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診脈 (1)

瞧過貴妃的鐘粹宮,再看這空蕩蕩的延禧宮,高大夫人就無由來覺得憋氣。

等繞過回廊進了後側殿,高常在已經提前得了信兒等在門口,一見到高大夫人,眼裏的兩包淚就落了下來:“夫人終于來了,我的日子可沒法過了!”

高大夫人就覺得,我的日子才是沒法過了呢!

家裏想聽的根本不是這一句,高麟讓她來看高常在,也不是聽她訴苦的,而是希望見到高常在志得意滿勝券在握告訴母家:“我特別得寵,我踩着貴妃”的。

高欣只覺得委屈透了,然而卻偏偏只有這四方的天,根本無人可訴說。

于是雖然在家時跟嫡母不太親近,但此時也顧不得了,巴拉巴拉開始訴說自己的委屈:“夫人不知道,皇上不肯帶新入宮的妃嫔去木蘭圍場,回來後聖體又不安病倒。

偏生是貴妃進去服侍的,越發得了皇上的意。等皇上開始翻今年新人的牌子,不知她在背後嚼說了我什麽,皇上将所有人牌子都翻了一遍,連失寵八百輩子的婉貴人都見了,愣是不肯翻我的牌子。”

旁邊宮女見高大夫人難看的臉色,連忙打岔:“這到底在外頭呢,小主先容夫人進去坐下喝杯茶吧。”

高欣一聽茶繼續哭道:“還有什麽好茶給夫人喝呢,常在的份例只有每月天池茶葉四兩,連想喝一口六安茶,內務府都說是貴人才有份例,并不肯給。更別提別的好的了。”

還是帶進宮的侍女蝴蝶最了解她,又勸道:“對面側殿裏魏常在此刻也在屋裏呢,小主有什麽話進去再說,別叫她笑話了去。”

高大夫人才得以進入高欣的屋子,宮人上了一杯茶。

高欣一見又抱怨道:“這茶葉怎麽入口?只怕咱們府裏的下人們差不多都不肯喝。”又看到桌子,指了哭道:“還有這桌子,那日搬動磕破了一塊漆,若不是給足了銀子,內務府也不給換。”

除了蝴蝶,她宮裏還有一個內務府撥來的宮女,叫小燕的,都被她哭煩了:內務府又不是開善堂的,常在份例就是這些茶葉,你要六安茶,人家總不能自掏腰包給你喝貴人的份例吧。自己碰壞了桌子當然要自己掏銀子換。

自然,你若是個得寵的常在,內務府也會奉承。

可問題是,你是個格外不得寵的常在啊。

內務府至今沒有拖延給她們宮裏的份例,小燕都已經很詫異了。

此時鐘粹宮,高靜姝聽額娘問起高欣之事,就随口笑道:“我不管她,橫豎宮裏常在這麽多,她跟別人也沒什麽不一樣。我就讓內務府按着常在的份例一點兒不錯的給她,省得她還有借口跑來喊冤。”

高夫人就笑道:“你還是這麽個不肯思慮的脾氣。倒也是,想用什麽用呢,也不能把她給愁沒了,自己放開心胸過日子最要緊呢。”

頓了頓到底問了一句:“她就沒出什麽幺蛾子?”

紫藤上前來将高常在仿着貴妃當年打扮的事兒說了,然後笑道:“夫人放心吧,奴婢當日也是在場的。她粗看是有幾分像娘娘,可是只要細細打量,就不是那麽回事,處處照着娘娘差一截似的。”

木槿也道:“其實高常在生的貌美,在新入宮的妃嫔裏絕對是中上,若是精心打扮了,也不會出錯。偏要仿着娘娘年輕時候簡單的打扮,在一衆宮妃裏顯得寒酸不說,還少了自己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皇上也變了啊。

當年做皇子的時候,住在重華宮裏,少年郎看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人兒怦然心動。如今是威服四海的皇帝,審美已經從清水芙蓉款轉為了絕代佳人款。若高常在真有娘娘當年的容貌,素色傾人也就罷了,可到底不是。

對此高靜姝的感想就是:感恩貴妃,謝謝你把自己倒騰的這麽好看!

高夫人見女兒這一年來養的容色嬌嫩,眉間愁緒也不見了,竟是個無憂無慮的樣子,心中大慰。

于是到了時辰笑呵呵的出了宮。

在宮外正巧又碰到了大嫂,只見高大夫人臉色有點發烏,見了她努力一笑,然後趕緊上了馬車。

直到坐在馬車上,高大夫人才徹底拉下臉來。

覺得自己要被晦氣籠罩了。

在延禧宮,她根本一句話也插不上,光聽高常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了。好容易她抓住機會連忙插口,開始教導高常在要沉住氣,畢竟還年輕,好日子在後頭。

誰知高常在就又悲切說道但凡貴妃在,她是沒好日子過了,讓家裏給想想辦法。

高大夫人要氣厥過去了!家裏給想辦法?家裏費勁巴力送你進宮,就是為了讓你把貴妃弄沒好不好!要是我們能隔空把貴妃搞沒有,就不需要你進宮了啊!

因果被強行颠倒的高大夫人生了一肚子氣,剛準備繼續教育,外面太監尖細高昂的聲音傳進來:到點了。

高大夫人面上平靜,心裏崩潰地離開了延禧宮,偏生在門口還遇上了貴妃的生母,自己的弟妹。

見對方笑得滋潤和藹,高大夫人心态更崩了。

自家老爺做官不錯,自己做一品诰命也有滋有味,跟高斌夫妻不差什麽,怎麽到了女兒的時候,運道就這麽不好呢。

高大夫人一路捂着心口回到了府上。

而宮裏高常在忽然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光顧着訴苦了,忘了問嫡母要銀子!

她帶進宮來整整五千兩銀票——一百一張的共五十張。

還有壓箱底的銀錠,碎銀子又是兩千兩,可光給敬事房就花了大三千兩,又有小兩千各種打點了內務府,現在她有點窘迫起來。

又心道:到底不是親娘,若是自己親娘聽自己這麽苦,哪裏會不記得主動給錢呢。

于是對蝴蝶道:“愉嫔娘娘安排你過年見家人是哪一日?別忘了告訴他們,傳話給阿瑪,叫人送銀子來給我。”

說完又覺得哭的胸悶頭疼,胃裏難受,又對小燕道:“開匣子拿五兩銀子去大膳房,要個酸酸甜甜的點心吃。”

小燕只得去開匣子拿銀子:就算帶了銀子,她在大膳房還是要被人擠兌冷落。更何況五兩銀子在外頭夠平民之家過一兩個月的,但在宮裏頭,拿這個去大膳房,大師傅們看也不看,要她求着哪位大師傅手下的人做了才行。

然而高常在嘴還挺刁,吃了又覺得不地道,又要抱怨。

小燕還沒走出去,又聽見高常在說:“我實在不痛快,你順便去太醫院請個太醫來給我瞧瞧。”

身負兩個艱難任務的小燕覺得更沉重了。

她先去了大膳房央告人做糕點,心裏想着:常在要酸酸甜甜的,就做酸梅糯米糕吧,大膳房酸梅膏最便宜,也有為了五兩銀子肯出手的學徒廚子肯動手,好落下點外快,應當不會拒絕。

她盤算好了,誰知才走進去就見大膳房頗為熱鬧。

明明不是準備膳食的點,小燕吓了一跳,連忙在旁邊縮着看看情況。

只見裏頭站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長得大眼睛頗為白淨,明明穿着最普通的小太監服色,大師傅們卻正在親手給他拿點心抓果子。

說來大膳房除了十來位從各地聘請來的大廚,旁的絕大部分還是自小淨身的太監,打小拿着宮廷菜譜修煉出來的好廚藝,并不比外頭大廚們差——主要是外頭大廚們小時候學廚,學不好可不會被打死,宮裏就不一樣了。

所以殘酷造就了水平,宮裏大膳房太監們手藝其實很絕。

因都是太監,也就稱兄道弟起來。小燕眼看着原來鼻子朝天的吳大師傅笑着給這小太監端了一盤纏絲糖。

“簡州小兄弟難得過來一趟,可是貴妃娘娘有什麽吩咐?”

簡州從前是過慣了人人拿他不當人的日子,進了鐘粹宮後,人人都對他好,卻沒把他養的驕縱起來,仍舊是有點膽小,很好說話。

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着是冬日,娘娘宮裏的兩只愛貓毛長得厚起來,也比往日愛吐毛。娘娘看着心疼,聽說喂點蛋黃能幫着化了貓毛。可貴妃娘娘的兩只貓只肯吃肉,再不肯吃蛋黃。所以我想着問問各位大師傅,有沒有什麽法子做了蛋黃,讓貓愛吃些。”

小燕就見大師傅們用極度的熱情接下了這個任務,紛紛發表意見,一個說拌上肉汁兒,一個說用魚湯吊出來,還有說跟雞蓉攪在一起。

簡州又忙道:“娘娘還說,貓貓不能吃鹽。”

幾位大師傅都點頭:“你放心便是,快帶簡州小兄弟去外頭幹淨的地方坐着吃點心,這裏煙熏火燎的,你還得在娘娘跟前伺候,可別熏着娘娘的愛貓。”

大膳房的大總管周公公也晚一步出現了,背着手腆着肚子笑道:“哎喲,鐘粹宮的差事,我們必是要上心的。貴妃娘娘如今最得聖心,皇上特許了從禦膳房點菜用。娘娘已然好久看不上我們大膳房的手藝了,今兒難得使喚一回,我們定會辦好的。”

小燕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見一時根本無人理她,只得将銀子給了負責端食盒的小太監,從擺在案上的宮女份例裏拿了一碟子玫瑰花醬糕。

小太監還伸着頭看,不許她拿走一等宮女的份例。

就這樣低聲下氣,等小燕又求了太醫院的太醫回來時,高常在還極為不滿:“腿腳這樣慢,等你取個點心請個太醫,我只怕都要病死了。”

又見這太醫的服制是七品的太醫,不由道:“難道沒有老成些的太醫當值?”

慘遭嫌棄的太醫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師傅師兄們誰肯來?”

越是境遇差的人,自然越敏感,高常在當即火了,催逼着小燕去叫林太醫:“他今日既當值,沒有個不給人看病的理!”

雖說林太醫現在已經是副院正,卻仍要排班當值,宮裏唯一一個不排班的也就是院正夏子魚大人,屬于只應承皇上的人物。

可林太醫雖然挂着當值牌,貴妃不點頭,誰又敢去請他不成?

當然這畢竟是潛規則,再有地位的太醫還是太醫,按理說宮嫔要看病,是不能推辭的。

于是聽那年輕太醫憤憤不平回來說了此事,又見高常在的宮女一臉生無可戀的等在一邊。林太醫也不露什麽,只是風度蕭蕭起身:“好,只是我還要先去給貴妃請個平安脈,高小主要看病,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她不舒服?将去了的太醫攆回來,還點名你去看病?”高靜姝收回手:“那就是沒病才折騰太醫,算了,不用理她。”

林太醫沉穩道:“微臣還是去一趟吧。也好看看虛實,若是高常在真的病了也罷,若是裝病說不得又旁的心思,微臣診過再來回小主。”

頗為擔憂當日朱答應自服藥物陷害貴妃的事故重演。

旁邊柯姑姑已經道:“任憑她什麽心思,也指使不動林太醫!”

高靜姝倒是來了興致:“走吧,咱們一起去。”

高常在看到林太醫的時候,還有種出了一口氣的感覺。但很快,外面宮女驚恐又報,貴妃娘娘到了。

貴妃!

她腦子裏頓時轉過許多念頭:貴妃是要讓林太醫給自己把脈,然後治自己一個裝病之罪?還是故意來看望她這個落魄的堂妹,裝得賢良淑德一點?

不管她怎麽想,林太醫已經開始給她把脈,而貴妃帶來的人,早擡了一把椅子,并小心鋪上了軟墊再請貴妃坐。

貴妃就抱着手爐看林太醫診脈,并且……高常在覺得不是自己的錯覺,貴妃是真的相面似的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

高常在心道:莫不是貴妃恨自己這張臉像她,又比她年輕,所以要壞了自己的容顏吧。

高常在忍不住害怕起來。

林太醫診脈後也不說話,只是站到一旁。

而高常在就驚恐地看着貴妃走近自己,将纖纖兩指搭在自己手腕上。

片刻後,貴妃起身,對林太醫道:“這是心火旺盛的脈象?還有點肝氣郁結?”然後口中又說出一串藥名。

只見林太醫有點無奈,微笑搖頭:“娘娘,你是不是什麽也沒有摸出來?只是猜度着高常在現在的心情才這樣說是不是?”

高靜姝:“我還望了她的面相呢。”

林太醫繼續微笑:“也沒有望對——高常在的症候實則是冬日虛寒入體,兼之胃氣不平。”

“脈象不對,自然您的藥也都不對了。”

貴妃的臉上就露出了沮喪的神色。

然後,然後就走了。

高常在目瞪口呆,直到林太醫也留下藥方飄然離去後,她才驟然砸了桌上一碟子點心:“欺人太甚!貴妃欺人太甚!”

她倒是聽說過貴妃在學醫,皇上都嘉獎她用心,還說她換藥的手法娴熟,可見是用心學了的。

可她沒想到貴妃這是拿她當教學病例練手來着!

高常在砸了點心出氣後,又大哭了一場。

小燕還有點慶幸:這樣常在就不會發現自己拿到的點心不對了。

高常在坐在鏡子前面,痛定思痛。

不,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皇上不會不喜歡她這張臉,當日皇上分明就是看怔了。既如此,她要改一改路子,不能再讨好貴妃了。

一來貴妃酸妒不肯容人,自己讨好也無用。

二來,皇上明明有了貴妃,太後卻還是讓自己進了宮,說明是不喜歡貴妃的,那自己再一直捧着貴妃,只怕太後也不會高興。

那麽從此後,她就要跟貴妃劃清界限甚至撕破臉。

說不得太後會擡舉她制衡貴妃:冬至宴上,太後嫌貴妃獨寵,要把她帶進佛堂的事兒高常在還記得呢。

既然太後有意,那她何妨做太後的棋子!

高常在想了一整夜,既然拿定了這個主意,就立意要鬧出一點動靜來。

偏生因下雪,次日皇後又免了六宮請安,讓高常在失去了表演的舞臺。

高常在自為受了大委屈,不願意再等,直接冒雪跑到長春宮門口跪了喊冤:“皇後娘娘,貴妃無故欺辱臣妾!”

雖然下雪,但阻斷不了後宮裏的消息。

很快衆人都知道了此事,除了新入宮的妃嫔外,其餘人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上一個喊冤說貴妃害她的朱答應。

啊,人生總是這樣,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出現重複的風景。

好歹弄點新鮮的看啊。

嘉妃都懶怠繼續讓人回禀,直接歇午覺去了。

皇後本人卻是最晚收到信兒的,彼時她還在睡覺。

高常在跪下沒兩分鐘,烏嬷嬷就烏着一張臉殺了出來:“好沒規矩!娘娘懷着龍胎在養身子,你如何敢喧擾!太後親口谕旨,凡後宮瑣事,交由娴妃娘娘先理,若有不決,也得娴妃娘娘來請見皇後,哪裏就輪到你一個常在在這裏咋呼。”

“若不是皇後娘娘寬和,現在就該宣宮規掌嘴了!”

高常在原也不指望皇後會因為她處置貴妃,只不過想把事情鬧一鬧,那該知道的人就會知道。

于是被斥責後,就又哭着走了。

本來還想去跪一跪娴妃,但皇上病重娴妃主理後宮那幾個月,給了後宮衆人強烈的震懾。

想一想上次抄了五十遍宮規後,自己酸痛的手腕和眼珠子,高常在立馬軟了,回到自己宮裏窩着。

該知道的人确實都知道了。

皇上蹙眉:“宣貴妃來。”

等高靜姝一到,皇上就板着臉:“你自己身子弱不曉得嗎?平時你要讀醫書朕都許了你了,但怎麽好主動去生了病的人的住處?她若是真的是過人的病,豈不是連累了你?從今後再不許去給人把脈。”

“再有下回,朕就沒收了你學醫的東西。”

高靜姝出師未捷,什麽脈象也沒看對,正在郁悶西醫中醫的天壤之別呢,又見皇上這樣嚴厲,只得應了。

倒是皇上看她委屈成這個樣子,又和緩了道:“朕也不是要斥責你,上回你去給皇後扶脈,朕不是也沒說什麽?只是她是個常在,又病了,你不好去的。”

高靜姝蔫蔫的随口道:“她沒病,就是犯了胃氣疼吃不下飯。可能是叫我氣的。”

皇上忍不住笑了:“又胡說!你是貴妃,她一個常在如何敢生你的氣,若是這般不知敬上,就是大罪了。”

高靜姝也懶得落井下石,給高常在定個大罪。

因林太醫說了,這位是真的氣的不輕,再這樣作下去,早晚要弄出真病來。

皇上見她坐在一旁,似乎飽受打擊的樣子,就伸出手腕:“既如此,你給朕把脈吧。”

高靜姝心道:你一個活到八十九的人,有什麽可把的,病了也沒事。

但只得坐過來,百無聊賴的将兩指搭在皇上手腕上。

皇上跟太後賭氣,十多日未翻牌子,如今見貴妃白如暖玉的手指擱在自己腕上,就不由心中一動。

轉頭對李玉道:“告訴敬事房,朕今晚翻了貴妃的牌子。”

高靜姝:……

皇上再回頭,見貴妃摸着脈沉吟,就笑問道:“可診出什麽來了?”

高靜姝道:“皇上最近有些,嗯,腎氣不足,應當好好歇着,保養自身,夜間切忌勞累。”

皇上聽了這話,再想起柯姑姑的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夏子魚呢?”

李玉打發了小福子去敬事房,自己仍舊在這裏待命,聽皇上一問連忙道:“夏院正就在外面等着給皇上請平安脈呢。”

“叫他進來。”

高靜姝眼睜睜看着夏院正給皇上扶脈,然後道:“皇上龍體一切康泰。”

皇上一手支着下颌,散漫道:“是嗎?但方才貴妃給朕扶脈,卻是說朕頗為體虛啊。夏子魚,是你學藝不精,還是你欺君啊?”

可憐的夏大人一臉懵,心裏十分委屈:什麽?皇上您居然在質疑我的專業!您難道不知道貴妃的扶脈是一次都沒有對過嗎?

果然貴妃道:“皇上很不用指桑罵槐,臣妾聽得懂的。與夏大人什麽相幹,就是臣妾本事差罷了。”

皇上這才笑了:“好了,你坐過來,朕就是知道你來,才叫夏子魚過來,給你也好生診脈。”

夏院正細細診了片刻貴妃的脈,見皇上在一旁認真盯着,夏院正明明診的清楚明白了,卻也不敢直接就說,免得皇上覺得他敷衍。于是又做出格外細致的樣子,問了柯姑姑許多貴妃的飲食和作息。

這才道:“回皇上,若是比起去年,貴妃身子自然大有起色,可娘娘先天不壯,入宮後更漸漸失于調養。這一年來雖然用心保養,但無奈七八月份那一場忙碌,至今也沒徹底歇過來。只得慢慢補着罷了。”

生怕皇上怪罪他們不盡心,一年來就只有這麽個結果,連忙給皇上來了個形象生動的比喻:“臣看過林太醫的藥方,也是溫厚緩慢的,實在是不敢用重要。正如這一盞油燈,燈火微弱時,是不能猛然添燈油的,否則倒容易将火壓滅,只得緩緩添上。”

皇上颔首:“你跟林慶午好好照料貴妃身子。他到底不如你家學淵源,經驗老道,你也多上心。”

皇上原本是想讓夏院正再為貴妃調制坐胎藥的,不過一聽貴妃身子仍虛,便暫且按下不提。他也懂些醫理,母體不壯,胎氣自然難以凝聚。

而高靜姝郁悶的留在養心殿:怎麽又是我的牌子。

六宮妃嫔比她更郁悶:怎麽又是貴妃的牌子!太後娘娘,您別禮佛了,快出來管一管啊!

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鐘粹宮內卻仍舊溫暖如春。

永琪坐在臨窗的炕桌上讀書。

所以好學的孩子不是打出來的,永琪不用人逼,天生就愛看書。四五歲的孩子面對桌上擺着的各色點心都視而不見,倒是再挨個認字。

貴妃每教他背完一首詩後,他就數着個數,對應去認字。

他已經熟悉流程:等一首詩的字都認完了,高額娘就會随意寫這首詩裏幾個字,要是自己能認對,就會得到格外熱烈的稱贊。

每次他都不好意思起來,高額娘誇贊的樣子,像是他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

放着神童自己學習,高靜姝在一旁用鑷子揀小米。

這本來是紫藤用來抓花心裏小蟲的小鑷子,正好像是她從前用的顯微鑷。那時候她一跟手術就手抖,上級就讓拿鑷子揀小米,練習手部的穩定。

做這件事情也很靜心。

大概跟宮裏妃嫔長日無聊,喜歡抄佛經繡大幅的繡屏是一樣的道理。人非草木,不能矗立在那裏不動,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填補下大片空白的時光和心靈。

連永琪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她旁邊,她都不知道。

“高額娘,我都認完了。”

“這麽快啊?”高靜姝實在驚訝,要不下回別用什麽簡單的短詩了,直接讓永琪認長恨歌全篇的字兒算了。

“高額娘在做什麽?”

高靜姝摸着他的大腦袋:“在練習夾小米,這樣可以讓手更穩啊。”

“哦!兒子知道了,您要給皇阿瑪做衣裳和荷包!所以在練手。”

高靜姝一怔:是啊,她還在練什麽呢?終其一生,她手穩的意義,大概就是做針線活了。

她手一松,鑷子掉到了地上。

永琪是個聰明又敏感的孩子,立刻察覺到貴妃情緒不對,小小聲道:“高額娘,兒子是不是說錯話了?”

高靜姝回神,對他笑:“沒有,錯的不是你。”

“來吧,我考考你今日認得字兒。”

其實也不必考,永琪雖然年紀小,卻不像別的小孩愛顯擺,學了一點兒新東西就迫不及待展覽出來,他總是背的妥妥帖帖了才會找貴妃查驗。

高靜姝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個錦盒:“這是第十首詩,永琪一次錯誤也沒犯過。所以,這是給你的獎勵。是永琪自己掙得。”

永琪高興的小臉兒通紅,連忙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對翡翠镯子,淡藍色的冰飄花在細膩水潤的翡翠中,秀麗迷幻。連他這樣的孩子,都被這樣的精美震了一下。

他第一反應就是:拿去給額娘。

再擡頭見高額娘笑眯眯看着他,永琪不知怎的,又有點羞愧,這是高額娘送給他的。他卻第一時間只想着給自己的額娘。

他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問:“高額娘,這對镯子我能送給額娘嗎?”

“這是你的東西,怎麽處置都行。想送給你額娘,還是留着送給你以後的福晉,都是永琪自己拿主意,反正這是你憑自己本事掙的。”他見高額娘眨眨眼笑道:“你放心,這不是你皇阿瑪賞的東西,是額娘自己的,現在就是永琪的。”

永琪這才覺得快活充盈了自己心口。

愉嫔是個很識趣的人,她也很知足。

她不會既想着兒子得貴妃庇護,但又跟貴妃疏遠,只認她這一個額娘。所以永琪每回按着日子往後宮來,都是先往鐘粹宮請安,再來永和宮請安,她絕不會争,而且貴妃若是不讓人來喚她,她也不會主動去鐘粹宮。

哪怕她也想兒子想的發瘋,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可她不會這麽做。她去皇上跟前提出貴妃為五阿哥養母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倒是貴妃,每回都會讓人來叫她。

人與人之間相處,一個肯容讓,另一個但凡是個人,也就會容讓起來,彼此和睦。

愉嫔去了幾回後,貴妃再命人來叫她,她反而都會幾次尋個借口不去,讓貴妃跟永琪獨處一下。

哪怕自己坐在永和宮盼着永琪把脖子都伸長了。

“額娘,送給額娘!”

愉嫔把兒子抱在懷裏,見他獻寶似的獻上來的錦盒,打開一看,吓了一跳。

其實翡翠是這幾年才價格飛漲的。

康熙爺和雍正爺年間翡翠并不名貴,身價也不高,當時都覺得“翡翠不以玉視之,不過如藍田乾黃,強名以玉耳。”甚至都要把翡翠踢出真玉的隊伍了。

然而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皇上不似先帝爺的審美,偏愛柔潤清淡的玉器,他喜歡亮烈奪目的翡翠,自然翡翠就珍貴起來。

而好的翡翠偏又多出自雲南緬甸等地,多為貢品,京中的好翠也就越發稀少珍貴。如今宮中主位也好翡翠成風,內務府一時支應不過來,便都推沒有——确實也沒有,一般的娘娘們看不上,極好的都在皇上手裏呢。各人只好向各自母家去尋。

如今只要是宮裏主位的生辰禮,外頭命婦要進來撞木鐘讨好的,就都會送上翡翠。

愉嫔也有幾件翡翠的頭面,只是不夠好。

她素來在宮中主位裏頭,衣裳首飾墊底也墊慣了,雖然被人提起時會窘迫,但久了也就麻木了。

可今日見永琪拿了這對翡翠镯子來,愉嫔也頗為動容:宮中皇上賞賜記檔的頭面首飾,是不能随意轉贈的。也就是說這是貴妃的私房。

而她也沒有明着賞自己,就是不要自己去謝恩。

愉嫔又是心酸又是感觸,她抱着兒子:“額娘很喜歡,多虧了永琪聰明,才得了這對漂亮的镯子。”

永琪看着愉嫔,忽然道:“我會很乖,額娘。”

孩子其實明白很多事情,感受的到親娘的窘迫與為難。

愉嫔忍了又忍才沒有掉淚。

永琪在永和宮不過呆了半個時辰就得回上書房,愉嫔照例囑咐了許多話才依依不舍放他走了。

宮女曉晴便問道“娘娘可要去給貴妃娘娘謝恩?”

愉嫔搖頭:“她給了永琪不給我,就是不讓我格外去謝恩的意思。若是我這會子誠惶誠恐跑了去,貴妃的脾氣,指不定還不高興,覺得我受不得她的好呢。”

等來日見面在跟貴妃說一說此事即可。

曉晴念佛:“娘娘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咱們五阿哥有這樣一位養母護着,可是好多了。貴妃娘娘也不是隔絕母子天分的人,不攔着咱們阿哥孝敬娘娘呢。”

她又有些擔憂:“只是這些日子又都是貴妃娘娘的恩寵,眼見得要進臘月,太後娘娘禮佛出來……”

現在她們跟貴妃雖然不至于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但也坐着同一條船。

還是愉嫔主動跑到人家船上去的,自然不希望船沉。

愉嫔也眉目含憂:“咱們也幫不到貴妃什麽,只能多多替娘娘祈福。再有,皇上既然将臘月裏宮女在順貞門見家人之事交給我,咱們就務必仔細盯着不能出錯。”

“要是叫人抓住痛腳……有永琪在,貴妃為我求情是有違宮規,若是不為我求情,只怕又要被人嚼說想要留子去母打壓我,實在是難做人。”

時隔一年,高靜姝再次參與迎接太後出小佛堂的家宴,就沒有那麽慌張了。

皇後的身孕五個多月,正是最平穩的時候。過了初有身孕的不穩期,又還沒到孕晚期容易早産之時。

所以也出席了此次家宴。

太後看着皇後就笑得合不攏嘴,高靜姝從下頭看着,都怕太後娘娘笑得太多,以至于臉抽筋,第二日要酸疼。

太後可顧不上自己的臉,她想着去歲,自己給皇上皇後賞賜百子千孫帳的時候,心裏的焦急和渴盼,今年竟都實現了,自然是喜氣盈腮。

只是宮裏講究,未出母體的孩子不能多賞,免得折福。

這給太後憋得,依着她,是恨不得大興賞賜皇後和肚子裏的嫡孫的。

因這次太後不能賞賜皇後,給妾妃們的賞自然也不能太多,于是直接從貴妃開始賞起,一人只發一個她老人家壽康宮小佛堂裏貢奉的青果,還發到嫔位就不發了。

六宮妃嫔心道:好的,是我們不配。

酒過三巡,皇上起身給親自把壺給太後斟酒道:“皇額娘,皇後遇喜不易挪動勞累,今年正月十五,朕便準備留在宮中過,不去圓明園賞煙花了。”

太後點頭而笑:“很是妥當。”

純妃覺得心絞痛都要犯了:去年我兒子正月十四過滿月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樣說的。

怎麽難道只有皇後的孩子是繼承人,別人的孩子就只是寵幸的後果嗎!

皇後忙要起身謙辭,不敢以一己之身改變皇上的行程。

皇上吩咐葡萄:“扶着皇後不許她再站起來了。”語氣溫和如春日:“皇後無需多慮,去圓明園都九年了,再好的煙火也都看夠了。今年也該想些熱鬧的新鮮花樣過節。就叫內務府去辦吧”

高靜姝心道:完了,蔣禮財又要來鐘粹宮哭訴了。

太後倒是很歡喜:“正是,今年喜事多,大阿哥的側福晉也有喜了,來年宮裏就是四世同堂。”

說到大阿哥,皇上如常的笑中,含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淩冽。

他擱下杯子:“等過了年,二月裏永璜就要娶正福晉了。朕想着,他的府邸也已經建好,年前就讓他出宮開府。”

竟然連年也不讓在宮裏過了。

太後卻依舊是笑吟吟的,似乎根本沒聽出皇上的意思,只是慈愛道:“正是呢,皇上想的周到,他也是大人了。正好去自己府裏過個新年,讓府邸也熱鬧熱鬧,有點人氣兒好迎福晉入門。”

母子倆就這樣其樂融融地把大阿哥掃地出宮。

嘉妃裹着大氅回了宮,卻還是有種沁心的寒意難以驅除。

皇後的孩子還未落地,不知男女不辨賢愚,甚至連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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