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和顧 (1)
柯姑姑見貴妃醒了, 就忙讓乳娘将公主抱上來。
高靜姝先是攥了攥拳試試,覺得恢複了力氣,這才敢伸手抱過女兒。見她小小紅紅的一團,都有點不敢碰她, 臂彎也不知該怎麽擺放才好。
又跟衆人重申了一遍但凡接近公主, 必要洗手的原則。
木槿在旁邊笑道:“娘娘自打侍疾回來, 可是時刻不忘了盯着人浣手呢,也是好, 如今咱們宮裏比別處都幹淨。”
聽說貴妃無恙蘇醒,孫大夫和吳大夫又一起來磕頭。
吳大夫快人快語:“娘娘原生的平安順遂, 咱們沒出什麽力,偏生高夫人還賞了我們一人二百兩銀票, 實在是有愧。”
木槿笑着對貴妃解釋:“夫人歡喜的不得了, 滿宮裏但凡服侍過娘娘的都要給賞呢。”
吳大夫看了看小公主, 當着柯姑姑等人, 按照高靜姝從前私下教的話說:“娘娘, 草民接生過這樣多的孩子,發現越是平民百姓家裏, 親自喂孩子的, 孩子會康健些。倒比富貴人家一堆奶娘喂出來的好。”
柯姑姑立刻駭笑道:“吳大夫, 這可不成。宮裏的貴人可不能自己喂養孩子,又不是用不起乳娘, 傳出去叫人笑話。不比外頭的孩子胡打海摔的, 吃羊奶都能長大呢。”
孫大夫跟吳大夫同時笑了, 又說:“娘娘貴體,自然不能天天喂孩子,其實只是吃兩三日母乳就夠了。”
柯姑姑這才肯讓步。
高靜姝低頭看着女兒的小臉。
兩日就夠了, 她只是要把初乳喂給孩子——母親生産後的初乳并不是雪白的,而是微黃,含了許多母體要傳給孩子的免疫因子,可以增強孩子的抵抗力。
她自知在這宮裏,妃嫔不可能自己喂養孩子到斷奶,根本不現實。可這前兩日,她總要給孩子加一層保險。
柯姑姑生怕貴妃任性,真的要自己喂奶,于是已經張羅着去給貴妃熬回乳的湯藥了。
宮裏的女人就是這樣,活着一體一身都為了伺候皇上,開枝散葉。
費盡辛苦的生孩子,卻又不許自己喂孩子耽誤伺候皇上的日子,最好是生完孩子就一切為了來日再次侍寝做準備,當真到也不能伺候皇上的時候,最好識趣的死了讓位給年輕嫔妃。
不過外頭的女人也是一樣,在上伺候公婆丈夫,在下除了生育嫡出子女,還不能忘記給丈夫納妾照顧小妾跟庶出子女。
無非是古代女人的一生罷了。
她不重男輕女,但原本确實有點怕生個女兒。
可如今女兒真的降生,高靜姝又憑空升起一股子勇氣:正所謂發昏當不了死,已經有了女兒,就好好為她活着,為她争取,不讓她成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可憐。
若來日真能如和敬公主這般,宮裏看重疼惜,也是這個時代女子能選擇的最好的一生。
她逗了逗女兒的小臉:是個公主,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必滿月就被抱去阿哥所。
因公主沒有舊例可循。和敬公主在潛邸時,自然是一直在皇後身邊長大,直到皇上登基,公主還又在長春宮住了兩年多,快八歲時才去了南三所。
公主雖也有女課,但皇上對公主一貫是視若掌珍,覺得讀書識字就好,又不要公主去科舉做女狀元,主要就是快樂為上。
所以和敬公主也不像其餘阿哥們,一月掰着手指只見兩三次額娘。她想回長春宮就回去,甚至想去皇上的養心殿也就溜達着去。
想來有和敬公主珠玉在前,皇上也不會苛責新生的兩位公主,非要抱到南三所去養大。
高靜姝想一想能跟自己孩子呆在一個宮裏,就覺得很幸福。
從前只覺得宮規苛刻,把孩子從親娘身邊抱走。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若是這樣軟這樣小的孩子,滿月就被從自己身邊抱走,只怕非要肝腸寸斷不可。
皇上命李玉傳話,過了晌午要過來看貴妃。
于是柯姑姑就幫着貴妃換過了衣裳,用濕布抹過了頭發身子,又在屋裏放了些香氣馥郁清甜的水仙花。
然後出來進去好幾遍,确認下一進屋子,不會有血腥的味道才放心。
皇上到的時候,高靜姝只靠在榻上笑:“臣妾不起來了。”
“朕也不要你動。”皇上脫了外頭的大衣裳,又自要水浣手,這才接過女兒抱了抱。
高靜姝十分感謝太後跟自己一樣的潔癖。
聽說皇上每回去壽康宮,都得接受一遍這樣的洗禮,才能接近七阿哥。
大約是太後防範的仔細,七阿哥自出娘胎來,如今快要滿周歲了,生的肥壯可愛,連發燒發熱都沒有過。
皇上抱了回女兒,又道:“朕給公主想了兩個封號,等你來選一個。”
高靜姝心道:就兩個封號啊,二選一嗎,那我要都不喜歡怎麽辦。
皇上卻沒想這麽多,公主才出生一日,若是當即有了封號可是榮耀之事。
高靜姝忽然想起來問道:“純妃,嗯,純嫔的公主滿月臣妾也沒去,聽說皇上賜了公主‘和嘉’作為封號?”
皇上點頭。
消息傳過來的時候,紫藤木槿面面相觑道:“宮裏還有嘉妃娘娘呢,天下好字眼多得很,怎麽偏給純嫔娘娘的公主取和嘉為號?雖說是庶母,但也是長輩,雖算不着為尊者諱,可也該避一避。”
這世上字這麽多呢。
不知道皇上是覺得嘉妃不配讓公主避諱,還是對四公主不上心,以至于禮部禮部送來了封號,就随便選了個用。
皇上卻不提此事,只笑道:“你生産當夜,朕以天子之身翻閱了《上書》,這孩子正對月之吉神。月主陰,咱們的公主又出生在花朝節之後,朕看着外頭的月色,正是分外皎潔明亮,連着兩日都是如此。”
“所以朕選了兩個代表月亮的封號,你挑一個。”
高靜姝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
乾隆一朝公主都從‘和’字。
代表月亮的字,她頓時只能想到:婵娟,嫦娥,玉兔,桂樹,哦,還有銀鈎。
可不管是叫和桂、和娟、和兔還是和鈎,可都不好聽啊。
唯一過得去的就是和婵,但聽起來又想宮裏素來用的鶴蟾圖樣。
皇上把公主交給乳娘,然後拉着貴妃的手寫字。
“望?”
皇上含笑:“月神望舒,正是月位吉神。且望也是十五滿月,乃圓滿之意。”皇上看定貴妃,柔聲道:“再者這孩子也是咱們多年所望,自然是好。”
高靜姝眼睛一亮,這個不錯。
“還有呢?”
皇上又寫了一個。
“顧?”
“陽烏未出谷,顧兔半藏身。”
顧兔也可代指月亮。
皇上輕笑:“李白的這首詩,寫的是神仙,又祝禱君王長壽。朕素來喜歡後面這句:拜龍顏,獻聖壽。北鬥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皇上看着女兒嬌嫩的睡顏:“長傾萬歲杯——朕的女兒,自然有朕這個天子庇佑,君父常顧,百歲喜樂。”
“那就和顧吧。”高靜姝笑着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腮:“臣妾只盼着她這一生能夠長壽快樂。”
皇上回到養心殿後,曉谕六宮,賜貴妃所生五公主封號和顧。
六宮妃嫔紛紛來賀喜。
雖說早早給予封號,是極大的恩寵,但對于六宮來說,貴妃這麽多年盼着孩子,最後還不是阿哥,只是公主,就夠讓她們歡喜的了。
所以雖然也酸公主早有封號,但還是能保持平常心來給貴妃賀喜。
嘉妃春風滿面派貼身宮女紫雲去送賀禮:三妃懷孕,只有她一個生了阿哥,另兩個都是公主不說,還有一個把自己的妃位都給作沒了。
嘉妃沒出月子只好讓宮女來,其餘的妃嫔,從娴妃起,到如今的六嫔,都一并親至賀喜。
高靜姝就好像聽不懂暗示一樣,沒把公主抱出來給滿屋子莺莺燕燕看。
脂粉味道實在太重,萬一孩子吸了過敏就不好了。
同樣生了公主,剛出了月子的純嫔看起來失落沉默,再沒有那種意氣風華的樣子。就像個影子似的坐在一旁。
舒嫔穎嫔都是大家子出身,性子也都頗為爽利,穎嫔剛進宮又寂寞,兩人走的倒是頗近,此時各自送上禮物,然後圍繞公主說了會兒話。
愉嫔不必說,自然是在貴妃生産後就單獨來賀過了,此時坐在衆妃中,也只是歡喜的笑,并不多話。
婉嫔令嫔又俱是沉默,寧可不說也不肯犯錯,于是衆人坐了一會就散了。
衆妃嫔散後,和敬和婉公主才挽着手一并過來。
兩人各送上一方長命鎖。
和敬看多了永琮,自然也知道靠近孩子要幹幹淨淨才好,此時笑眯眯趴在床邊上:“貴娘娘,妹妹怎麽不對我笑?對着和婉卻笑了。”
高靜姝莞爾:“她才這麽大,還沒有視力,都看不清眼前是誰呢。”
和敬拿着撥浪鼓晃了一會兒,果然見妹妹只要睡着,不似永琮般已經開始喜歡追着明亮的東西看,這才放下。跟和婉一起問候了貴妃的身子如何。
高靜姝自己沒什麽不舒服,倒是瞧着和婉瘦了許多,更加柔順沉默起來。
回到長春宮,和敬公主見皇額娘正倚在窗下看後宮的賬目,不禁有點發呆。在她的印象裏,很多時候,額娘都是端莊平靜的坐在窗下,手邊永遠有幾卷看不完的賬目和要處理的宮務。
許多年了,從未變過。
“和敬?怎麽了?”皇後見女兒發怔,不由招手叫她。
“你們都出去。”和敬自己上了榻,倚在皇後身邊小聲道:“皇額娘,我去鐘粹宮看了妹妹。妹妹很可愛。”
皇後含笑點頭。
“皇額娘,女兒知道您跟貴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聽說貴娘娘生的是公主後,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氣。”替額娘,也替她的親弟弟永琮。
皇後無聲的摟住女兒,和敬公主繼續道:“女兒覺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壞。我會為貴娘娘生的是女兒不是阿哥而私下高興,雖然也同情和婉只怕要和親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遠嫁,也會心有餘悸的慶幸。皇額娘……”
這位大清的嫡出公主,向來風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驟然發現自己的陰暗自私,旁人都未曾發覺開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來。
皇後輕輕拍着她的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只因在這世道,人人想要活着,想要活的好。許多時候路就是這麽窄,容不得兩個人去走。”
她的目光渺遠望向窗外:“我曾經跟貴妃說過,她生個兒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夠出色,她的兒子,總比其餘跟本宮不親近的庶子做太子來的強。”
和敬倉皇擡頭:“皇額娘,永琮怎麽會不聰慧,您想多了……”
皇後搖頭:“你看,額娘特意向貴妃說明,也是跟自己畫一道線,就算貴妃生了阿哥,我也不會對她們母子不利。可正因為我需要特意去強調這件事,才說明,我心裏也是畏懼過的。”
皇上對貴妃的心思,沒有人比皇後看的更明白了。
皇上雖不是順治帝那樣癡情起來不管不顧的人,更不是個專情的性子。可貴妃與六宮妃嫔,在他心裏确實是不一樣的。她的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皇後輕聲道:“和敬,每個人都有自私的一面,這是人的本性,正如獸類茹毛飲血為了活下去,人也要掙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私心與惡意,那就會淪為野獸無益。”
“你為自己的私心羞愧,正說明你是個好孩子。”皇後嘆了口氣:“還好你是公主,以後又在京城過日子,有我庇護。否則你這樣的心思,叫人怎麽放心呢。”
若想做個無暇的好人,就要比惡人花十倍的心力與智慧,因為作惡的人是沒有底線的。只靠着自己是個好人,會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皇後自問,若自己只是一味柔善沒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個冷宮裏蹲着去了。
“和婉的婚事……”皇後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瑪心中已有決斷。準噶爾不說,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動蕩。”
皇後雖閉口不談,但多少知道些外頭的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緊着把高斌這個吏部尚書都派出去,解決南邊數省的白蓮教動亂,正是因為要先安國內,再騰出手來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的。
和婉和親,勢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賜婚巴林部博爾濟吉特氏塞德。翻過年去就完婚。
聖旨一下,自是沒有轉圜餘地的。
和親王府聽聞這道聖旨後,真是人人頭頂頂着一塊陰雲。
次日,京中各王公勳貴之家,都驚聞:和親王突然過世,如今門口都換了白了。
衆人大驚:這可是皇上的親弟弟,當朝的親王,怎麽驟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換素服,速速備吊唁之禮和準備路祭。親王之喪儀,送殡當日,必要封路淨水灑街,官員們除了在送殡的沿街設上路祭外,還要行一跪三叩禮,奠酒,讀祭文。
和親王可是皇上唯一親弟,高斌一點兒不敢怠慢,連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準備出門前,外頭管家又一臉匪夷所思來報:“老爺,和親王原來沒死。”
高斌立刻橫眉立目:“荒唐!親王的生死豈是兒戲!王爺既然尚在,誰敢傳出這等惡毒傳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親王府自己傳出來的。”
高斌見下人也說不明白,索性還是備馬,直接自己去看看。
只見和親王府門口已經全然挂白,一色戳燈都換了白燈籠,白茫茫穿孝仆從兩邊侍立。等着接待客人。
随從遞上名帖,自有人前來奉迎。
高斌剛擺出一臉沉重進門,就跟出來的讷親撞了個對臉。
讷親扯他:“別去了別去了,皇上白龍魚服,在裏頭對着和親王拍棺材板呢,咱們可別去找罵。”
讷親一臉晦氣。
他一聽和親王突然過世,驚訝之下立刻前來吊唁。一來他如今是首席軍機大臣,按理說全國上下的事情得一并抓起來,親王過世這樣的大事也不例外;二來就是和親王曾經暴打過他,兩人是有梁子的,所以他更要格外顯得重視一些,免得有人參他對和親王懷有私恨,不肯盡心。
所以他立刻就來了。
然後就撞上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和親王府內明芳閣停靈處,和親王本人坐在棺材裏,伸長了胳膊拿供桌上的供品吃,因夠不着,還罵旁邊的下人:“沒長眼睛呢,給爺遞一個過來。”然後吃着蘋果繼續罵人:“怎麽哭的這麽不盡心!再不好好哭,爺讓你們進來躺着!”
于是和親王府一片山搖地動的哭聲。
讷親當場就懵了。
他怕和親王是瘋了,萬一再沖出來打他,所以讷親隔着老遠勸說和親王。委婉表示雖然從前王爺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裝死出殡實在是太過了,也不吉利啊。
和親王就熱情招呼他:“人哪有百歲不死的,實在用不着忌諱。正如那戲本子,上臺前總要排演幾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幾遍,怎麽知道這些人來日置辦的合不合我的心呢?”
讷親瞠目結舌,直到皇上駕到。
一見皇上的冷臉,讷親就忙告退,這對兄弟必是有話要說的。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裏一臉混不吝的和親王,冷道:“你是對朕的聖旨不滿嗎?”
和親王梗着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的奴才,自然會遵旨,和婉該嫁到哪兒去就嫁到哪兒去好了。”雖這樣說,卻把手裏的蘋果給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滿,那你為什麽做這樣荒唐的事兒!丢盡了皇家顏面!”
誰料弘晝更大聲:“因為我就是不要臉!”
皇上叫弘晝氣的要命。
卻見弘晝坐在棺材裏大哭了起來:“皇兄,你只有一個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幾個兒子,也只有一個嫡出的女兒啊皇兄,四哥啊……”他邊哭邊喝酒,還把個小銀壺在棺材裏磕的哐哐響。
酒水還濺了幾滴到皇上身上。
吓得和親王長子永壁連忙上前磕頭請罪。
皇上面色陰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終只是長嘆一聲,對侄子吩咐道:“罷了,他願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過頭後就避開聖駕,在屋裏躲着的和親王嫡福晉烏紮庫氏哭着出來,想把和親王從棺材裏拖出來:“你去給皇上請罪!女兒咱們已經保不住了,你還要頂撞聖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嗎!”
和親王冷笑道:“皇兄又不會殺了我的頭,他只有我這一個親兄弟了。他是亘古未有的聖明天子,我是自辦喪事的荒唐王爺,他才不會殺我,只怕也不會罰我呢,他會一輩子寬容我的罪過,讓天下人笑話我,然後敬仰他!”
說着說着哈哈笑起來:“小時候覺得皇阿瑪嚴苛,如今才知道,再寬厚的兄長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嚴苛的阿瑪做皇上。”
烏紮庫氏吓得魂飛魄散,也不要和親王去請罪了,連忙又拿了個供品堵住他的嘴,心煩道:“罷了,你就在棺材裏坐着別出來了。”
弘晝繼續‘桀桀怪笑’:“你們請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裏頭了!”
然而和親王還是很快食言了,他的‘頭七’還沒過,長子永壁忽然就跑進來道:“阿瑪阿瑪,我的妹夫死了。”
和親王把棺材裏鋪上厚厚的棉被,又因為是親王禮制的棺材,倒是也不狹窄,外頭的棺椁跟棺材的夾層還被他塞上了保暖的厚棉花,棺材裏頭還有幾個熱乎乎的手爐,別說,和親王躺着還挺舒服挺暖和,就這麽睡了過去。
聽了這話,他揉着眼睛坐起來:“妹夫,什麽妹夫?”然後才瞪大雙眼:“博爾濟吉特氏的那個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臉上又是歡喜,又是要表現出悲痛,搞得有點抽筋似的,連連點頭:“對啊,巴林王爺的兒子死了自然也要報往京中,皇上賜婚公主的聖旨也發往蒙古,兩邊大概在路上錯過了。皇上的聖旨發出去第三天,算來還沒到蒙古呢,巴林氏報喪的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親王熱切問道:“啊,怎麽死的?”
“喝酒縱馬,純粹是自己作死的。”永壁嘆口氣:“也是可憐,不過巴林王爺有八子,想來雖然傷心,但也不至于傷心過度。”見自己阿瑪瞪眼,永壁又忙道:“不過其餘的兒子年齡都與和婉不相當,不是已經娶親就是不足十歲。”
和婉是皇上親封的公主,總不能去當妾室。
和親王手一撐,跳出了棺材:“你懂什麽,和親的女子,與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的,我這就要進宮。”
永壁獨自面對庭中棺椁喪儀,不知如何是好。
旁邊下人們也懵了——他們還奉旨在這裏哭喪呢,這會子棺材裏的‘屍體’都跑了,哭還是不哭啊?
皇上也在頭疼。
要是消息早那麽兩天送到,自己就會給和婉另擇夫婿,偏生現在聖旨已經發往了巴林部,他好好的侄女兼養女成了個未亡人。
蒙古那邊倒是不講究這些,如今還能是父死子繼,兄死弟及。
可滿人入關多年,早以自诩禮儀之邦,唯恐被漢人說是蠻夷。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漢奸要比日本人還像日本人。
所以大清對女人的禮教,簡直比之前漢人統治的時候還要嚴苛。
皇上自然頭疼:立刻給侄女指婚改嫁,似乎不太好,又有些閑着沒幹的文人要叽叽歪歪了。
李玉誠惶誠恐的聲音傳進來:“皇上,和親王求見。”
與此同時,和親王也已經在外面彙報起來:“皇兄皇兄,臣弟來給您請罪磕頭啦!”
皇上:……
他揚聲道:“李玉,哪裏來的宵小賊子冒充親王?俱朕所知,和親王的頭七都快到了!”
李玉尴尬的對着和親王笑,還把身子躲的遠遠的,和親王連讷親大人都打,何況自己了。
說曹操曹操到,讷親作為首席軍機大臣,正來跟皇上彙報備戰大小金川之事,一路想着正事,走到門口才看到和親王,臉兒都白了。
和親王立馬抓住他,笑容滿面:“喲,這不是我們軍機處的總領班大人嗎?李公公快點通傳啊。”
讷親被他抓在手裏,臉更白了。
而皇上見和親王跟着讷親就溜了進來,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索性當做看不見他,聽讷親彙報大小金川的戰事預備。
倒是也不避諱弘晝。
皇上心知,弘晝雖然性子渾,但也不是不學無術的人,從前也跟着皇阿瑪和自己一起處置過軍務,聽一聽也好,說不得他就有些出人意料的主意。
然而和親王此刻心思根本不在這兒,他見讷親滔滔不絕,又要瞪人家,讷親只得長話短說,然後迅速告退。
和親王見他走了,“噗通”就跪了:“皇兄,天命如此,你就把和婉留在京城吧。若是禮教所限,臣弟願意一輩子養着和婉在府上不出嫁。”
“再或者,如色布騰巴勒珠爾一般留在京中的蒙古親貴少年也有,皇上就分給和婉一個吧!”
見皇上沉默,和親王又忙道:“其實宗親中的女子頗多,許多人家也不愛惜女兒,再或者從前因犯事被削爵的各王府,算血脈自然也是愛新覺羅氏,封了公主送出去,日子自然比在京中圈禁好啊。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何必非要是和婉出去呢?皇上也剛添了兩個女兒,和嘉與和顧公主,自然都是掌上明珠,難道來日都要送往蒙古,終身父女不相見嗎?”
烏庫紮氏聽說和親王掀了棺材板跑了之後,就一直在府上提心吊膽,生恐和親王那張嘴,真的在禦前說了皇上的不是,然後這個棺材就派上了真正的用場。
直到永壁從外頭跑進來:“額娘,阿瑪回來了。”
烏庫紮氏忙迎出正房,只見和親王眉飛色舞大步邁進來,一見她忽然沖過來,将她抱起轉了一圈:“我将咱們的女兒留在京城了!”
兩人年少夫妻,和親王如今有五子一女,四子一女都是出自嫡福晉,可見感情深厚。
烏庫紮氏一聽就哭了出來:“當真?我不信你,你拿皇上的聖旨來我瞧。”
和親王有點尴尬,只要了口谕還沒要來聖旨。
不過皇上親口應承了他,要是反悔,他就去養心殿撒潑打滾去,繼續在朝上毆打讷親。
“皇上?”
高靜姝睜開眼的時候,只見皇上親自抱了和顧坐在她床邊。
“怎麽也沒人叫臣妾?”高靜姝有點生氣和後怕,萬一自己睡夢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怎麽辦!
皇上含笑:“朕賞海棠睡未足也,不願旁人驚醒。”
正說着,和顧發出了哼唧聲,似乎要哭,皇上立刻輕輕晃了晃她:“好孩子,沒事,皇阿瑪在呢。”
高靜姝看着皇上哄孩子的樣子,覺得有點陌生。
他姿勢很溫柔。
上一回他搖晃和顧的動作大了點,高靜姝連忙接過來——孩子不能使勁搖,很多人嫌孩子哭鬧煩躁就搖晃的厲害,見孩子睡着還以為管用,卻不知孩子很可能被搖出腦震蕩。甚至孩子撞到床頭睡着也很可能是暈過去。
自從她說完使勁搖晃孩子不好,皇上的動作就格外輕柔。
乳娘上前要孩子:“公主大約是餓了。”皇上這才将孩子交出去。
然後親自擡手替貴妃理了理有些睡亂了的頭發。
“朕……将和婉留在了京中。”
果然見貴妃的眼睛驟然一亮。
皇上嘆息:“國與家,朕實在是為難。弘晝那樣難過,坐在棺材裏大哭,朕看了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他目光沉落下來:“朕這兩日還夢到了皇阿瑪。夢到了小時候,朕跟弘晝因為抽陀螺鬧了起來,弘晝不講理,贏不了朕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皇阿瑪走過來問朕,為什麽不哄一哄弟弟,為什麽不愛護他?”
高靜姝陪着皇上一起沉默,他大概只是想說說話。
“于國,朕是皇上,要平定大小金川動亂,想要完成皇瑪法跟皇阿瑪的心願,徹底收了準噶爾。所以需要跟蒙古聯姻,需要他們的戰力。可于家,朕也只是阿瑪,是兄長。”
皇上握住貴妃的手:“朕沒法做到由着女兒去挑最合心意的驸馬。可朕答應你,會像和敬和婉一般,總要将咱們的女兒也留在京城。”
高靜姝眼裏不自覺的含了淚:“好。”
皇上這才一笑:“別哭,還在月子裏怎麽能掉眼淚。”
“阿彌陀佛,皇上真是聖德寬仁。”
裕太妃坐在太後跟前眉開眼笑。太後也歡喜。
先帝雍正爺,也防着妃子與阿哥們情分過密,所以曾經施行過妃嫔交換兒子養育的政策,太後也養過一段時間弘晝,裕太妃也看顧過一段時間當今。
就算有這種情分,裕太妃卻也不曾出面開口。
她很明白皇上的性子,決定的事情求情是無用的,還會讓皇上厭惡。
所以裕太妃一直忍着,在太後跟前也不敢讨情面。
如今聽說天降喜訊,蒙古博爾濟吉特氏男兒墜馬死了,和婉能如和敬一般嫁一個留在京中的蒙古親貴,自然是好。就算以後要跟驸馬回蒙古省親也比一直蹲在塞外強。
所以此時才笑容滿面的來跟太後說話。
誇起七阿哥更是一連串的好話。又投桃報李,從自己壓箱底的體己中,拿出好物來分送給皇上新添的兩位公主一個阿哥。
“太後娘娘有福氣,兒孫滿堂,以後阿哥公主只怕更多,鬧得你頭疼。”
太後也笑道:“弘晝的孩子也不少呢,哀家還羨慕弘晝有四個嫡子。”兩位互相捧了一番,裕太妃才道:“永琮過了周歲,就該把種痘之事準備起來了。”
自從順治爺因為天花去了,宮中極重視此事。
康熙爺在位年間,終于有了種人痘的法子,于是宮裏所有孩子都得送去走一遭。經過這幾十年,技術已經成熟的很,連民間都已經開始普遍種痘了。
太後有些心疼:“雖說這是宮裏慣例,若是孩子無弱症,都是過了周歲後盡早種痘的。可哀家看着永琮就有點不舍得。到底是出花呢,雖說極少有種痘的人因此不好,可到底有過,哀家怎麽能不擔心。”
裕太妃也嘆息:“娘娘再不放心,也得舍得啊。”
否則皇上和大臣也不會放心一個沒有出過花的太子和皇上。
順治爺給大家的陰影實在有點大,主少國疑,康熙爺天縱英明,又有孝莊太後這樣的祖母輔佐,朝廷還很是風雨飄搖了一陣子。若是以後的天子再來一回染天花駕崩,留下幾歲的孩子登基,不知道大清還有沒有這麽好的運氣。
所以連公主到了兩三歲也都要種痘,何況是可能會繼承皇位的皇子們,自然都要先出過花才好。除非是素有疾病體弱不堪重負,不能種痘,那也基本上算是直接放棄放棄了繼承資格。
三月裏和顧公主的滿月,四月裏七阿哥的周歲,皇上都親自到場全程參與,可見看重心愛。宮裏自然很是熱鬧了一番。
永琮的周歲過後,皇上就與皇後提起了種痘之事。
“朕想着命欽天監算個吉日,将永琮種痘之事先預備起來。寶華殿也要早早開始祈福百日才好。”
皇後臉上現出憂色。
皇上安慰道:“今年正好是個空閑,明年又有大選,你只怕也忙不過來。”皇上還有不能說的前朝之事:何況今年底,他就準備要對大小金川發兵了,兵戈之争到底傷天和,他不欲将永琮種痘的大事拖到明年。
皇後試探道:“臣妾聽聞民間有四五歲孩子長成再種痘的……”
皇上搖頭:“朕問過夏子魚,幼兒雖然身小體弱,但種痘自然要發燒,越是小孩子發起高熱來反而越少些兇險。”
所以皇上當日高熱暈厥,太醫院死了的心都有,可對幼兒來說,對高熱的耐受要比大人高一點。
“況且孩子大了,會跑會跳,好動不說,又講不通道理。他覺得身上癢痛難受,必會哭鬧着去抓撓,若是抓破一點兒在面上留了疤痕以後如何是好?”
“倒不如這會子他身小力弱,讓乳母們晝夜不息的看着,或者用布裹手足,都能保住他不亂動。”又舉成功的例子:“如今宮裏所有阿哥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并無差池。”
皇上更安慰道:“永琮種痘太醫充足,不比朕當年,只是皇瑪法百多個孫子中的一個,跟其餘堂兄弟一起入宮種痘,這不也平安過來了?”
要做大清将來的繼承人,這是第一步。
夏院正親自到了欽天監一趟。
開門見山:“皇上命大人算七阿哥種痘的吉日,不知大人算的如何?”
正史委婉道:“四季都有良辰吉日,不知太醫院……”
夏院正本來就不太會打機鋒,直接道:“春冬原就是痘症多發的時節不可用。夏秋陽光充沛,都是不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