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嫡子 (2)

宮妃嫔嗡嗡的誦經聲,驟然中斷。

倒是寶華殿的大師們非常有職業道德,繼續念誦不絕,并不以皇上打斷佛事。

太後轉過身去,對上兒子的面色眼神,一切都了然于心。

在皇上說出:“皇後平安誕下嫡子”之前,太後已經落下了淚。

她對着皇帝只有“好,好”二字,轉過頭去就開始給佛祖叩首。自打做了太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對着什麽人或事拼命磕頭了。

皇上見太後行過大禮,連忙上前親自扶起額娘。

太後握着皇上的手:“皇帝,給佛祖上香。咱們大清,終于有嫡子了。”

保鹿大師也正是領頭誦經的僧人之一,此時在蒲團上改坐為跪:“皇上,七阿哥生于佛誕日,正是太後娘娘的潛心禮佛感動了上蒼,為我大清送來嫡子與萬世福澤。”

要不說人保鹿大師在後宮混的最好,瞧瞧這口才。

果然皇上龍顏大悅。

六宮妃嫔無論心思如何,此時自然也跟着叩首,恭喜皇上皇後。

太後的笑容是真心散發出來,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朵,是關也關不住的喜慶,她推了推皇上:“喜訊傳出去,前朝大臣們也等着恭賀皇上吧。皇上只管去,哀家在這裏禮佛。”

然後又命身邊的孟姑姑親自去看望皇後:“告訴皇後好好歇着,佛誕大禮結束後,哀家就去看她。”

皇上回到養心殿時,高靜姝已經帶了孫大夫在等着了。

一見皇上,孫大夫腿軟的像面條,趕緊又跪了。

皇上一手扶起請安的貴妃,另一手擺了擺:“起來吧。”

孫大夫:……起不來。

果然聽貴妃在旁道:“皇上将人家吓成那樣,孫大夫肯定是怕的起不來身了。”

皇上的語氣柔和又無奈:“是,只有你不怕。”

高靜姝實話實說:“臣妾也怕的不行不行的。”

皇上一笑,先對孫大夫道:“從今後,你就留在宮中服侍皇後吧。”

雖然帶了個“吧”,但孫大夫知道,這就是聖旨,肯定無可轉圜。

還好她早有心理準備,富察氏族人也跟她說過此事。

孫大夫早就自梳了不嫁人,無兒無女一身輕松,富察家給足了她娘家銀子,娘家也樂得沒有個老姑娘在家裏惹人非議。

雖說孫大夫接生很好,但也不是總有人要生孩子啊,有時一月不開張還要吃娘家的飯。

況且孫大夫接生過的人家,有的因心裏有鬼,就私下裏傳言,這個大夫有點妖邪,最好不要用。

于是孫家還有點嫌棄孫大夫,此次見京中大官要人,非常痛快的把她送走了。

孫大夫覺得留在宮裏,只要不再面聖,那真是處處合心意。

皇上又賞了她黃金百兩,給了個皇後身邊四品女官的名頭,然後就讓她告退。

李玉忙上來跟小福子兩個扶起孫大夫,送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皇上與貴妃。

兩人對視的瞬間,高靜姝不知怎的眼眶就紅了,她再次退後福身:“臣妾多謝皇上。”

為他那一道聖旨。

皇上喉間一滾,壓下自己幾乎失控的情緒。

“是朕要多謝你。”皇上輕微一頓:“可惜這件事,朕無法宣之于口,否則未免引起諸多非議,皇後生子難産不是件吉利的事情,何況在母體上動刀——傳出去哪一件都會被渲染成另一番樣子,小人之口最難堵住。”

皇上今日大喜的神色裏也忍不住摻了一點森然:“朕最知流言之禍。只因皇瑪法驟然駕崩,身前只有隆科多。為此,明明皇阿瑪的皇位來的正當無比,也難免沾上得位不正的污名。皇阿瑪命《大義覺迷錄》頒布天下,本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誰知天下人都只愛看熱鬧,傳的越發不堪!”

高靜姝低頭:确實,雍正爺的得位之旅,一向為人所議論。

對漢人來說,滿人這種笑話就更愛看了。

彼時還有漢人到處宣揚雍正帝的得位不法和十大罪狀,筆杆子耍的很好,就是為人有點蠢,居然試圖游說當時的川陝總督岳鐘琪反清複明,被岳鐘琪當場拿下交給雍正爺。

這給雍正爺氣的,深恨自己清白受到了侮辱,于是索性發行一本書自證清白。

這本《大義覺迷錄》屬于官方文件,要朝廷上下、地方官吏人手一冊,還必須按着日子給老百姓講解,甚至連最初傳言此事的逆賊曾靜,雍正爺都忍住沒殺,派他到全國各地巡講。

本想着是解鈴還須系鈴人,也是教化愚民還自己清白。

誰料天下人還是愛看熱鬧的多,本來很多人民群衆不認字不懂國家大事的,但後來經皇帝派人到處科普,大家就都開始讨論。

哦,為什麽要強調你的皇位正?那肯定是因為不正!

你們滿人皇帝搶了我們漢人的天下,果然骨子裏就不是好人,也造親爹的反,搶親爹的皇位!

傳言反而愈演愈烈,還衍生出了好幾個關于雍正帝篡位的具體操作版本。

只是雍正帝在位的時候,無人敢說罷了。

皇上目光裏盡是厭惡痛恨:“所以朕一登基就禁了這本書,也禁止世人再談論此事,違着殺無赦。”

“這世上前明餘孽不絕,蠱惑民心。所以朕不會傳出去一點異常宮闱事端,尤其是事涉皇後和嫡子。”

他心中冷笑:朕不是父皇,才不需要那起子逆賊說好話,朕只要他們永遠說不出話來。

“朕的皇後平安生産,朕的嫡子誕于佛誕日有大福氣,這才是天下臣民需要知道的。”

皇上望着貴妃,眉目間森冷褪去:“只是委屈了你,這次有這樣大的功勞,卻永不會被人知道。連皇額娘,朕都不會告訴她。”

高靜姝搖頭,難得真心實意道:“不,不委屈,臣妾多謝皇上護着臣妾。”

她漸漸意識到,這個手術雖然好,但或許确實不到它該出現的時代。

阻止女人的,從不僅僅是缺一個女醫,而是根深蒂固的世俗。只看孫大夫在當地明明救了人,卻還被救過的人污蔑就可知了,世間人都以此為不潔不利之事,就算因此活命,也要死死捂着不肯說,還要反誣救命恩人。

況且像孫大夫一樣的女醫能有幾個?若是讓男大夫來,別說動手,只要被看到生産的過程,礙于貞潔,産婦就只好去死一死了。

這是個女人諱疾忌醫,以病為恥的時代,名聲貞潔大過天,比死可重要多了。

高靜姝越發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怎樣的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哪怕她自己粉身碎骨,都不足以阻攔其中哪怕一朵浪花。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目之所及的事情。

就像在貓狗房遇到簡州,也只能帶走一個簡州,仍然有無數小太監在受苦;就像明知道這個手術方式靠譜,可她不能游說,也只能緘默,等皇後自己決定要用,才能盡力幫一點忙。

她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她一點也不想犧牲自己,而且是白白犧牲,像雞蛋碰石頭一樣無用而死。

眼前站着負手而立的帝王,他才這個國家的掌舵人。與他相比,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大清這艘巨輪,将要駛向何方,終究是他,也是這個時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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