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侍疾 (1)

皇上高燒暈厥後,養心殿正殿外,宮女太監就跪了滿滿一庭院。

宮裏的規矩就是如此,哪怕這裏面很多人都不配真的在皇上跟前候着當差,但皇上重病,養心殿的每個奴才就都背着大罪,此時都跪在這裏等候發落。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惶恐,簡直像是下一秒就會被拉去殉葬似的。

只是皇上還在昏迷,沒有駕崩,他們便連哭也不敢哭。

別看李玉在皇後跟前兒軟的跟面條似的,在宮人跟前卻雷厲風行的很,有兩個因皇上病重而怕的哭起來的宮人已經直接被拉到慎刑司去了。

下剩的宮人就只能帶着無限恐懼麻木地跪着。

也記不清自己到底跪了多久。

擡頭看着日頭算算時辰,應該到了該吃飯的點兒。

可現在誰還會管他們這些奴才的飲食?他們連自己是否能活過這個夜晚都說不準。

懷着這樣心情的宮人看到皇後和貴妃進來,簡直如同見了兩尊佛一樣:如果兩位娘娘在這裏坐鎮,養心殿的奴才就還有活路,主子們總要用人的!

果然,皇後蹙眉道:“不必跪在這裏了,從現在起,輪班去吃飯睡覺,總要有一半人醒着随時答應着吩咐。日落前,太監們焚燒艾葉和蒼術,不單單是地面,要提着提爐踩着梯子熏到每一處方止。次日繼續熏。”

“葡萄,紫藤,你們兩個帶着宮女縫制能罩住全身的棉衣,越多越好。先将已有的棉衣加上頭套,然後面部換上鲛紗。”

兩人立刻領命。

高靜姝看着這幾十個宮女,掐着手指一算,覺得人手有點緊。忽然想起來道:“養心殿圍房後頭不還有幾個答應和官女子和伺候她們的宮女嗎?加起來也有十多個人。現在誰也不要閑着了,都叫過來一起趕着做棉布衣吧。”

自打皇上得了疥瘡的消息傳出來,養心殿四周的門就鎖了。

圍房裏的幾位早就吓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太後要以她們伺候皇上不力,拉去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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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了有活幹反而鎮定下來,連忙帶了各自的宮女出來集合給皇後和貴妃磕頭。

高靜姝一眼看見魏答應,就問道:“你是繡房出身的,有沒有給皇上做過裏衣?”

魏答應連忙道做過。

高靜姝點頭:“皇上的疥瘡一日要塗抹藥汁數次,衣服沾了膿血髒污就不能再穿,你帶幾個手巧的人,用最好的清江細紗給皇上縫制裏衣,記着要做的略微寬大些。”

魏答應連忙叩頭應了。

皇後想了想,轉頭問夏院正:“皇上還需要再穿衣物嗎?若是反複脫穿是否會摩擦到傷處?”

夏院正也慎重道:“自然不好摩擦這些膿包,但也不可就一直敞着衣懷讓傷口晾着。娘娘,凡會傳人的症候,都是空中有不可見的惡氣,且屋中也要用艾草和蒼術熏染,只怕難以避免草灰沫,既如此,還是以幹淨的棉紗覆蓋傷口為好。”

皇上的傷口就是全身都有,所以這裏衣是必須要做的了。

此時李玉已經帶人把所有的鲛紗一匹不剩的都搬了過來——若是明年南洋的貢品不到,皇上就別想做新帳子了。

這樣一寸一金之物,在皇後的旨意下,很快被剪碎成長方形能夠露出眼睛的小塊。

因不知皇上的病要熬多久,此時也只能盡量儉省。

快手快腳的宮女們也已經将幾件寬松的棉衣做上頭套,将雙眼處換成了清亮的鲛紗。

夏院正沒的說,立刻身先士卒穿上一件,套上頭套系上盤扣後再帶上棉紗手套。

在高靜姝眼裏,活像一個太空人。

夏院正的聲音傳出來都有點甕聲甕氣的:“雖然看東西略有些模糊,但沒什麽大的妨礙。”

李玉還沒等喘口氣,就聽貴妃再次吩咐道:“将宮裏最烈的酒都搬過來。”

夏院正這回也不敢直接反駁貴妃了,忙道:“娘娘,雖然烈酒擦身可以退燒,但皇上現在不宜用這樣激烈的法子。臣等會給皇上用麥管喂藥進去……”

“不是擦身。”

“皇上屋內所有物什都用烈酒擦拭一遍,每個接觸過皇上的人,都要用烈酒擦拭雙手。”

高靜姝也不管古代人到底有沒有過酒精消毒的意識,聽了她的話會不會詫異,但她也不能不說了。

她到底是個西醫,對蒼術和艾葉的消毒能力持有一定懷疑,準備加上酒精這道雙保險。

李玉連忙問道:“娘娘,要多烈的酒?”

“最烈的,能點燃的那種。”

李玉縮縮脖子,又是一臉為難。

對古人來說,可沒有什麽廉價工業酒精,酒都是糧食酒,自然是貴重之物,大概沒聽說這樣到處擦桌子擦手用的。

高靜姝盯他:“你去拿,凡有事都在本宮身上。”

李玉也不敢拖延了,只道:“山東琅琊曾經進過一種酒,以濃烈為珍,山東巡撫上書說此酒性烈可燃,平素都只能跟別的酒水兌在一起喝,奴才這就着人把去歲山東所有的貢酒都擡過來。”

唯有林太醫嘴角微抽:太好了,原來貴妃要酒是為了擦拭物品——方才他差點以為貴妃又心情不好,準備邊侍疾邊酗酒,那他哪怕一頭撞在皇上床前,也要攔着貴妃!

高靜姝倒沒留意林太醫放飛的思路,她只是在想:好在此時已經有了高溫消毒的意識,比如生産時,也是會将所有棉布煮過才給産婦使用,這點倒是不用囑咐。

于是她只是再命紫藤盯着這裏的人,動棉布前一定都要洗三遍手,再拿酒精擦過一遍手後,才能碰送到皇上身邊的一應物品。

安排完畢,高靜姝才與皇後一起去側間換衣裳。

因葡萄和紫藤都留在外頭看着宮女們做活,兩人甚至只能自己動手套上棉衣。這種時候也顧不得什麽體統了。

高靜姝幫皇後系棉衣上的紐扣時,皇後開口了:“你不問問本宮為什麽執意要帶你進來侍疾?也不怪本宮?”

高靜姝心道:我還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但我知道,我想要進來。

就算皇後不點她的名,她都盤算好了在皇後表态後,立刻也站出來表示要侍疾。

皇上重病,一片人心惶惶中,心裏頭最鎮定的人就是高靜姝了。只有她知道,皇上不但不會駕崩,還有小六十年要活,且得在他手底下熬呢。

所以高靜姝很願意進來侍奉疾病,在病榻前刷刷臉,給自己的退休攢攢資歷。

以乾隆的龍體來說,此生這樣病弱的時候可不多,不抓緊機會趕緊成為先進個人,她簡直對不起自己。

至于皇後……

高靜姝微微一嘆:當時皇後開口讓她陪同侍疾,那一瞬間,她是有點驚訝甚至有點提防的。

她想争取侍疾是一回事,但被人提名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想一想,若是皇後想害她,機會太多了:貴妃抗旨的時候,貴妃病重的時候,被朱答應言之鑿鑿冤枉傷害龍胎的時候。那麽多時候,皇後全都未曾出過手害過貴妃一絲半毫,反而常加以教導勸慰,那實在沒必要現在動手。

所以她索性不去猜測皇後的深意,見皇後這樣問,也只是随口道:“難道是娘娘知道我最近在看醫書,頗有進益?”

倒是皇後見她這樣不萦于懷,對自己沒有抱怨的意思,不由苦笑道:“其實太後屬意的大概是婉貴人或是儀貴人,是本宮要帶了你進來的。”

皇後聲音微顫,還未帶上棉布手套的手冰涼,抓住了高靜姝的手:“靜姝,我需要你幫忙。”

高靜姝一怔:皇後好像從沒這樣叫過貴妃的名字。

不,是有一次的。

在貴妃陳舊的記憶裏,似乎有過這樣一幕。大概是潛邸裏的時候……是了,是皇後生的長女夭折的時候,那個孩子還沒有滿周歲。十七歲的富察氏看着人将裝着女兒的小小金棺送出重華宮門,然後坐在榻上痛哭。

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

那時候還是福晉的皇後,實在是太無助了,曾經喚過一次她的名字。

她說:“靜姝,我的女兒都還不會說話,不會叫額娘……為什麽是她,為什麽老天爺不肯叫她長大?”字字泣血,失态崩潰。

可後來就再也沒有過了,哪怕端慧太子過世的時候,皇後要痛死過去,都仍舊自持住了身份。

高靜姝忽然有種大事要發生的預感。

很快,預感成真。

皇後望着她:“我有身孕了。”

高靜姝驚呆了,她聽見自己飄忽不定的聲音:“啊……啊?”

哪怕室內再無旁人,皇後仍是把聲音放的極低道:“在木蘭圍場的時候,我只是不舒服,可現在我的月信已經過了一個半月。太醫雖然還把不出脈,但我自己知道——這是我懷的第四個孩子了,沒人比我自己更清楚這種感覺。”

皇後的目光不自覺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高靜姝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也壓低了聲音急促道:“皇後娘娘!您怎麽能懷着身孕進來這裏!我這去叫人告訴太後,她若是知道你有了身孕,絕不會允許你繼續……”說着就要往外走。

皇後抓住了她的小臂:“別去。你不明白,正因為我有了身孕,我才必須要進來!尤其是這若是個嫡子,我更是要留在皇上身邊。”

高靜姝慢了半拍才想明白:是啊,若是嫡子,這天然就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皇上此時病重危急,将來痊愈後,若是知道皇後以懷有嫡子為借口不肯進養心殿照顧自己,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皇後仗着有身孕,有嫡子傍身,已經在思量做太後的事兒了?

那皇後和這個孩子哪裏還有立足之地!

而皇後想的比高靜姝還要更深一層:縱使自己有孕,也絕不會有皇上駕崩後等九個月後嫡子出生再讨論皇位的事情。所以一旦皇上去了,自己的兒子是趕不上做皇帝了,必是現有阿哥裏挑一個登基。但其餘阿哥能容下一個嫡出的弟弟嗎?

所以為了自己,為了孩子,她也要親自侍疾,盯着太醫用心做事,不惜一切代價讓皇上活下去。

于公于私,皇後都不得不進來。

她笑容泛着苦澀;“這個孩子來的實在是有點不巧。皇上病的兇險,給皇上侍疾的這段時間,一定會分外辛苦,勞心又勞力。”

皇後的笑容第一次露出未曾示人的疲倦軟弱:“我實在沒有心力一邊照顧皇上,一邊防着其餘人了。甚至連照顧皇上,只怕都力有未逮。所以,靜姝,我需要你幫幫我。”

高靜姝深吸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

她立刻伸手給皇後扣上棉衣的頭套,然後鄭重道:“皇後娘娘,您進來侍疾,不進皇上的屋子肯定是不行的。不過你進門後,就坐在窗戶下面通風的地方,不要靠近皇上。”

想着太醫們也會在裏面,要是皇後幹坐着看風景不像話,高靜姝就道:“叫人将風爐架在那裏,上面熱着皇上要喝的參湯和米粥,娘娘您就說皇上入口的每一樣東西都需要您親自看着。”

頓了頓;“正好還能偷空喝點雞蓉粥。估計這幾日咱們吃飯也是沒點兒了,別人都可以餓着,別餓着孩子。”

皇後見她絞盡腦汁的想法子,不由露出一抹笑容,隔着鲛紗,貴妃的面容像是透過水波的倒影。

但皇後卻覺得這幾日縮皺成一團的心漸漸展開。

其實她一直在猶豫,雖然從前貴妃從無害人之意,但這回能保證貴妃仍沒有惡意嗎?她腹中的是嫡子啊。縱使貴妃多年未有身孕,可她膝下也有了五阿哥這個聰明伶俐的養子!

直到太後要開口點妃嫔的最後一刻,自己才下定決心。

直到最後,她仍舊選擇了相信貴妃。

橫豎都是賭一把,要賭贏面最大的那一方。

皇後自己身子自己清楚,一旦有孕,早期都是百般不舒服。如今又不到三個月,正是胎相不穩的時候,若是一應侍疾都是自己來,就算不染病,只這樣勞累法,她這個孩子只怕也根本保不住。她需要一個身份能鎮住養心殿下人的人來幫襯,不至于凡事都要她自己盯着,所以婉貴人等不行。

可若是換了敢拿主意的三妃任一個進來,皇後就更不放心了。

看着正在換衣裳的貴妃,皇後心道:若是貴妃這回真的不辜負她的豪賭,那日後她自不會辜負貴妃。

皇後和貴妃入養心殿後的第三天半夜,皇上醒了過來。

一睜眼竟有些懷疑自己已經在地府了:不然怎麽會有好多個白棉布套子來回走動。

像是糧食袋子成了精滿地亂跑一樣。

皇上一動,就覺得全身骨頭縫兒都僵疼,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然後他眼前一花,只見一個成了精的棉花袋子撲到自己跟前:“皇上醒了!”

他覺得甚為耳熟,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貴妃?!”

果然鲛紗後面露出一雙熟悉的妙目。

接着殿裏的棉花袋子精紛紛擠過來。

夏院正現在已經很熟悉流程了:他摘了手套後,李玉在旁邊拿着酒壺給他倒酒洗手,再用煮沸過的白棉布擦淨雙手,他這才把喜悅而顫抖的手按在皇上的脈搏上。

林太醫也立刻淨手後解開皇上的衣服觀察疥瘡。

兩人幾乎同時眼睛一亮,聲音裏是蓋不住的歡喜,先後開口,彼此聲音夾雜。

“皇上的脈象穩下來了!”

“疥瘡發出來了!”

兩個人相對一看,好懸沒當場抱頭痛哭。

皇上聲音嘶啞:“朕昏睡了幾日?”

夏院正立刻将皇上這幾日病情的兇險以及昏睡的時日告訴了皇上。

太醫院的潛規則,原本都是會誇大病情,這樣治不好病的話,自己的罪名能輕一些,治好了就是大功。

可這回,他都不用誇大其詞,就平鋪直敘訴說真相,就夠險的了!

高靜姝也長長松了一口氣:別說古代,就是現代一個人燒迷糊過去三日,也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就算能活過來,還要怕他燒傻了腦子。

而随着皇上三天三夜不醒,太醫們是一日比一日絕望,夏院正被棉布遮住的口鼻上,急出來的燎泡一個壓着一個。

皇上正當壯年,若是三十四歲就崩在疥瘡上,別人的結局不好說,他這個太醫院院正絕對得去地下報道接着伺候。

林太醫也是熬得形銷骨立:當日貴妃不肯治病幾乎病逝,他給自己買好了棺材。可誰能想到,貴妃倒是好起來了,他這幅棺材居然要用在給皇上陪葬上了……

林太醫絕望的想: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閻王爺就是鐵了心要收走我吧。

別說他們這些日趨絕望的太醫,就連高靜姝這個知道歷史上乾隆還要再活六十多年的人,見眼前人一直高燒不退,神志不清都動搖了。

莫不是自己蝴蝶把皇帝蝴蝶死了吧!

那她這一回進來就不是拿先進個人了,根本就是進來送死啊!

好在,乾隆沒有辜負他長壽皇帝的名號,順利的撐了過來。

一位太醫立刻殷殷勤勤捧了藥來,夏太醫連忙攔住:“你糊塗了,這幾日是皇上喝不下去,只能用麥管灌,所以才多熬些,現在不必這個分量。”然後又告退出去親自調整藥方。

皇上聽聞自己這回病的這樣急而險,不由眉頭緊鎖,先向李玉道:“出去命軍機處将這幾日的大事拟了條目進來給朕看。”

下一句就對高靜姝道:“貴妃,你身子弱,怎麽經得起陪着朕這樣煎熬。”

說完就見貴妃在麻袋裏頭搖頭:“皇上,我是陪皇後娘娘來的。一個時辰前,娘娘還在那裏坐着給您看參湯呢。”

李玉忙跪了道:“皇上您不知道,這些日子都是皇後娘娘帶着貴妃娘娘貼身照顧您,兩個娘娘每日只輪着去眠一眠。凡給您塗藥換衣都是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而您所有飲食湯羹都是皇後娘娘親自熬了,再親口嘗了才給您喂進去。”

然後又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連這種棉布袍子也是兩位娘娘做主命人做的,太醫們都說正因此,滿宮裏沒有一個再染上疾病的。”

李玉說着說着帶了哭腔,他跟夏院正一樣,若是皇上熬不過來,絕對得陪着去死。

因而現在說起皇後和貴妃的好處,那是滿腔真情。

又越發說了許多兩人侍疾時候的辛苦和危險,高靜姝都有點聽不下去了,這給兩人誇得,跟聖女貞德似的。

天子也是人,病中是最脆弱的時候。

高靜姝就看到皇上燒的有些晦暗幹枯的面容上,湧出一片紅色,他動了動嘴唇,居然沒說出話來,只是這樣長久的凝視眼前的貴妃。

高靜姝坐到榻上去:“皇上別怪罪我們才好——臣妾提議,皇後娘娘下的旨,将您所有的鲛紗都剪碎了用完了。嗯……還有五十壇貢酒也都沒了。”

皇上這才開口,幾乎控制不住情緒:“朕當然要怪你,你跟皇後簡直是胡鬧!滿宮裏多少嫔妃宮人,怎麽偏要你們進來!”

又見貴妃拿起托盤上一條白帕子輕柔的替自己擦拭額間和脖頸處的汗水,又用剪成小塊的棉紗沾了藥汁重新塗上,一系列動作做得極熟練,一看就是做了上百遍的。

皇上更是忍不住心緒震蕩,伸手拉着她的手,都不顧貴妃還帶着沾了藥汁的棉布手套,只連聲問道:“你還好嗎?皇後還好嗎?”

高靜姝有些猶豫,只說:“皇後娘娘有些不舒服。”

皇上看起來仍舊是病恹恹的,此時剛轉醒,她可不敢告訴皇上,皇後有孕一事。生怕皇上來個範進中舉似暈厥,那自己可就是天下的罪魁了。

但若是說皇後安好,如今皇上初次轉醒脫離大險,皇後怎麽能繼續歇着不立刻趕到,皇上心裏只怕就要不痛快。

實在是皇後這幾日睡也睡不好,吃了就吐,高靜姝看她非常辛苦。今日皇後好容易舒服了些,才能閉閉眼安睡,估計葡萄也不敢就叫醒主子,所以皇後這會子還沒到。

皇上說了幾句話,就累的重新合上眼,聽說皇後不好才勉力睜開道:“皇後無事吧?是累着了還是染了病?”

高靜姝安慰道:“皇上別太過擔心,娘娘是太累了。”

此時夏太醫端了新的藥進來,皇上自己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才有宮女奉上熬得幾乎不見米粒的清粥,讓皇上先用了一小碗。再奉上太醫院準備的藥膳。

高靜姝一直覺得,皇上更像康熙爺一些,直到現在才發現,果然是雍正爺的親兒子啊。

只見皇上邊吃藥膳,邊看李玉拿進來的折子,一刻都不放松。

可憐張廷玉七十多歲的老人,鄂爾泰更是病歪歪的,也得半夜三更爬起來,給皇上寫要事折子。

不過聽聞皇上蘇醒過來,已經過了最兇險的病期,兩人俱是心中大石落地。

同樣心裏安慰的還有一起在軍機處打地鋪的高斌和傅恒。

兩個人這幾日頗有些同病相憐:皇後和貴妃也進了養心殿啊!他們除了擔心皇上,還要擔心自己的親人,同時揪着兩份心。

傅恒是因為還兼着侍衛統領,所以必須在這個關鍵時刻蹲在皇城內不動。而高斌則是回家也心煩意亂。

家中夫人帶了幼女正在燒香拜各路神佛,病急亂投醫到拜了三清道祖和佛祖菩薩後,又跑去拜孔子。

高斌也就不明白了,孔聖人還能保佑貴妃不被傳染上疥瘡?

見家裏煙熏火燎與道觀寺廟無異,高斌索性也來軍機處打地鋪了,跟傅恒兩個人一對視,就不約而同嘆氣。

如今有好消息傳出來,兩個人都險些當場坐在地上。

傅恒到底年輕習武,連忙扶了高斌一把:“高大人,您可以回家歇歇去了,這些日子您也是身心俱疲。”

說着說着自己都心酸的快要落淚。

高斌對他拱拱手:“多謝。”然後也實在說不出旁的,回家通知妻兒去了。

晨光熹微,恍如隔世。

養心殿的所有人終于有心情開始看晨光明媚——不用擔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從前只覺得宮裏的日子呆板,日複一日的勞作看不到頭的無趣。如今這一波折,所有人才覺出日子平靜乏味的珍貴。

昨夜皇上的疥瘡已經發了出來,雖然還在一陣陣發燒,但已經不再那般燙手。

雖說用了些湯羹後,皇上很快又倦怠睡了過去,但并非暈厥,聽說今日晨起還醒過來,自行用藥用膳了。

魏答應手上邊一刻不停的做着活,邊側耳聽着負責跑腿送膳,因而消息靈通的宮女們叽叽喳喳。

恍惚回到了自己剛到繡房的日子。

那是去年十一月間,貴妃因為抗旨失寵,繡房裏聽說貴妃要帶了宮女去養心殿請罪時,也是這樣議論紛紛,都以為貴妃要失寵了。

可現在……

魏清雨不由想起這些日子所見的貴妃來。

她并不是傳言中那樣嬌滴滴糊裏糊塗的樣子呢,聽說皇上這一病,每回換藥都是貴妃親手做的,連太醫都誇貴妃手穩細致,比宮人強多了。

雖說是侍奉主子,但貴妃能堅持這麽久做的這般好,便可見對皇上的真心了。

葡萄和紫藤也仍舊在縫制棉布套,罕見的沒有出言管束這些宮女。畢竟她們說的都是好消息,而養心殿這些日子實在是太壓抑,太缺少好消息了。

就讓衆人說說話吧。

旁邊的李答應趁着衆人都在交談,揉了揉酸楚的手指,悄悄問旁邊的魏答應:“你說皇上會賞咱們吧。”

魏清雨搖搖頭:“做點衣裳罷了,是咱們分內應當的,皇上要賞,一定也是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

李答應就委屈起來,嘟囔道:“是,娘娘們伺候皇上自然有功,可咱們又不是不想上前,只是伺候不上……”

但見葡萄和紫藤在場,終究不敢再說,但見魏清雨心無旁骛似的,又忍不住刺兒一句:“魏答應跟咱們不一樣,是皇上從圓明園收的新寵,出身長春宮不說,還給各宮娘娘磕過頭了。此番又是貴妃金口命你帶着咱們一并做活,想必皇上痊愈後,會給你指了宮室搬出去吧。”

魏清雨手一頓:是啊,自己在圓明園沒有宮室還說得過去,可跟着皇上去木蘭圍場又回了紫禁城,仍舊是被留在圍房裏面。

她這一生,還能去後宮做個正經妃嫔嗎?

針一滑刺在手上,好在她也慣了,連忙将血跡抹了繼續投入到縫制中。

寝殿內。

皇後坐在皇上對面的繡墩上:“昨夜皇上不讓人擾了皇額娘清眠,今晨皇額娘聽說皇上醒了,立刻要來看。臣妾鬥膽,想着皇上到底未痊愈,就隔着門跪了,将皇額娘攔在了養心殿外。”

皇上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你做的很好。”

他讓李玉拿來一面西洋玻璃鏡,蹙眉看着自己的臉和脖子,搖頭道:“朕這疥瘡發出來倒是更吓人了,皇額娘這些日子本就晝夜難安,再見了朕這樣,只怕要吓着。等結痂再說吧。”

再者太後到底年紀大了,萬一沖進來染了病去,真是天又要塌一回。

皇後眼中含淚:“皇上見好,臣妾這心才算放下。皇上不知,貴妃方才一躺下,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就睡過去了。可見這些日子心力交瘁。”

皇上點頭,對皇後伸出手:“朕聽說了,這幾日你跟貴妃就住在側間的榻上,兩個人只輪着胡亂歇一歇,就忙着起來看顧朕。”

到底皇上自幼練習騎射,身子底子強健,哪怕才蘇醒短短幾個時辰,但一旦開始進食,精神已經大為好轉。

看起來簡直比煎熬了幾日的皇後貴妃還好些。

皇後見此,便笑着道:“這些日子多虧有貴妃,所有夜間都是她陪在皇上身邊。”邊說邊就着皇上的手靠近皇上身側:“只怪臣妾不争氣,偏生如今身子不方便。”

她緩緩地生怕驚了皇上似的說:“臣妾有孕了。”

皇上先是發怔,随後才狂喜起來:“皇後,此言當真?!”

皇後笑中帶淚:“皇上剛病時,臣妾還拿不準。昨兒夏院正把過脈,确實是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皇上狂喜後,立刻反應過來,開始輕輕推開皇後:“快離朕遠些!”

然後忍不住加重了語氣:“皇後!你一貫是最明事理的,如何這回有身孕還進來!”

皇後順從地退後幾步道:“皇上,您才是臣妾的夫君,是大清的天。不管臣妾有無身孕,您病的兇險,臣妾這個做皇後的當然要進來侍疾。”

皇上感喟:“皇後果然賢德,視朕為最重。”

皇後笑的疲倦傷感:“好在有貴妃,她聽聞臣妾可能有孕後,便執意一手包攬了所有貼身伺候皇上的活計,只肯讓臣妾看着皇上的羹湯,夜裏也逼着臣妾去歇息。都是她守夜。”皇後聲音裏還帶着淚意:“皇上,這回要沒有貴妃,臣妾真的撐不住了。”

皇上大為動容:多少年了,皇後一直端莊賢惠的坐在那裏,風輕雲淡的處理後宮諸事,幾乎從不讓皇上費心。

他都快忘了,她也只是個女子,也有為難害怕六神無主的時候。

今日親口聽皇後說要撐不住,讓他心內五味雜陳十分動容,再想起貴妃,更是心上像被火苗滾過一樣,炙熱滾燙。

皇上的口吻不容置疑:“皇後,命人将偏殿收拾出來,朕已經無大礙了,你去歇息,再不許過來。否則便是違抗聖旨!”

皇後沉默片刻才鄭重福身:“臣妾遵旨。皇上保重龍體,臣妾必好好保養龍胎。”

黑甜一覺醒來,高靜姝看到了紫藤,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回去了鐘粹宮。

清醒了一會兒才道:“你怎麽在這兒?”

紫藤服侍她起身:“皇上已然好轉,這些天宮人們晝夜不歇做的棉套也大約夠了,皇上親口下旨,命葡萄去服侍皇後娘娘,奴婢回來侍奉娘娘。”

然後看着這側間的陳設床榻,不由哭了:“娘娘跟皇後娘娘真是委屈透了。”這間本就是個宮女守着伺候的側間,原本連床榻都沒有,還是先從偏殿擡了個矮榻進來——因大床根本就進不來。這些天,皇後和貴妃就是這樣對付着睡這一張矮榻,雖然鋪了厚厚的錦被,但仍舊不可能舒服。

高靜姝也覺得懸着的心落了下來:“別哭啦,以後就好了。”

然後又驚喜道:“皇上讓皇後娘娘去偏殿歇着?”

那也就是說,皇後已經告訴皇上身孕之事了。

于是高靜姝換過衣服後,見了皇上就先跟他道喜。

皇上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嘆息道:“真是傻。”

高靜姝擡頭對上皇上情緒複雜的眼。

皇上感嘆:她是貴妃,卻為了皇後的身孕付出良多,自己沖在險境裏,倒叫皇後避開去,當真是傻!

高靜姝還不及回答,皇上就咳嗽起來,李玉忙遞上痰盂。

皇上見貴妃就站在近側,不知怎的,不想讓她看見不潔之物,于是側身避開貴妃的視線才吐了出來。

說來也怪,他生來便是皇子,被人伺候慣了的,做了皇上後更是,覺得旁人怎麽侍奉都是應該的。

正如漢文帝曾經得了癰疽病,鄧通為其吮癰舐痔一般,在皇帝們心裏,做到這一步才是應該,做不到就是不忠。

他從不會覺得自己不潔,還需避諱人。

可此刻,皇上卻就是不想讓貴妃看到這些,再做這些不幹淨的事情。

誰知貴妃竟招手叫李玉,李玉也颠颠兒捧着痰盂過去,高靜姝看了一眼道:“太好了,皇上的痰中沒有血絲顏色也不再發黃,可見是要好了。”

李玉多靈啊,連忙對皇上道:“貴妃娘娘關心皇上龍體,這些天都是如此。”

夏院正和林太醫一直侍奉在側,此時林太醫就适時開口了:“皇上容禀,貴妃娘娘尋微臣要了許多醫書,這些時日也一并跟着臣等研究皇上症候,無一刻懈怠。”

旁邊幾個太醫也交口稱贊貴妃貼身服侍皇上的仔細。

夏院正郁悶:我就慢了一會兒,你們怎麽都先上了。

都在禦前服侍,自然都看得出皇上這一回對貴妃必是極為滿意,所以衆人紛紛提前賣好,只有夏院正嘴巴不靈光,被甩到了後面,現在只好補個注腳,幹巴巴道:“林太醫和李公公說的是。”

然後自去懊惱:唉,都是嘴巴,我的怎麽這麽慢!

高靜姝幾乎要喜極而泣:我的先進個人穩了,人民群衆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其實她也是後知後覺,方才的舉動似乎格外打動皇上。

其實怎麽說呢,做大夫的時候,每天都有病人主動舉着分泌物請你觀看,大夫快看我眼睛上出的膿是不是少了,這個膿血的顏色好不好……

開始會有點不适,後來也就習慣了。

皇上在她眼裏也不過是個普通病人。

不,是個重要病人,是會給她發俸祿的,保障她生活的上司!所以看一看皇上的病,她毫無心理負擔,也并不嫌髒。

皇上卻不會這樣想,他只是沉浸在動容中:貴妃可是連切橙子都嫌弄髒了手的人啊,居然肯這樣伺候朕。

此時他見貴妃聽了衆人的稱贊,也只是笑着說了句:“這都是臣妾該做的。”然後就坐到一邊接替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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