹿們都是最慘的,要首先被皇上射到。

等皇上打完了第一只标志性的鹿,其餘臣子們才開始各自奔馳,年長的大阿哥跟在皇上身邊也有所獲。

三阿哥四阿哥都被允許騎着小馬出去跑一跑,唯有永琪年幼,只能留在帳中。

愉嫔幾乎天天一早醒來就來高靜姝這裏報道。

無怪妃嫔們都盼着來木蘭,這裏沒有阿哥所,能多看幾眼兒子。皇上一般都是白日結束了圍獵,晚上才會把諸位阿哥拎過來考較一番。

這日皇上賞了鹿腿給貴妃。

永琪正在旁邊搖頭晃腦的背書呢,聽了太監回話就跑過來仰着臉道:“等我長大了,打鹿給額娘和高額娘。”

高靜姝摸摸他的頭:“好啊,我等着吃永琪打的鹿。”

然後又道:“你再去背會書,咱們就洗手用膳了,等午膳後,我帶你去看望你皇額娘。”

大約是忙完了大選,又接着安排往木蘭圍場之事,皇後頗為勞碌。

到木蘭圍場幾日後,皇後竟就有些咳嗽,發起了病。

因患的是咳疾,雖然太醫說皇後娘娘只是火氣旺盛,并不是染了風寒,不會過人。但皇後謹慎,每回皇上去探望,皇後也都會将皇上請出來,怕病氣過了皇上。

皇後既不肯多見皇上,自然也不多見阿哥,永琪在寝殿外頭磕了個頭,就被葡萄帶去找和敬和婉公主玩去了。

高靜姝則自己坐在皇後床前,見她倚在靠枕上,脂粉不施,臉色頗有些蒼白,就擔憂道:“這都七八日了,娘娘怎麽還不見好?”

皇後微笑:“病去如抽絲,自然好的慢些。本該聽你的,前些日子歇歇的。”

雖這樣說着,卻又開始盤算宮務:“如今進了七月,七月底就要預備着回宮,畢竟八月裏有萬壽節和中秋節,下旬又是先帝爺的忌辰,不知今年皇上是要大辦還是如何……”

高靜姝打斷:“娘娘這會兒還記挂着這些宮務做什麽?難道不是自己身子最重要嗎?”

皇後接過葡萄遞的湯藥慢慢喝着。

高靜姝看這一勺勺啜飲都替她苦,連忙道:“娘娘別抿着喝了,您閉着眼灌下去”

皇後笑起來:“可見你是喝藥喝怕了。”似乎不覺得苦似的,依舊一勺勺近乎品嘗的喝完了一碗藥,又慢慢擦了擦嘴角,然後陷入了某種怔忪。

高靜姝輕輕喚了一聲:“皇後娘娘?”

“最重要的是自己身子嗎?”皇後忽然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話,然後看着高靜姝:“貴妃心裏最重要的不是皇上的情意嗎?”

皇後從來溫厚寬和,這樣一針見血似的話實在是極為少數,甚至失态了。

高靜姝愣了一下,不明白皇後為何這麽問。

但想了想還是坦然道:“這麽多年來,在臣妾心裏,最重要的一直是對皇上的情意。”

這話她一點也不心虛,貴妃正是這樣真情至上的女子,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對皇上的真愛超對自己命的珍惜。

“可直到去年臣妾快要病死的時候,才忽然發現,沒有什麽比自己活着,好好活着,痛快活着更重要。”

她這些日子不知如何跟皇後說起保養一事,今日見皇後提起,高靜姝便索性借此道:“娘娘,您被皇後的責任壓得太緊了。我聽林太醫說,人這一輩子,榮華、富貴、子女、情意、抱負全都像是賬冊後面的零,若是沒有身子骨這個一,後面零再多也就是零啊。”

這樣的心靈雞湯,當然不是林太醫說的,高靜姝只是把他搬出來用用。

人死如燈滅,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皇後看了她片刻,莞爾道:“在你眼裏,那個‘一’或許是身子,但在我眼裏,那個‘一’是皇後之位。”

高靜姝驟然一驚,不贊同道:“娘娘不是這種貪戀榮華的人,何必說這種話!”

“不,貴妃,我不是在意榮華富貴,而是我這一生,從入宮起,就是為了做一個好皇後。如史書工筆上諸多賢後一般留下傳文,才是我畢生所願。人固有一死,又能如何呢?”

富察皇後眼睛裏帶着一種高靜姝從未見過的神采,像是一把火,燒穿了她賢惠文雅的軀殼,在眼睛裏灼灼燃燒。

“雖然我是女人,可卻素來與男人一般覺得,大丈夫在名不在身,人生一世,茍活實在沒什麽意思。”

“做個無可挑剔的皇後,這就是我的‘一’。”

高靜姝說不出話了。

人這一生,最不可扭轉的,就是信仰。

而做一個名留史冊的賢後,就是皇後的信仰。是她為了信仰而活,并不會摧折信仰僅僅為了活着。

因而,只要她還在一天,她就會做個無可挑剔的皇後。

疲倦、痛苦、取舍,都不能阻止她。

皇後見貴妃黯然神傷,居然還開起了玩笑:“妹妹如今最看重的是自己身子,将來必會長壽,那本宮托付給你一件事。若來日本宮走在你前頭,記得告訴皇上,本宮一生所願,就是死後以賢字為號,亦終身以此自勉,請皇上一定要成全。”

高靜姝只覺得喉嚨酸澀,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

不,她不認這個命。‘賢’這個後宮女子們都垂涎的谥號,她只覺得是燙手山芋。

“皇後娘娘……”

她正要再說,卻聽外面太監回禀夏院正進來請脈。

皇後見貴妃神色大異,雙目含淚,便是一嘆:方才的話說深了。也是人一病容易頹喪,她一不舒服,還真的想起了生前身後事。所以提前囑托給貴妃。

結果将貴妃吓得這個樣子,竟是傷心的不得了。

皇後都難免感喟,貴妃真是個實心人,不過是一個假設就哭成這個樣子。

兩人如今還正當盛年,皇後自然只是論及生死之事,沒想過自己會早逝。見貴妃這樣傷感,還覺意外喟嘆。

皇後便轉頭道:“嬷嬷帶貴妃進去梳洗一下吧。”

否則夏院正看着貴妃坐在皇後榻前眼淚長流,只怕要吓死。

高靜姝起身的時候用手帕擦了擦眼淚,然後跟着烏嬷嬷去了內間。

誰知一貫對她态度很官方甚至有點冷淡的烏嬷嬷,一進門就跪下來。高靜姝一時來不及扶着,這位老嬷嬷已經磕了三個響頭。

“老奴糊塗油蒙了心。從前只覺得貴妃娘娘對皇後不甚恭敬,對貴妃娘娘也就頗有微詞。可今日聽貴妃勸我們主子這些話,才知道您是心裏真的為了主子好,不是那等口蜜腹劍的人。”

“奴才們勸不住主子,以後還請貴妃娘娘多多勸我們娘娘,讓她多加保養。”

高靜姝伸手扶烏嬷嬷:“我會的。”

烏嬷嬷這才起身上前和紫藤一起伺候貴妃洗臉勻面,高靜姝第一次這麽認真的打量皇後的妝臺。

固然都是好東西,但放在皇後身上,卻顯得太過簡素。

比如妝臺上的胭脂,雖也是上好的官用胭脂,但如今宮中時興的卻是內務府私下供給的一種胭脂:每年五月,京城裏妙峰山的玫瑰專門運進宮,上百宮人挑揀出顏色最紅最嬌嫩的玫瑰,煉成玫瑰油,再加白芷珍珠粉等珍貴養顏之物,制成小小一盒子紅色凍玉一般的胭脂膏子。

一盒之費,便要數百兩。

甚至皇後這裏的粉竟然也只是尋常的茉莉花籽粉,不過是潤澤粉白而已,并沒有後宮女子都愛添加的各色名貴香料。粉盒也是普通的銀粉描邊的葵瓣盒。

要是之前,高靜姝見了,還覺得皇後有些太過簡樸,根本是自苦。

有時候還想勸勸皇後娘娘,何必這麽簡素,皇上都愛享受呢,想必不會苛責皇後的用度精細些。

現在她明白了,皇後不會用。

在皇後看來,做一個皇後,有簡樸的美名,要比這些普通的享受重要許多。

她不愛金珠玉石,不愛奢靡享受。

終生所願所行,都為了當得起史書工筆一個“賢”字。

高靜姝目光轉動,看到皇後內室還挂着一幅字:一肴一馔當思物之維艱,微金毫銀恒念來之不易。

烏嬷嬷見貴妃看這幅字,就道:“這是當年聖祖爺的聖口金言,先帝爺也奉為圭臬,娘娘便常年寫了挂在自己內室以自勉。”

高靜姝覺得自己從未如現在這般了解過皇後。

她只看到了娴妃的剛硬傲氣,今日才發現,在傲骨上頭,皇後絲毫不差于娴妃。

外頭夏院正的聲音若隐若現傳來:“娘娘底子溫厚,只是這些年用心太過,只要悉心調養,鳳體便無礙。”

高靜姝握着一把梳子,梳齒在掌心紮出微微刺痛感。

皇後身子其實沒有問題。

勞累怎麽了,武則天還做了皇帝呢,不比富察皇後勞累一百倍嗎?照樣是長壽的人。

真正給了皇後致命一擊的,就是第二個嫡子的夭折。

如今皇後還沒有懷上第二個嫡子,這才是乾隆九年的夏天,一切都來得及。

忽然被貴妃宣去診脈的林太醫非常震驚:“娘娘要看醫書?”

高靜姝點頭。

林太醫苦笑:“娘娘素愛詩書,記性頗佳,可這學醫是上不得臺面之事,況且需要不斷診脈看病才能有所進益,娘娘要想學成臣這樣的大夫,是不可能的。”誰會能勞動貴妃把脈呢?

而不實踐就不會有進步。

見貴妃怏怏,林太醫又連忙安慰道:“不過娘娘要想學成聖祖爺或者當今這般,能看懂藥方,粗通病情藥理是沒問題的。”

托康熙爺愛好廣泛,親自學過醫的福,宮裏很有幾本基礎醫學,就是為了給貴人們看的。

高靜姝也不挑:“都給我拿來。”

雖然她學的是西醫臨床,但大學期間,仍舊是要學一本中醫課本,基本的陰陽五行等中醫基本知識她還是知道的。

至于人體的構造,所有髒腑的位置和解剖結構,高靜姝覺得,她應該跟太醫們一樣明白。

林太醫動作很快,立刻将幾本醫術給了她。

甚至還有一本成方。

到了清代,中醫已經發展到了頂峰,很多時候不需要現熬藥,已有了很多成藥丸子,一般的跌打損傷,甚至中風乃至于保胎都有具體的藥丸。

除了開刀做手術和輸液,旁的其實已然與現代相差不遠。

對疾病的研究都已經頗為透徹。

高靜姝拿出考研的勁頭來,每日研究起了醫書。十天後,林太醫從一開始不甚贊同變成了訝然:“娘娘竟将人體髒腑圖都背過了?”主要上面還有人體的二百零六塊骨頭呢,他随口一說,貴妃竟然也都答得上來。

高靜姝微笑:“對,我現在已經背了大半經絡穴位圖了。”

林太醫覺得,娘娘大概是還在熱乎勁上,等過去就好了,于是又留下了幾本書。

七月底,聖駕預備啓程回紫禁城。

彼時皇後已經痊愈,聽說貴妃在苦看醫書時,就笑着搖搖頭:“說風是雨的性子,都怪本宮當日一句死後之事吓到了她。嬷嬷,你親自走一趟吧,說是本宮的話,叫她別點燈熬蠟的累着,學醫反倒累病的話,本宮就回禀皇上再不叫她看一本醫書了。”

高靜姝也沒想到,自己明明是為了皇後突擊了半個月的醫書,第一個用上的人居然是皇上。

為着八月十三是皇上聖壽,八月十五是中秋佳節。

聖駕按時在七月底,就開始返程回紫禁城,這一路行的比來時就快了些。

剛回紫禁城,皇上就身體不适。

起初也沒人當回事,只道是木蘭之行,皇上累着了,歇歇就會好。

可很快,皇上身上就起了疹子,而且短短幾日內,這疹子就連成了一大片,紅腫吓人。

夏院正在皇上起第一個疹子的時候,就吓得哆嗦,連忙禀明:“皇上,您這是接觸了疥蟲患了疥瘡啊!此病會過人,若是不及時診治,也十分兇險,臣請皇上以龍體為重,停了朝事,安心休養些日子。”

皇上剛回紫禁城,諸事繁多,起初症狀不重的時候,哪裏肯聽。

大約也是在木蘭圍場太過勞累,回來又不肯好好治病,皇上這疥瘡就來勢洶洶,身上疹子蔓延開後,繼而就發起了高燒。這下由不得皇上不停下來休息了。

兼之他這疥瘡根本未曾鼓破膿包,也就是憋着病根發不出來,說明疾病還在走上坡路,體溫也就跟着一路走高。

太醫院再如何心焦,也只能用上藥,催着膿包徹底發出破潰。到那時,他們皇上才能好轉。

然而膿包還未破,這般持續的高燒不退,皇上卻已經受不住了。

從發現第一個疹子到如今,才短短五日,皇上就從一個活蹦亂跳的真龍天子,變成了因高燒而暈厥,失去了意識的病龍。

在這個時代,高燒燒的失去意識,基本等于要涼。

一時太醫院覺得天都要塌了。

後宮已然是風聲鶴唳,雖然人人礙于太後皇後坐鎮不敢明着亂起來,但其實心已經全亂透了。

皇上驟然病倒,前朝也是風雨飄搖。

鄂爾泰跟張廷玉這時候才終于暫時放下前嫌,兩位老人直接搬着鋪蓋睡在了軍機處,日夜等着聽宮內的消息。

覺得自己大約會從三朝元老,升級為四朝元老。

而讷親、高斌、傅恒等朝廷重臣,也俱是各安其職,彈壓各部。

不過短短三四日,太後原本還算黑亮的頭發就白了一大片,臉上皺紋也多了好幾道。

她的眼睛是一種疲倦的通紅。

然而太後面上卻是奇異的鎮定,令惶惶無措的後妃都跟着平靜了一點。太後緊緊捏着佛珠道:“皇上的病來勢急,又是會過人的。所以這回妃嫔們不能輪流去侍疾,否則若是整個紫禁城裏傳起了疫症,天下才是真的要大亂了!阿哥所從今日起,除了運送菜蔬,不許出不許進,所有阿哥們飲食都要單做!”

“各宮妃嫔無诏不許外出走動。”

衆妃嫔皆是凜然領命。

太後閉了閉眼睛,孟姑姑拿薄荷油給她揉了片刻。

再睜開雙目時,太後的目光便梭巡過殿內所有妃嫔:“養心殿此時已經封了起來,哀家預備找兩個妥帖的妃嫔進去貼身伺候皇上……”

話音未落,高靜姝便見皇後已經起身:“皇額娘,我為皇後,又是皇上發妻,必得貼身服侍!”

太後下意識想要拒絕,皇後已然跪了:“皇額娘坐鎮後宮,便讓臣妾去皇上身邊吧。”

太後沉吟片刻,終于答應。換一個旁人,她還真未必放心。

而且……太後不願去想卻不得不想。一旦皇上有個萬一,遺诏之事還是皇後親口說出才能令天下信服。切不能再出先帝爺那般繼位疑雲之事。

可只要一想遺诏二字,太後就覺得心痛的幾乎坐不住。

那是她唯一的兒子啊,她卻要在這裏設想他的身後事,設想他走後的大清——不,她不信她們母子竟就這麽薄命?

皇後沉穩道:“後宮自然有皇額娘坐鎮。但此時情形動蕩,萬事都需要皇額娘做定海神針拿主意,那其餘諸多瑣事,只怕皇額娘也顧不過來,不如交給……”

見皇後的目光要去看貴妃,太後先一步截斷:“交給娴妃。”

別說貴妃一貫不理這些宮務,就算是理,娴妃這種穩重剛硬的脾氣,才最适合現在人心浮動的宮廷。

換句話說,太後覺得,娴妃才鎮得住場子。

純妃嘉妃又要擔心皇上和自己的兒子,又要咬牙嫉妒娴妃,同時又有些幸災樂禍貴妃丢臉,五味雜陳還得臉上不露出來,頗為辛苦。

皇後臉色沒什麽變化,只緩慢道:“皇額娘說的有理,宮務就交給娴妃。”

她頓了頓,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至于貴妃,臣妾請旨帶貴妃入養心殿侍疾。”

滿座皆驚。

皇後親去侍奉皇上惡疾,自然要帶一位嫔妃。

可不該是貴妃。

因日夜侍奉皇上的好名聲肯定是要落在皇後身上,跟去的嫔妃就應該是個低位但穩妥能幹的。

畢竟這個病會過人,一旦傳染給這位侍寝的妃嫔,太醫們肯定顧不上照料——在皇上病重不醒時,不管是貴妃還是貴人都是差不多的,不配讓太醫院分出太多精力,統統要靠自己扛過去了。

所以說侍疾是個很兇險,好處卻不大的事情。

太後都準備命婉貴人跟着皇後去,日後許她一個嫔位的,結果皇後居然提出帶着貴妃去。

貴妃哪方面像是會伺候人的?

若說方才純妃嘉妃還是忍着幸災樂禍,現在就差點沒露出喜色來:貴妃這半年來對皇後多麽恭敬讨好啊,結果就落得這個下場?

皇後有這樣出力不讨好的事兒,居然第一時間要捆了她一起去。

真是令人痛快!

且皇後這樣一提,貴妃還不能不去。若是不去,皇上病愈後聽說了肯定要怪責貴妃只顧自己,心無君上。

但若是去了,可就是去閻王殿轉圈兒去了,而且還沒什麽實在好處。

低位嫔妃去了還能撈一個晉封,貴妃去能撈着什麽啊?

連柯姑姑和站在高靜姝身後的紫藤都驚了,紫藤還差一點跪了求情。好在對主子的擔憂也沒完全消磨了她的腦子,知道這會子求情是不能求的,否則就是置娘娘于不忠不義,所以只能指望太後娘娘對主子另有安排了。

紫藤寄予希望的太後還在沉思,高靜姝已然起身。

她跪在落後皇後兩步的地方:“臣妾請旨陪伴皇後娘娘為皇上侍疾。”

這個後宮裏,大概沒有人比她更明白怎麽樣在疫情中保護自己,預防傳染。她若是不進去,還真有點不放心皇後。

她并不很害怕自己染上疾病:只不過是疥蟲,又不是天花,傳染性肯定不會很強。若是做好防護措施,應當無礙。

只看皇上這些日子還曾召妃嫔侍寝,更日日與大臣們讨論國事,然而還是只有他自己得了疥瘡倒下,就可判斷出來。

肯定不是什麽高傳染性的疫情。

她甚至在心裏腹诽:讓皇上非在木蘭圍場吃那麽些野味,看看,是不是吃最珍貴野味的人病了?

讓你再吃!

對太後這個段位的人,一個人的話是不是真心,是很容易就看得出的。當這個人是貴妃這種脾氣的時候,就看的更清楚了。

貴妃是真的要去。

也真的對皇後毫無怨怼,甚至充滿信任。

饒是一直不太喜歡貴妃性情的太後,此時也頗有些動容。大約也是壓力太大,為兒子懸心的緣故,太後居然落下淚來:“好,好心性。貴妃既有此心,皇後就帶了貴妃進養心殿吧。哀家會吩咐太醫院,多撥些蒼術和艾葉給你們。”

宮裏素來有在疫症流行或歲旦時用蒼術燒煙以避邪氣的風俗,同時也會燒一些艾葉等藥草。

除了娴妃外,諸人按着太後的吩咐告退,準備回各宮去自關禁閉。

八月初的天熱的如同下火一般。

才出了太後宮門,皇後的身子就微微一晃,高靜姝從後面扶住她。

“娘娘要撐住,現在可不能倒下,咱們這段時間可是要忙起來了。”

皇後回頭,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她說。然而回顧四周,見跟在後面烏鴉鴉一片面帶惶恐的六宮妃嫔,就把話咽了回去。

以夏院正為首的一半太醫院,且是最頂尖的那一半太醫已經被關進了養心殿。

随着側門的開啓,皇後和貴妃也進入如今氣氛沉重,格外寂寂的宮殿。

宮門在身後“嘎吱”一聲關上。

夏院正帶着十數個太醫前來請安,高靜姝看到他嘴角周圍已經長滿了燎泡,眼睛也熬得通紅。

他親自捧了捂着臉的紗巾來:“這症候會過人,請娘娘們戴了面紗,捂住口鼻再去面聖。”

高靜姝搖頭:“我不要。”

夏院正立馬回頭瞪林太醫,用眼神表示貴妃就交給你說服了,千萬別讓任性的貴妃在這個時候還給太醫們搗亂!

如今最重要的是皇上好不好,可沒人會管嬌氣的貴妃!

皇後擔憂皇上身體,立刻拿起一條面紗,想要給自己系上。

卻被高靜姝扯下:“不戴這個。皇後娘娘,別說這樣松松垮垮的面紗根本不會隔絕疥瘡蔓延。就算把口鼻緊緊捂住,露着眼睛照樣會有被感染的風險。須得去叫人拿整套的棉布衣裳來包住全身,一絲不漏後,娘娘才能進去。”

夏院正頗為意外。

林太醫忙道:“貴妃娘娘最近在看醫術,正有一冊醫聖張仲景的《疫疠橫行》。”

夏院正這才點頭:“貴妃娘娘說的很是,可若是套住全身連眼睛也不露出,如何伺候皇上?既然咱們要貼身伺候,說不得要為皇上冒點風險……”

高靜姝見他這樣就忍不住哼道:“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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