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歸家人
主屋門未大開,李娘子還未晨起。
鄰舍潘家娘子送來一缸子鹽齑,見堂上無人,主屋門窗緊閉,往廚下一尋,趙大娘正挽着袖在下湯餅。
趙大娘手裏揉着面團,又顧着鍋裏,見人來也顧不得寒暄,連聲道:“來來來,幫我撩撩竈裏的火。”
“大早上的就這樣忙。”潘家娘子是熟鄰,就勢在竈邊坐下,往爐裏塞了把柴火,“這陣子可是辛苦了,一屋子大人小孩要照料,你哪裏顧的過來。”
“也倒好些,左右都是些飯食漿洗的活兒。”趙大娘帶着仙仙在李家,衣裳用度都花的李家銀錢,每月裏工錢又豐厚,裏外活兒又有人幫襯,日子比在莊子裏做活還好上許多,故也沒甚麽怨言。
潘家娘子含笑點頭,李家做人向來是寬厚大方,人人都樂意來往走動,又悄聲問:“李娘子這陣兒,起的倒晚了許多。”
趙大娘不好多說,含糊道:“娘子夜裏總有些咳,天亮方好睡。”
潘家娘子點點頭:“我瞧她白日裏精神倒有些不濟的,想是嚴冬畏寒,容易倦怠,等明年開春暖和了,許能好些。”
趙大娘不知怎的嘆了口氣,頓住手上動作:“也不知道大爺什麽時候回來。”
“還有一個多月就年節,李渭也該回來了。”潘娘子攏着柴禾,笑聲說道:“哪年臘月也少不了李渭,街坊鄰裏頭刀上功夫他最拿手,坊裏的年豬還等着他回來宰哩。”
兩個婦人話題就此聊開,潘娘子抱怨道:“近來肉鋪上的豬肉一斤長了好幾文錢,豬肉本賤,照這樣再漲漲,倒是快跟羊肉一個價了。”
“莫說五畜,仙仙他爹在山裏打的獐子鹿子,往年都送下山來販賣,今年專有官府的人入山收購,時下一條鹿腿,可抵了半只羊羔。”
春天站在門外,聽見婦人閑聊日常,默默站了會,轉身去了主屋,主屋常年藥味浸染,連着門廂都透着藥氣兒,藥氣苦澀,并不好聞,繞過主屋,正堂上擺的神位前燃着香,阿黃蜷在桌腳酣睡,耳房兩個兒童,長留腰板挺的直直的端坐在炕上,仙仙在炕沿上趴着,聚精會神的聽長留給她講故事。
長留嗓音稚嫩,卻一板一眼十分嚴肅:“...那窮書生正夢見自己當了一品大官,一身大紅蟒袍,腰間別着寶劍,威風凜凜,十分得意,此刻天降一聲霹雷,卻醒了過來.....”
春天手扶在門上,認真的聽了會,卻不知為何唇角泛出一點笑,長留此時瞥見了春天進來,便停住,不太好意思的抿嘴。
“後來呢,那位窮書生睡醒了發生了什麽?”仙仙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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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也沒有。”長留低下頭,小聲道。
“衣裳錯了。”春天緩緩走過去,“若是一品大官,那他穿的官服不是紅色大蟒袍,而是紫色團花襕袍,也不帶寶劍,官人們喜歡挂金魚袋。”
長留吶吶:“我是聽戲文裏講的...”
“後來呢?”春天笑問,“我從沒聽過這出戲,窮書生後來怎麽樣了。”
說話間李娘子倒是顫巍巍的走來,她尚未梳洗,神情憔悴,目光先落在長留身上,而後對幾人笑:“今日又是我最晚晨起。”
仙仙打來熱水,服侍李娘子梳洗裝扮,春天一旁無事,便拿着梳篦替李娘子梳頭。挽過發髻,春天見妝臺上有盒白玉小瓶,上繪朵滴豔牡丹,旁側有丹紅印章,認得這是妝粉,便遞于李娘子:“娘子搽這個罷。”
李娘子接過妝粉盒,在手中摩挲一番,又蓋上,笑言:“這個留着以後再搽吧。”倒是拿起手旁的米粉盒子,沾手往臉上傅粉。
想是豔妝明抹桃紅妝就,留待歸人。
這日長留正坐在桌上寫字,阿黃低聲嗚嗚叫了兩聲,身子拱着往裏鑽去,門外噼啪一陣腳步聲,赫連嘉言探頭喊道:“長留,長留。”
“做什麽?”長留停下筆,擡頭望着他:“說好的一起來念書,你怎麽晚了。”
“你身上的衣裳怎麽又髒了。”長留皺着眉頭,“你從哪兒來的。”
“城西有個富商娶妻,門前撒喜錢,我搶的最多。”他從沉甸甸的袖管裏抓出許多錢,“喏,你不是看中那只雀兒了麽,我同你去買。”
“明日夫子要考書,我還沒背熟。”長留問道,“你書可念完了?”
“反正夫子也不管我。”赫連嘉言撇撇嘴,“走走走,我去同你買雀兒去。”
長留拗不過嘉言,兩人攜手出門玩耍去。
不多時,陸明月登門來尋嘉言,知曉兩人出門玩耍,嘆氣道:“這孩子,整日裏不着家。”
她與李娘子閑坐片刻,便告辭出門,卻被春天喚住:“有勞陸娘子挪步西廂說話。”
陸明月偏首而笑:“春天姑娘卻是何事?”
春天從枕下拿出一塊帕子,遞于陸明月:“想請陸娘子替我瞧瞧...”
陸明月接過春天的帕子,倒咦了一聲,只見牆角雜草中,藏着一雙青眼,半只青翅,長須細腿,遙看是一只藏在草叢中的寒蟲兒,一幅繡圖栩栩如生,如漆墨揮就。
陸明月仔細端詳:“繡的很好。”
春天抿唇:“這是上回仙仙的那張繡繃子,我拿回來,自己添了些...”
陸明月倒想起此事,仔細抖開帕子瞧着,詫異道:“你補的竟然這樣好。”
春天面上有些紅澀,吶吶道:“以娘子的手藝,若肯說他人的好,那我也信了....前陣子聽娘子說,冬日裏大戶人家衣裳準備的多,城裏缺繡娘做活,我觍顏毛遂自薦,若娘子看的上,可否讓我試一試。”
陸明月摸着帕子,沉吟半響,道:“別的倒不提,這活兒耗神傷眼,你傷未好,做這些又勞神費力,還是罷了吧。”
“勞煩娘子替我問問,別的做不好,繡幾個手帕兒總成的。”春天臉色發紅,軟言出聲,似有難言之隐,“總比什麽都不做,整日裏無所事事的好,縱不為別的,我住在這兒這些時日,吃飯喝藥,也不能白花李娘子的銀錢...”
陸明月見她微微垂着頭,模樣有些兒難堪,略一思量,點點頭:“那好吧,我那有些繡樣子,改日帶給你看看。” 春□□禮多謝,又嗫嚅道:“請娘子替我言語遮掩一二,別讓李娘子知曉..."
春天自此接了一些繡活,幫襯陸明月做些花樣子繡片,她的傷養的有些模樣,傷痂開始脫落,生出新的粉白皮肉。
臘月裏學堂放了旬假,長留不用上學,日日裏還是溫書寫字,陸明月受不了嘉言潑天皮猴一樣,勒令他每日起早跟着長留,定要念幾回書才能出去玩耍。
可苦了阿黃。
臘日初七那日,趙大娘洗涮竈臺,從缸裏翻出些陳米紅豆,果子雜料,并着松子、乳覃、柿、栗,小火熬了一夜,熬出了一鍋臘八粥。
李娘子剛喝過藥,進食甚少,略吃了兩口便停住,眼神溫柔,盯着長留喝完一碗粥:“等背過書,你跟着趙大娘送些臘八粥去街坊,向嬸子叔伯們問個好。”
長留點頭:“是。”
李娘子又吩咐:“今日浴佛會,你懷遠哥哥說帶你和嘉言去莊嚴寺玩耍,遇上雜耍把戲處,你拉着些嘉言別往人堆處鑽,當心擠着了,等晌午僧人布施佛粥,一人喝一碗,喝完就回來,娘在家裏等着你。”
長留點點頭:“是。”他眼瞧着李娘子,頓了頓道:“我替娘親讨一碗佛粥回來。”
李娘子搖搖頭,捂着帕子咳道:“娘親不愛喝,長留自個喝就好了。”
長留在椅上扭了扭,擡首有些惴惴的道:“娘。”
“嗯?”
“娘...我聽見你...夜裏咳了...”
李娘子愣了愣,柔聲笑道:“娘沒事。”
長留扭扭手,盯着桌子半響沒說話,而後又道:“娘...”
“傻孩子,娘好好的呢。”李娘子把長留擁入懷,輕撫他,“娘沒事。”
臘月裏,家無虛丁,巷無浪輩,大人小孩兒過的最是忙碌歡快,臘月市比往年還熱鬧些,吃食果子臘味,衣裳首飾水粉,煙花炮仗彩燈,傀儡戲胡樂歌舞,街街巷巷熱鬧非凡,販貨的胡商們把珍藏的奇珍異寶拿出來兜售,年根裏,婦人少不得打個新頭面,衙門軍隊往上供奉打點都多。
駝馬隊裏送來半爿獐子肉,可算是忙活了趙大娘好幾日,懷遠也不知從哪兒逮到一窩兔子,送到李家來玩耍,仙仙最恨嘉言日日裏在耳邊喊:“有兔子肉吃喽,吃兔子肉喽。”連着把兔兒藏到了廂房裏。過了初十,市集上開始賣衛畫門神、挂千、金銀箔、燒紙、窗戶眼、天地百分等物,年味是越來越濃。
瞎子巷隔得不遠,有間叫濟光寺的小廟,佛像破舊,香火不盛,裏頭住着幾個老态龍鐘的和尚,廟後有條清淨窄巷,名曰功德巷,這功德巷是濟光寺的産業,老和尚們把房舍出租,一半賃給坊裏做了私塾,另半賃給尋常人家。
陸明月在功德巷裏住了好些年頭,她一個帶孩子的寡婦,圖的是個免于被人嚼舌的清淨,又看中隔廂的私塾,思揣孟母三遷的功效,也期望嘉言多沾沾學堂裏勤學上進的氣氛,收斂玩性。
赫連廣到家時,院門緊閉,寂然無聲。
男人也不敲門,在一人多高的土牆猿臂一伸,擰身穩穩的落在院內,自行開了院門,把馬牽進了院子。
嘉言早起出門玩耍,只陸明月一人在家,正盤腿坐在窗下做衣裳,聽得院裏聲響以為是嘉言回來,喊道:“嘉言?”
無人應她。
倒是馬一聲長嘶,踏踏的蹄聲敲在石板上,然後是男人沉穩的腳步聲,也不怎麽重,卻敲鐘似得回蕩在耳裏,她不知怎的心裏突突的急跳,慌亂的下地。
院子裏,赫連廣披着身髒兮兮的氈袍,蹲在地上解着馬蹄上的木蹶。
男人聽見腳步聲,擡頭,眯眼上下打量她。
他身材極高大,眉眼深邃,瞳色很淺,有點泛藍,盯着人看的時候便帶着直勾勾的意味,肆無忌憚的讓陸明月覺得渾身不适,又有些無地自容。
“家裏可有吃食?”赫連廣甕聲甕氣,嗓音粗嘎,許是連夜馬不停蹄的趕回來。
陸明月眉頭鎖着,別開眼,隔了半響冷淡道:“鍋裏還有些冷食。”
赫連廣應了聲,拍拍髒手,轉聲邁去了廚房。
鍋裏只有幾個硬邦邦的饅頭,是嘉言吃剩的,赫連廣灌了口涼水,就在燒火矮凳上蜷腿而坐,抱着屜隴狼吞虎咽起來。
陸明月站在外頭,隔着挺遠看他吃東西,那麽大一個男人,弓着身子蜷着腳,窩在小小一張凳上。
她是漢人,生于江南春水連綿的姑蘇城,年少家中蒙罪,舉家來河西充塞,雖在邊塞生活十多年,骨子裏還是南邊人的挑剔,食不厭精,脍不厭細,茗茶品香,男人要工琴棋書畫,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毫無存在感的男主女主就要見面啦!!!